本书下载于书本网,如需更多好书,请访问 http://www.bookben.cn/ 《美人逆鳞》【微虐/男主腹黑】文/莲沐初光(完结,73页有番外) 简介 她为了重振家族,光耀门楣,踏上和亲之路,进入了他的后宫。 在他的步步相逼,抵死缠绵之下,她不得已做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,蒙恩承宠。然而,即便是在温情缱绻的时刻,她依然记着他曾说过的话: “在权力的角逐中,只有赢家,没有输家。 因为输家,后来都死了。” 为了摆脱他的钳制,她私逃出宫,辗转沙场,和他来一场拼死血战! 沙场,残阳,角声,鸣镝,涉险,逃亡……当得知自己的家国已成朽木,当百炼钢都化作绕指柔,当下定决心帮他实现千秋霸业,她回到了他身边。只为了那一句:“朕不求四海朝贺称臣,只求万民千秋敬仰,你陪我一起迎来那盛世,好不好?” 遍体鳞伤的她,能否等到那一天? 请各位放心入坑,发誓要更完。 另外求大家收藏点击一下,算是给 的一点小小的鼓励和支持~~=v= 最后希望大家看文看得开心,鞠躬~~~~~ 标签 : 言情小说 完结 男主腹黑 正剧 宫斗 虐恋情深 古言 腹黑 虐恋 美人逆鳞   【楔子】      不过是十四、五岁,他已是这般好看的少年。      我伏在泥泞的地上,张皇地看着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掀起帘子,一身华袍的他款身而出。      有年纪不大的小仆人伏在地上。他神色不改,踏着小仆人的脊背款步下轿,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信步走来。      腰间兰草形的玉,脚上绛紫云绣的靴,身上月色素锦滚金边的袍,无一不在彰显着他的身份尊贵。我不知是福是祸,茫然看着他站在我面前,觑见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,带着一丝阴鸷,震慑人心。      他蹲下来。我闻到一股优雅馥郁的香,是上等的瑞脑。还未回过神来,他已开口问:“你要卖身葬父?”      他不提这个,我还真忘了我身侧还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,此刻只有出的气,没有入的气。      但那老人不是我的父亲。      我漠然扫了老人一眼,点了点头,接着目光便落在他手中鼓鼓囊囊的锦囊上,不肯离开。      他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,即使是锦囊这样的物事,也丝毫不落人后,且不提那精致的缂丝,且就说那繁复的刺绣纹路,就让人看得眼光缭乱。      他见我失神,了然一笑:“饿了吧?”      我极力忍住饥饿带来的胃痛,问他:“公子想要买我吗?”      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:“本公子不想买你。”      兵荒马乱的时代,再没有人买我,我真要饿死街头了。我换了一副可怜相,想求他买了我。还未开口,只见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枚红色的丸药,不容分说地放在我手心里,慵懒地说:“我想买的,是你的命。”      “你吃了这枚鹤顶红,我就让你爹爹安葬,如何?”他薄薄的双唇一勾,面上是说不出的蛊魅,眼中透出凛然的杀气,让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。      那枚鹤顶红躺在手心里,洇了些汗水,显现出一种妖异夺目的红色,似是一粒灼目的朱砂痣。我惊恐地摇头,只见他眸中的鸷气不化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的命,不卖,也要卖。”      他话音刚落,已经有许多穿官兵服的人拥了上来。他们没有说话,只是齐齐地看着我,一道道冰冷的目光如成簇的刀枪。      他们和锦袍公子一样,只是想欣赏一场死亡。      老人大口喘着气,一双眼睛瞪着公子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。      我看着手心里的鹤顶红:“我死了,还要银子干什么?”      “我可以吩咐下人埋了你爹啊,卖身葬父,你卖身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?”他嗤嗤地笑了,“这颗药可怕吗?”      “不怕,红红的,像爹爹每次给我吃的糖丸。”      这次他收了笑,用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我,道:“不过你可不能在这里吃,先和我回去吧?” “公子打算回府之后将我关进笼子,喂毒之后,一群人围着慢慢观赏我的垂死挣扎,最后毒发的惨状?”      “是。”他眯了眼睛,“你不害怕?”      我反倒冷静下来:“害怕。”      他又笑起来,笑得很是无谓,一挥手,旁边那些成簇的目光便慢慢缩回去了。      我瞄了一眼周围。现在未过午时,市井上还有不少百姓。      要说机会,就在眼前。      “回宫。”锦袍公子懒懒地说。      我一抬手,不假思索地将那颗鹤顶红塞进老人的嘴巴里。老人脸色发紫,嘴巴里很快就流出一股紫黑的血液。      锦袍公子十分震惊,大约是没想到我会弑父。趁着他注意力分散,我伸手将他手中的锦囊一把抓下,如小耗子一般窜了出去,边跑边喊:“死人啦,死人啦!有人杀人啦!”      锦袍公子大概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,原本很多百姓都避着他走,被我这么一喊,都吓得落荒而逃。很多人如潮水般涌过来,正好成了阻挡我和锦袍公子之间的屏障。      “快抓住她!”有人大喊。      那群官兵涌过来,但人们发了疯一般四处逃窜,他们要先分流人群才能来追我。估计等他们肃清街道,我早就没影了。      我这么揣测着,抱着那只锦囊,死命往城西逃去。      天黑之前,我必须要挣到一笔银子赶到城西。      因为重病的哥哥还在等我。已经过去大半天了,我必须赶紧找到哥哥,带他去看大夫。      迎面来了另一队人马,气势汹汹,一看便知来者不善。我忙钻到一个灰糊糊的角落里,猫着腰一蹲。      迎头的那匹黑骏很是张狂,仿若没有看见锦袍公子的人马一般,毫不顾忌地冲过去。      近了,更近了。      锦袍公子却不惊不惧地负手而立,一双墨瞳只冷冷地看着驰骋而来的黑骏,肃然而立,挺拔如一株雪中松柏,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。      眼看黑骏就要飞踏过去,一场惨剧就要发生。      只听“吁——”的一声,黑骏上的人使劲勒马,才堪堪地停在离锦袍公子不到一丈的地方。     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善类,一场争执在所难免。      我蹲在那里,看见他们竟然在争那个已经死去的老人。      奇怪,那个老人到底什么底细,他们竟然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。      我耸耸肩,没再看下去,顺着墙根偷偷地溜进一条小巷子里,往城西方向跑去。八岁的我,实在没有兴趣关注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战。      可是哥哥却不见了。      我离开的时候,明明记得城西桥头二百步的柳树下,哥哥浑身滚烫地趴在一张草席上,现在怎么会不见了?      我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,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半个人影,绝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。     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。先是买命的公子,再是哥哥失踪,后来又来了一个神秘人和锦袍公子争一个死人。      这其中一定蕴藏这什么秘密。      我哭累了,呆呆地坐在地上支着下巴。      蓦然,我想到,哥哥患了重病,不可能四处找我,只有一种可能——被人带走了。      被谁带走了呢?我除了和锦袍公子发生了冲突,几乎就没和别人交手过。      难道锦袍公子的出现并非偶然?      我百思不得其解。      锦袍公子没有给我太多时间思考。第二天,我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,榜单上赫然写着,凡是能寻到我的人,赏银五千两。      这逼得我连贫民窟都回不了,只得往脸上抹了泥,装成小叫花子东躲西藏。      我不明白,锦袍公子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来找我。      我只是抢了他一个锦囊,里面有五十两雪花银和一张千两银票。为了这么一点钱,他竟然在全城发出五千两赏银的悬赏?      难道是为了这个制作精致的锦囊?      我歪着头,怀疑地看着手中的锦囊。锦囊很精美,凑近鼻子,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。      翻开锦囊内侧,绣着一行娟秀小字——待到壮志重抖擞,再无独望雁南飞。      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,只可怜意长笺短,多少话语只能埋在心里。      我怔了片刻,那句小诗豪气万丈,可细读之下只觉一阵缱绻哀伤,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。也许,绣这行小诗的人,真的是锦袍公子什么重要的人吧。      我甩手便想将锦囊丢入河中,但转念一想:如果哥哥是被锦袍公子的人所带走的,那么他的目的是想要回这个锦囊,我若是擅自丢了,只会让自己没有筹码换回哥哥。      可我不曾想过,若只是为了一个锦囊,他又何必派出重军四处搜寻我的下落。      八岁的我,根本想不到太深的东西。      八天后,我蜷缩在一辆装满草料的马车,偷偷地逃出城外。锦袍公子追查得极严,不多时便带人追杀过来。      犹记得荒野中里,我仓皇地奔逃,灌木的枝叶从眼前飞掠而过,脚下的蕤草让我一步一滑。电光火石的一瞬,我惊恐地回望,只见骄傲的少年负手而立,身侧有几个弓箭手已经将弓箭拉得满圆。      很圆很圆,像爹爹指给我看的月亮,像爹爹亲手做的月饼,也像爹爹临死前怒瞪的双眼。      嗖的几声,脚边落下几根箭羽。我侧身躲避,肩膀突然剧痛,巨大的冲力将我震翻在地。      我咬牙用手一摸,满手的血。而他就站在不远处,看我中箭倒地,唇边蓄起一抹淡笑,淡远却绵长,逶迤成青蛇的形状。      他走到我身边,一脚踩到我受伤的肩膀上,手伸进我的前襟摸索。我羞愤地尖叫一声,他淡淡道:“找我的锦囊而已,你以为我对你这种小孩子感兴趣吗?”      我被他踩得龇牙咧嘴,但听到他说起锦囊,心里反倒踏实了几分,但又怕他伺机报复:“你放了我,我给你。”      我哆嗦着手,将锦囊掏出来给他。他接过来,道:“很好。不过要我放你,还需要你说出凤螭的下落。”      我忍住剧痛,挣扎说:“锦囊已经给你了!你怎么问起什么劳什子凤螭?我没拿你的!”      他居高临下地看我,神色冰冷,慢慢道:“少装傻,你父亲临死前,没有告诉你凤螭的事?”      我虚弱地道:“没有……我不知道什么凤螭!”      锦袍公子抬脚,我顺势往旁边一滚,肩膀上的痛楚才好了大半。他蹲下来,斩钉截铁地道:“不可能!”      膝盖上,胳膊上也是伤痕累累,一触即痛。我站立不起,只能用余下一只完好的手臂支撑起身体,吃力地往前爬,边哭边爬:“我不知道什么凤螭……我要找爹,我要找哥哥……”      背后传来他的声音:“你若不知道什么凤螭,那可真奇怪了!”说完,他一脚又踩到我的伤口上,这次是使着劲左右捻着,“你再嘴犟,我就废了你这条胳膊!”      我两眼一黑,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。      此刻,一个黑衣人从后面追上来,噗通一声朝锦袍公子跪下:“殿下,殿下,不好了!”      他松开脚,似是一把揪起黑衣人的衣领,寒声道:“说!”      “襄吴……襄吴的赵起把人给救走了!我们的人……在追击途中,遭到伏击……请殿下做个决断,撤,还是不撤!”      “不撤!”      我适才记起,如果他要从洛家人口中挖出凤螭的下落,怎么不问我哥哥的下落。这说明,带走哥哥的人就是他。      他冷喝一声,用脚踢踢我,对那人道:“把她带走。”      “是!”      黑衣人扶起我的时候,我忽觉一股内力从后背源源不断地输入体内。惊诧地回头,我看见那人拧紧眉头,朝我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。      黑衣人伏在我耳畔,低声道:“你莫怕,我奉命来救你。”      我放心下来,扶着他的手吃力地站起来。就在此时,锦袍公子仿佛想起什么一般,猛地回过头,目光炯炯地问黑衣人:“你刚才说——赵起把人救走了?!”      我恍然大悟。如果是锦袍公子的人,为什么会用“救”而不用“掳”这个字?      黑衣人自知失言,没有答话,胳膊一紧,夹着我滕然而起。锦袍公子容色冰冷,纵身跃起,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脚踝。      银光一闪,一条血线扬起。      紧要关头,黑衣人袖中放出一枚袖箭,刺入锦袍公子的肩膀。      黑衣人带着我跃出老远,锦袍公子的追兵依然穷追不舍。无数利箭夹带着呼呼的风朝我们飞来。其中一根箭羽贯穿了我的腿骨。      我惨叫一声,回头时看到锦袍公子骑着一匹马向我冲过来,墨发散在风中,一双如炬目光如利剑般,快要将人刺穿。      为什么,为什么要追杀我?      我究竟做了什么?      剧痛之下,我晕了过去。            这段血腥的记忆,一直盘旋在我的梦境,挥之不去。冷酷的少年如一只恶鬼,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。很多次,我都在暗夜中尖叫着醒来,浑身大汗淋漓。      只求我和他之间有碧落之高,天涯之远,黄泉之隔,银汉之遥!      此生,再不相见!    【第一章】流年簌千里绮梦遥       九年后。      洛府。      窗外鸟声啁啾,天光清亮。透过茜红纱往外看去,早凋的春花七零八落地铺了院子一地。      真是一番破败的景象。      洛家早年落难,平反之后的光景就大不如从前。如今的洛家,不过是一个空壳子罢了。      “小姐,不,公主……宫里的大公公送来了皇上御赐的婚服和凤冠。”婢女花庐走进来,对我道。      婚服……      这么说,很快我就要远嫁南诏了。      我有些烦闷,挥了挥手道:“我有些不适,你出去替我应下便是。”      花庐担忧地看了我一眼,默默退了出去。      手里原本正绣着一朵牡丹花,被大公公这么一搅合,再看到窗外这番凋敝光景也不由得来了气,所幸将绣花针刺在绣布上,将绷架推到一边去。      侧身的青玉案上置着一个瓷瓶,瓶中的桃花谢了不少,绿肥红瘦。我伏在案上,将头深深地埋入臂弯。      哥哥很快就要回来了,不知道他会怎样对我?是愤怒,失望,还是不甘心?      门哗啦一声被踢开。      咚的一声,一只乌木盒子被重重地置在木案上。力道之大,竟将案面砸出几道细小的裂痕。      哥哥站在眼前,怒容满面:“洛溪云!”      我敛容看他,冷道:“何事?”      他气结,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。那几道裂痕又扩大了些。      我笑了,从袖中掏出宝册,一点一点展了开来:“哥哥,你为何动怒?皇上已经将我册封为正三品的沐清公主了。”      他看着宝册,又看了看我身上天青色的朝服,怒极反笑:“那你可知道你这个公主头衔是干什么用的?”      我淡然道:“三日后,我就要作为襄吴国长公主,去南诏和亲了。”      三个月前,襄吴国在徐州被南诏国一举歼灭四十万人,夺去了上百个城池,眼看都城上安就要不保,于是一夜之间,襄吴国派出了几十个使者出使南诏,这才和南诏国签订了停战和约。      和约的内容屈辱无比,黄金还在其次,除了杀掉在战争中无比英勇的上将军赵起,将首级奉上,还要让襄吴国派出两名公主去做南诏君王的妃子。      襄吴国只有一位公主。为了不违反和约,皇帝只好下诏,要求挑出一名贵族女子临时封为公主,一起送往南诏。      哥哥眼睛通红,如一头猛兽:“你可知道,皇上下诏的时候,宗室、门阀、朝臣、望族一概退避三舍,生怕将自家的女儿给挑了去?”      “我知道,没有人想去和亲!”我苦笑了一声,“襄吴国在三十九年前、十九年前也有向西北的楼兰、匈奴派送过和亲公主,但那时国力强盛,和亲的性质更倾向于联盟,哪里像这次的和亲,是这样懦弱的一种妥协?”      “你既然知道,为什么还要站出来,说你想被册封公主,去南诏和亲?”这句话几乎是被哥哥吼了出来。      我只觉满心无力,哀声道:“我这样做,是为了重振洛家!你看看那些权贵,哪一个像我们洛家这么窝囊?”      九年前,因为朝堂上有奸臣弹劾,洛家上下获罪,我也因此流落街头,九死一生。后来洛家虽然平反了冤屈,但是地位大不如从前。      自我主动要求和亲之后,一夕之间,皇恩浩荡。父亲因为九年前便已亡故,被追封为晋侯。远在静云寺的母亲,被加封为晋国夫人。叔父官升两级,拜御史大夫,而哥哥则从一名默默无闻的领军头目,连升三级,一跃升为将虞候。      我甘愿牺牲此生,让洛家重振家风。    哥哥愣住,半晌才道:“你竟然这样想。”      他眼神空茫,缓缓地坐下:“溪云,我本以为我洛鹤轩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,没想到却要靠女人才能飞黄腾达……多可笑!”      洛家靠女人求荣,可襄吴国不也是靠女人保全吗?      除了哥哥,没人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。      哥哥眉眼中流露出戚色和不忍。他将那只乌木盒子打开,取出一个锦包,一层一层地地揭开,露出一根羊脂白玉梳。      “娘因为早已出家,遁入空门,不便来看你,所以托我将嫁妆带给你。”      我怔在原地,犹豫地接过玉梳,指尖触碰到梳身时,一片冰凉从指头传到心里。      直到这一刻,隐忍的心才开始痛起来。      天染浓墨,夜风习习。      我握着母亲送我的羊脂玉梳,用披风裹紧身体,还是觉得冷。      抬眼望向四周,暮色沉沉地笼在大地,树阴楼影隐在夜色中,好似一只伺机而发的猛兽。      和亲队伍由哥哥护送,一路上马不停蹄,十几日过去,安车的车队进入了南诏的国境。      九年前,我曾在这片土地上流离失所,九死一生。没想到九年前,我会以公主的头衔嫁入这片土地上最华丽的囚笼里。      也许,南诏国于我当真是一个魔咒,将我的一生紧紧锁住。      “公主,安康城外的驿站到了。”花庐轻声道。她是我的婢女,一路上陪我聊天解闷,忠心耿耿。      我拉回思绪,紧了紧身上的粉底攒花荷叶缎裙,略微叹了一口气,勉力支起身子,吩咐道:“那停车吧,扶我下车。”      我整理好衣服,掀开车帘走出,抬头望见安康城如一只沉默的野兽伫立在远方。头顶上方天光昏暗,光景肃杀,垂天乌云朝大地压来,仿佛要轧断最后一线天光,将整个尘世拉入虚无。      侍女紫砂早置好踏凳,扶玉德公主下了车驾。      玉德公主名为赫连明瑟。虽然我已册封为公主,和她平起平坐,但礼数还是不能少的。我朝玉德公主敛衽一拜,膝盖未弯下去,身子已被她扶起。      “你就是洛溪云吧,以后你我姐妹相称,无须多礼。”扶着我胳膊的那双手,纤细素白。      我抬头看明瑟,一张稚气未脱的清水脸盘儿,剪剪双睫如一双浓黑的蝶翅,惹人怜爱。      风丝扫过安车四角上的铃铛,叮铃的响声一片,又暧昧地拂起她鹅黄蜀绢制成的广袖,把她清瘦的身影衬得轻盈无比,仿若一不留神就会随风而去。      她是当朝如妃所出,原本很受皇帝宠爱。谁想到国将不国,往昔备受宠爱的公主,却要嫁给一个杀戮自己无数国人的帝王。      “姐姐,安车行得这么快,明日我们就要进安康城了。”明瑟忧心忡忡。      我喃喃道:“是,进了安康,就再也出不来了。”      安康城是南诏都城,哥哥领着兵马,不便久留,翌日便回国复命,带走了大半的襄吴国士兵。      驿馆距安康城不是很远,安车只要行一个时辰便能抵达。明瑟越来越不安,干脆带着紫砂与我同车。      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说了些以前听来的奇闻异事,她这才噗嗤笑了出来,算是和我彻底熟识了。      “姐姐,你不知道,宫里头的人都闷闷的,平日见了我不是害怕就是逢迎,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,”她笑呵呵的样子明丽动人,开心地握住我的手说,“前几日舟车劳顿,我身子有些不适,就没有找姐姐叙话,姐姐莫怪明瑟。”      我忙低头道:“公主言重了!公主是千金之躯,溪云不过是一介臣女,是溪云没有觉察到公主身体有恙,怠慢了公主。”      “看看,又喊公主,生分了不是。”明瑟嗔笑,将我扶起来,吩咐紫砂道,“既然安车靠了驿站,你去将我车里煨着的紫泥糕和乌鸡汤端过来,午膳我就和溪云姐姐一起用了。”      她这般热情,我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,于是便吩咐旁边的花庐:“你也跟着紫砂姑娘去吧,别忘了从后车取些花茶来。”她应了一声,掀开帘子和紫砂下车去了。      四下无人,一片静默。明瑟换了一副萎靡的神态,幽幽地说:“姐姐,你知道我们此行,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……”      我定住。      下场?这种屈辱的政治婚姻,下场无非是受人排挤,苟且偷生,抑或是沦为玩物,毫无尊严。      她见我不答,继续道:“其实和约上没有规定要运这么多的黄金珍宝的,但是父皇说,多带点过去吧,说不定南诏帝会龙颜大悦,也省得你在那边日子拮据……我以为真的是一点,谁知竟多了这么多车黄金。”      尽管皇帝将自己的女儿推进火坑,但父爱总是掺不得假的。我安慰她道:“公主,莫要多想了,溪云会陪在你身边,无论……”      那些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震荡所打断。车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,原本停住的安车突然震荡颠簸,前行之后却又猛然停住,我和明瑟都来不及抓牢,身子向前一倾,重重地磕在车壁上。      我吃力地扶起身子,问明瑟道:“公主,还好吗?”      她略微摇头,顾不得回答我,往车外喊:“紫砂,紫砂!”车外却没有人答复,只听得有刀剑摩擦声,整齐的步伐传来,辨声音,应该是有士兵包围了安车。      难道南诏国毁约了,要拿我们当人质?我抬眸看明瑟早白了脸,估计也是料定此事不寻常。      这当口,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车外响起:“奴婢安素,奉命前来接应公主,请两位公主稍安勿躁!”          【第二章】东风恶不作折腰人      我整理好衣服和头饰,定了定神,慢悠悠地掀开车帘一角,看见车下立着一位大约四十岁左右的老宫女,从服饰装扮上看,确实是个姑姑,便凉凉开口问:“有劳安素姑姑,姑姑奉旨前来,想必带了令牌吧。”      她冷冷地睨我:“怎么,公主还信不过奴婢?”      安素姑姑出言不逊,定有主子在后面撑腰的,只是我没想到,南诏国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。      我压住怒气,淡淡道:“本宫的意思是,我这手下的近侍足足有几十人,她们向来守规矩守惯了,没有看见令牌,她们信不信姑姑本宫可拿不准——所以姑姑不如拿出令牌来,大家都好办事。”      她听了,脸上白一阵红一阵,估计一口气憋在胸中,半晌才哼了一声,依旧没有拿令牌出来,扭身便离开。      我将车帘掀得大了一些,竟看到包围我们的都是执着刀枪的士兵。      明瑟坐在一边,微微生怒:“南诏国的宫人,都是如此目中无人吗?”说着,便要下车。      我一把拉住她的衣袖,道:“妹妹,万万不可。”      安车在半途上无故出了岔子,手下的人没有一个来向我们知会一声。方才出去的紫砂和花庐,这么久了也没见人影。十有八九,是南诏国那边来的刁难。      突然有女子的哭声和求饶声隐隐传来,前车有,后车也有,起初是几声,后来是一大片,隐隐夹杂的还有几声厉喝。我按下心惊,屏住呼吸,听那些女子的哭嚎声再熟悉不过,全部是我们的近侍,其中还有紫砂的叫骂声,紧接着是脆生生的一个巴掌声。      明瑟颤声问:“姐姐,难道……”      我默默地看她,点了点头。挑衅来得这样快,我和她都如此冷静,大大出乎我的意料。      有些事,躲不过,避不开,只能去面对。我的心无限下落,溺在一片九尺冰水中。明瑟坐直了身子,高昂着头,攥住我的那双手,指骨发白。     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,不知道过了多久,那些哭喊才如江上波浪,渐渐平息了。      帘子“刷”地被人掀开,安素姑姑走了进来,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:“奴婢方才奉命给近侍们验身,现在还请公主给个方便。”      “验身”两字,无比刺耳。我再也忍不住,猛然推开她,不由分说地下了车。车外是一圈士兵,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      我循着哭泣声,进了其中一个车驾,顿时大吃一惊。只见花庐和几名近侍宫女披头散发,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上,裸露的脊背、大腿上,全是青紫的瘀块,严重的已经破了皮,血迹斑斑。一旁站着几名老宫女,正得意洋洋地翘着兰花指,悠然喝着花茶。      花庐见了我,一张脸肿得老高,哭着爬到我脚下:“公主!公主救救花庐啊!”      几个近侍宫女也像看到救星一般,拼命往我脚下靠,哭得梨花带雨。从她们断断续续的言语中,我知道了这几个正品茶的南诏国宫女,打着验身的借口,将她们的衣服强行脱光,用指甲使劲抓、掐、拧她们,稍有不从就耳光伺候,拳打脚踢。      我原以为老宫女会将近侍宫女打骂一顿了事,但是眼下事情远远没这么简单。这些老宫女自幼进宫,在勾心斗角暗无天日的深宫里,人性早就扭曲了的。她们平时天性受到压抑,毫无生活的乐趣,一旦寻到发泄的契机,便会用无比变态残忍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同类。      “她们的话可属实?”我厉喝一声。      一个老宫女没想到我会如此声色俱厉,手一抖,茶汤泼到自己的手背上,烫得她倒抽一口冷气。她薄怒,索性将手中的茶水系数往花庐身上一泼,阴阳怪气地答:“是又如何?奴婢只是奉旨行事,公主若有不满,就请跟奴婢的主子说去。”      花庐的背上顿时被滚烫的茶汤烫得一片红肿。我忙扶起她,将衣服为她穿好,极力忍住泪意。      花庐红了眼睛,咬唇说:“公主,紫砂被她们带到另一辆车上了,也不知如何了?”      话音刚落,便传来明瑟的呵斥声:“住手!放肆!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?”      我心知不妙,忙转身下车,只见明瑟被几个老宫女死命拉着,而紫砂衣衫不整,被一个老宫女连拖带拉地按在地上。那老宫女边撕扯紫砂的衣服,边高声骂:“验验身又怎么了?看看你们有没有藏着利器,有没有藏着秘药,有没有藏着祸心!你这个奴婢抗旨不尊,我就在光天化日下剥光你的衣服,看你还嘴硬不?”      紫砂只哭喊着:“求玉德公主,沐清公主救救紫砂!”可是过多的挣扎只是让雪白的皮肤裸出更多。周遭的士兵面无表情,站立如石雕,将凄惨的嚎哭置若罔闻。      安素姑姑此时一幅看好戏的样子,走到我和明瑟面前,假笑说:“主子有令,不光公主的近侍宫女要验身,公主也要配合奴婢,让奴婢验一验。我想两位公主都是聪明人,断不会为难奴婢,让事情收不了场的。”      这是变相的威胁,若我和明瑟拒绝验身,只能落得紫砂的下场。明瑟脸白如纸,气得发抖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我料想安素姑姑大小是个头目,淡淡地开口道我继续说:“姑姑奉命而来,本宫岂能为难你们?有话好好说,何必动手呢。”      安素姑姑大概没料到我如此淡定,不由得怔了一怔,挥手让那几个老宫女住手,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公主,我们也是奉旨行事,而且上头说了,两位公主也要验身过后,才可入宫。”      我波澜不惊地答:“原来如此,那本宫这就上车,让你们好好验一验。”      明瑟将紫砂藏在身后,拉着我的衣袖,压低声音,恨声道:“姐姐!我们凭什么怕她们?大不了拼个玉碎!”      我摇头,玉碎固然可以保节,但是若是连命都没了,一切还有什么意义。我走到车旁,做了一个手势道:“姑姑,来吧。”      姑姑冷然一笑:“听闻沐清公主之前是洛氏臣女,到底还是比打小就宠在深宫里的懂分寸。”说着,领着几个老宫女向我走来,那眼中绽露的凶光似乎要将我生吞活剥。      待她走近,我猛然出手,一把将她头上的银簪拔下,退后几步,将尖利的一端死死抵在自己脖子上,寒声道:“退下。”      那个姑姑一头花白头发顿时披散下来,狼狈不堪,原本又惊又怒,但一见我一幅想要自戕的摸样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只诺诺道:“公主,你这是何意?”      “退下!”我狠狠地盯着四周,声音如断裂的帛布。      那些围观的士兵反应过来,向我靠拢。我将手上的力道狠了狠,冷冷觑着四周:“都给我退后!否则我立刻血溅当场!”      手上的力道加大,我咬牙忍住感觉痛楚,接着感到皮肤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出。      “公主自戕,是不把两国的和约放在眼里吗?”姑姑想通了其中关节,大声道,“一旦和约撕毁,两国又要开战,到时候生灵涂炭,尸原遍野,这后果公主担得起吗?!请公主三思!”      “请公主三思!”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喊。    我好笑地扫了她一眼,恨声道:“姑姑太抬举我了,本宫就算是死,这笔账也算不到两国的和约上!你徇私枉法,公报私仇,以验身为由侮辱本宫和玉德公主的近侍宫女,本宫不堪受辱,对你呵斥几句,谁想姑姑丧心病狂,用头上银簪刺死本宫!姑姑,这笔账该这么算,对吗?”      安素姑姑道:“簪子是公主自己抢去的,奴婢并无加害公主,莫要冤枉奴婢!”      “冤枉你又如何?”我话中一片煞气腾腾,“别忘了,这簪子可是姑姑你的!若本宫有三长两短,簪子就是你杀人的证据!”      安素姑姑愣住,不甘心地声喊:“众目睽睽之下,公主何出此言?天下人会信服吗?”      “好一个天下人!”我冷笑,“你也知道要天下人信服!我的近侍宫女受了私刑,我死在你的银簪之下,你所谓的证人也不过是南诏国军士,这已经足够天下人揣测了!你说,你就算有一万个证人又如何?”      她哑口无言,目瞪口呆地看着我。      “待到事情闹大,襄吴国国丧事小,南诏国无信事大!天下人都会说南诏国出尔反尔,和亲毫无诚意!西蒙大地长年战乱,南诏国和邻国的关系也是非战即盟,若南诏国落得一个言而无信的指摘,邻国和南诏纷纷解除盟约,这罪名你担当得起吗?”我毫不留情地将其中利害一一说来。不出意料,周围的人皆是目瞪口呆。      明瑟明白过来,神情倨傲,缓缓说道:“安素姑姑,只要本宫有一口气在,就会禀明两位君主,说你蓄意刁难,想挑拨襄吴国和南诏国关系破裂!你身为后宫一介奴婢,有如此野心实属异常,刑部定会彻查你是否是别国细作!”      我赞许地看了明瑟一眼,回头便见安素姑姑抖如筛糠,跪地大声求饶:“公主,奴婢知错了,求公主开恩!奴婢不该阳奉阴违对公主不敬,奴婢不该目中无人动用私刑,可奴婢真的是奉旨来迎接公主的!沐清公主你就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吧!”说着,竟重重地磕起头来,额头上很快就出现一抹血色。      我冷冷地扫向周围的士兵:“把我们的人放了,都退后!”      他们面面相觑,稍作迟疑,开始后退。那些护送安车的襄吴国军士,原本都被扣押在后方,眼下都被放行,哗啦啦地围到我和明瑟身旁,怒目看向南诏国军士。      我没有放下银簪,依旧漠然地看着那一道道充满憎恶、探究、鄙视、担忧、震惊的目光。此时已是初夏薄暮,夜风带着几分暑气蒸腾而上,我的脊背上却是密匝匝一排冷汗。      南诏国的宫女和军士也不轻松,纷纷跪地:“卑职愿领罪!请公主息怒,请公主爱惜圣体!”      情势发生了转变,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反扑。不如再刺狠一点,让他们彻底记住我沐清公主,我襄吴国不可以随意践踏!思及此,我猛然举起银簪,在一片惊呼中向脖颈处狠狠刺下!      手腕突然遇到一股阻力,被牢牢地钳住。与此同时,腕上吃痛,我不由松手,那根银簪“叮”地一声落地。      “公主,见好就收吧。”头顶有浅淡的声音落下,饱含天生的威仪,不容违抗,不容置喙。      我迎着天光看去,却被他一身月白锦袍晃了双眼。待定神,才看到面前立着的男子乌发高束,姿容清贵。他原本是逆光而立,身形如雪中孤松,向晚的金灿天光都揉碎在他的两鬓,如金箔闪耀。我有些恍惚,待看清他一双墨眸里的冷意,才回神过来,挣脱手腕,踉跄后退几步。      风丝吹过,我觉得脖颈上一阵火辣辣的疼,低头适发现血花已绽满前襟,心里也是有些后怕的。      恍惚间,我听见他转身命令道:“毅军奉命前来迎接公主,护主不力,各领军棍三十,安素姑姑杖责十军棍。”      此言一出,安素姑姑顿时面无人色,吓得瘫软在地,另外几名老宫女自知理亏,哪敢吱声,都跪倒在一边。我蹙眉,一字一句道:“都该杖杀。”      他闻言转身看我,眉宇间分明是肃寒之色,语调却依旧温润:“公主,本王只负责接应,不该插手后宫之事。方才安素姑姑也说了,她是‘阳奉阴违’,今日所作之事并不是宫里主子的意思,若要狠罚,反而闹得两边都下不了台面。公主切记‘水满则溢’,凡事只做七八分便好。”      不等我答话,他已一卷披风,转身离去。   打了盆热水,取出备用的干净纱布和金创药粉,我对着菱花镜摸索着上药。      明瑟进了车来,看我用湿巾一点点抹去血痂,蓦然叹道:“姐姐,你下手也太重了,自个儿的身子,怎么就这么狠呢?”      我道:“今日只是个下马威,若是败了,她们以后指不定怎样嚣张呢。”      明瑟小脸上满是委屈,道:“可姐姐就没想过,若今天没有洵王爷的阻挡,你那一刺下去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     回想起来,当时那个月白锦袍的身影站在黑鸦鸦的人群中,如花影叶阴中透出的一抹银白月光,那般惹人注目。      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相熟,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,竟和九年前遇到的那个要买我性命的人,有几分相象。甚至于那句话“你的命,不卖,也要卖”,在声音上也有相似之处。      难道真的是他?      乱世流年,狭路相逢,九年前我流落南诏国,落魄不已,而他清高矜贵,仗势欺人。兜兜转转之后,竟是又冤家见面了么?      我心头一震,极力稳住纷乱的情绪。初遇时,我满脸泥垢,他不可能记清我的长相。更何况,九年前的时光早改变了垂髫儿童的面容,我和他更不可能板上钉钉地认定彼此,就算真的是冤家见面,我在后宫,他在前朝,彼此也毫无干戈。      心头这才松了松。我淡淡道:“原来那人便是手握毅军军权的洵王爷。”      “手握毅军军权又如何?据说是南诏皇帝对他甚是忌惮,只将他放在身边做个使唤近臣,从不让他回到封地。”明瑟将纱布小心敷上伤口,一脸不屑,“他麾下将士百无一用,也只能做些欺负妇孺的无能事,姐姐,可气的是,他竟然明目张胆地袒护安素。”      我盈盈浅笑:“洵王爷临走时说,他没理由插手后宫的事,其实也是暗示安素的嚣张并非他而是宫里头的授意,可惜我们要揣着明白装糊涂,若真的杖杀了她,真是不好收场,有理也变没理了。”      明瑟停了手中动作,眼中蓦然有了水意:“只怕以后的日子,更不好过。”我定了一定,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,染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,心有不忍,轻拍她白皙的手背,以示安慰。   圣旨下来,玉德公主被封为容妃,我被封为贤贵嫔,紫砂和花庐侍奉左右,其余宫人遣入各宫各局。      我伏地上,听宣旨太监尖声念着诏书,眼角瞥见跪在身旁的明瑟,蹙眉凝眸,用力揪住裙角,尖利的指甲都要嵌进肉去,竟然连那声“接旨”都置若罔闻。      我暗自在衣袖下伸出手去,扯了扯她,她适才回过神来,起身和我一道接了旨。      宣旨的公公身穿紫袍,神情不屑,也是个拜高踩低的主儿,皱着眉阴阳怪气道:“容妃、贤贵嫔,按例来说,两日后是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,两位早早歇了吧,别出了差池。”      “慢着!”明瑟冷喝一声,一挥衣袖,指着周围满是灰尘的宫室:“我带来的宫人都遣散了不说,为什么还把本宫安排在这等宫室?”      兰林宫许是很久不住人了,外檐柱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,地面上的铀彩暗青砖脏得不见原色,还有重重蛛网挂在角柱上。我住在兰林宫的偏殿冷碧苑,光景更比不得兰林宫。      公公狐狸样的细长眼睛一眯:“娘娘,这个小的可做不了主,要不——赶明娘娘回禀皇后娘娘,只要皇后乐意做主,没什么难的。”      “你——”明瑟明知今不比昔,还是被他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。我心里叹了一声,眼下已入了宫,能忍则忍,已是不比昨日在驿站,还可以由着性子来。      我忙上前打圆场,给了公公十两银子:“劳烦公公前来宣旨,以后还要靠公公多方打点。”      他掂量了下银子,换了谄媚的笑:“多谢容主子,贤主子,小的告退。”      待他退下,花庐和紫砂便开始打扫宫室。明瑟站在原地,遗世而独立。她撩眼环顾四周,唇角逸出丝丝苦笑,纤瘦的身影游荡在空落落的殿上,似一抹孤魂。      我不好劝说什么,只得任她去了。      兰林宫物资奇缺,幸亏我和明瑟也带来不少物事,足够应付眼下。晚膳是慧仁米粥、糖醋荷藕、姜汁鱼片和几样小菜,还算清淡可口。      但是到了夜晚,光景就十分难熬了。      安康城位处江岸,一到夏日就生出许多蚊虫,叮咬之后的皮肤红肿一片,数日不消。偏偏兰林宫里只寻到一条帐幔,用料厚重严实。所幸床榻够大够宽,一条帐幔就足够主仆四人将就了。      可这帐幔原本是备来冬日所用,垂下挡蚊虫便会闷热无比。我只得端了盆凉水置于帐内,又让花芦和紫砂互相轮流打扇,自己则为明瑟轻摇团扇,换得帐内一丝清凉。      明月从天幕云海中踱出,清辉如练,遍铺大地。帐上映出摇曳的花阴风影,一时间四下静谧。      黑暗中,蓦然响起明瑟幽幽的叹息。      “姐姐,我们会一辈子住在这兰林宫里么?”      我犹豫了一下,道:“明瑟,我们已经被册封,是南诏的后宫妃嫔,一生都不得出去了。”      明瑟却再无话语。      静默片刻,暗夜里有女子的呜咽响在耳畔,似一线风声隐约飘渺,也似一颗幽绽的清泪,滴水入海。         【第三章】千宫阙莲步履薄冰      两日后,因为我和明瑟按例要面见皇后,礼部送来几套色彩各异的嫔级宫装,穿戴都要合乎礼数,所以我顶着微熹晨光就得起身梳洗了。      眼看快到吉时,我和明瑟出了宫,早有领路的姑姑候在宫门口,一路倒也没耽搁,须臾便行至长乐宫。      长乐宫是皇后居所,自然是气势恢弘,老远便见宫檐上雍华昂扬的雀替,沐浴在明媚天光中。入了宫,园中牡丹芬芳,争姿夺艳,几乎要晃花人眼。待入了宫室,雕梁画栋,宫幔委地,别有一番端庄典雅之感。就连长乐宫最下等的打帘宫女,衣着气度皆是不凡。      我和明瑟依礼拜见皇后,只听一个温润的声音:“起身,赐座,琳荣看茶。”      叩首谢恩,直到落了座,我才得以抬头。皇后不过年届二十,五官精雅优美,头戴凤钗,红色大袖衣上是明晃晃的霞帔,正坐在榻上,细细看着我和明瑟。      盏茶功夫,皇后所谈不过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训诫和宫规,言谈之间并无半分敌意。我渐渐放了心,唇边噙笑,不料皇后冷不丁地问了句:“两位妹妹初来乍到,可曾想家?”      我和明瑟身份敏感,若回答思念襄吴国,只怕会落得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罪名。我心一动,抢在明瑟前头道:“回娘娘,臣妾不曾想家。”      皇后凤眸冷睨,颜面上已不见方才的和蔼:“妹妹这才离了几日,就想不起襄吴国了?可真有种‘乐不思蜀’的意味。”      好笑,乐在哪里,能让我和明瑟不去思念故国?      我故意不去品她话中的嘲讽,郎朗答道不卑不亢地答道:“回娘娘,臣妾既然入了宫,宫里就是臣妾的家,身已在家,又何谓想家。”      “两位妹妹都是姿容倾城,尤其是贤贵嫔,很是伶俐。”皇后扫了我一眼,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,“太后身体不佳,两位妹妹不必去请安了。本宫有些乏了,退下吧。”      我求之不得,和明瑟裣衽行礼,退出宫外。为我们打帘的宫女,眉目间颇有几分不耐,礼数也不全,只草草行了礼就退了。      待行得远了,明瑟才蹙眉道:“南诏向天下号称礼仪之邦,可见徒有虚名,宫女个个都不懂规矩。”      长乐宫的宫女,仗着服侍一国之母,自然是矜贵许多,她们的好脸儿岂是容易得的?我虚推了她一把,嗔笑道:“好了好了,你眉心的‘川’字都可以夹得住一片花瓣了,回去我拿镜子给你看。”      明瑟面色稍霁,道:“这么快就回兰林宫么?我出来片刻,觉得外边比宫房里要清凉许多,想四处走走。”      明瑟原是一国公主,从高落低,猛然要过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,心中自然是郁结难舒。      我道:“你若是嫌闷得慌,我们就挑偏僻的地方逛逛,应是不碍事。”      她目光微微一动,进而转喜,从金丝紫绡的袖端下伸出一双纤手,盈盈扯住我的衣袖:“姐姐可不许耍赖,说了就要陪瑟儿。”      我微微一笑。      南诏国的皇宫别有园林风味,花山翠木,廊腰如缦,雕栏玉砌,一步一景。有时明明走到九曲回廊的尽头,谁知一转角眼前就是豁然开朗的一片碧水,委实设计得精妙。      “姐姐你看,那边有株白芍,开得正好。”明瑟指着不远处,笑盈盈道。      花木扶疏处,透过枝叶掩映看去,竟真的有一株半开的白芍,随风送香,玉洁可爱。明瑟提裙款步,走下长廊,直直往那白芍的方向走去。      我看这处园子茂密,只有一条仅容一人的碎石小路,估摸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,便宽了心,随她去了。     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:“大胆,你是哪个宫里的?”      我心头一紧,听声辩位是明瑟的方向,忙分花拂柳地走过去。一个紫袍的公公一甩拂尘,满脸怒容地指着明瑟手里的白芍,颤声道:“你哪个宫里的?琼妃娘娘最爱的白芍,你也敢染指吗?”      明瑟有些紧张,但依旧挺直脊背,不以为意:“本宫怎么说也是主子,不过是一朵花,摘了还可以再长,有什么大惊小怪的!”      我蹙眉上前,才得见这株白芍只是生在外头,临湖的园子里,遍地白芍,一眼望去仿若晶莹的白练。      那公公脸涨得紫红,刚要说什么,忽神色大变,朝我身后跪拜道:“奴才徐昌给琼妃娘娘请安。”      我忙转了身,和明瑟一起朝来人福了福:“臣妾容妃、贤贵嫔拜见琼妃娘娘。”      琼妃被一众宫女簇拥着,身后是明黄的伞盖,朝这边迤逦而来。她容色冷艳,身穿浅紫攒花锦绣宫装,一条粉色披帛绕过她窈窕的身躯。凤尾般的眼梢只一瞥,落在明瑟手中的白芍上,便移了开来。      花阴下有一处墨青石的桌凳,两个宫女在上面铺上青竹冰箪,扶琼妃稳稳坐下。徐昌谄媚地跪行过去:“琼妃娘娘,不关奴才的事,奴才回过神来,那芍药便被容妃摘了……”      琼妃摆摆手,声音清冷:“本宫让你守园子,你守的是个什么?拖下去,三十大板。”      徐昌浑身战栗,连呼饶命,被拖了下去。      据说,琼妃娘娘南宫思言,是南宫太      傅的长女,凭清丽才情宠冠后宫,是仅次于萧家的第二大族。      我拉着明瑟跪了下去:“琼妃娘娘,臣妾和容妃刚入宫,不知这芍药是娘娘所爱,冲撞了娘娘,望娘娘恕罪。”      面上被她清棱棱的目光一扫,我顿觉颊边冰凉一片,只听琼妃悠悠地说:“如今可怎么是好?!花摘了固然可以再长,只是长出的那一朵,比不上之前的那朵惹我怜爱。”      我领会其意,伏地道:“回禀娘娘,容妃自幼体弱,经不起罚,臣妾愿连带容妃的那一份一起领罚,望娘娘息怒。”      “到底多娇贵的身子,要你替她罚?!”话音刚落,琼妃便厉声喝道,宫女无一不噤若寒蝉。      明瑟将一排细白如珠贝的牙齿咬上下唇,傲然道:“花是我摘的,要罚就罚我。”      我一惊,刚要开口,只听琼妃已凉凉道:“既然如此,那都跪着吧,等本宫赏完芍药,你们就可以离开了。”      琼妃罚我们跪,倒不如赏两个耳光来得痛快。我用余光瞥了眼明瑟,一向傲气的她此刻却面无表情,不见丝毫愤懑神色,不由得心生疑虑。      彼时初夏,到了巳时,日头就逐渐毒辣起来。暑气热浪蒸腾腾地从地面上掀起来,我很快便汗流浃背,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坠下,浸湿了面前的泥土。      然而,这还不算最难堪的。来往经过的几个妃嫔宫女,给琼妃请安之后便会扫我们一眼,或幸灾乐祸,或冷眼旁观地离开。偏生琼妃耐得住性子,头上有伞盖和绿荫遮阳,十指纤纤,夹着用冰碗盛着的红艳艳的樱桃,一颗颗慢慢吃着。一旁还有公公取来冰块,把绣花团扇放在上面冰一冰,小心翼翼给她打着扇。      欺人太甚。      我只觉心口一团郁热无处排解,正要开口,只听身侧“咚”的一声,明瑟倒在了地上。      紫砂惊慌失措地上前抱住明瑟,哭喊着:“娘娘,娘娘你怎么了!救命啊,容妃中暑了!”      我直起身子,脊背酸痛,眼前蓦然一团眩黑,只知是太阳晒得昏了头,眩晕中只听琼妃令道:“敏儿,容妃中暑了,去把这碗冰水泼下去,给她降降暑。”      一个粉衣宫女端着一个青瓷碗走过来,我忙起身去拦,她倒是手脚麻利,手一抬就将那碗水倾在明瑟脸上。      “你!”我又惊又怒。      那名宫女冷哼一声,道:“贵嫔可是不满?琼妃娘娘可是为了容妃好。”      我忍住心头怒意,掏出帕子为明瑟拭水,抬手去掐她的人中。紫砂却挡开我的手,拇指抢先按在明瑟的鼻翼之下。      我微诧,沉吟一下,立起身来欠身对琼妃娘娘不卑不亢道:“娘娘,容妃有恙,还请免了她的责罚,宣太医前来来诊治。”      琼妃冷眸一眯:“本宫才罚了她多久,她哪那么娇贵,怕是装晕的吧?”      我怒极反笑,手握成拳,忽听紫砂惊叫起来:“娘娘!娘娘你怎么了?!”      明瑟躺在紫砂怀里,面皮发紫,嘴唇发白,浑身抽搐。我心一沉,上前握紧明瑟的手,只觉根根玉指冰凉无比,失声道:“怎么会这样?”      紫砂哭喊着道:“奴婢也不知,娘娘方才只是中暑,怎么泼了水掐了人中,反而加重了呢?”      对了,那碗水。      我凝眸往那名叫做敏儿的宫女手中看去,她手中的碗已空了,若是那水有什么古怪也毫无对证。敏儿被我盯得发了毛:“水是娘娘让我泼的,你干嘛这么盯着我?”      我冷笑:“你若不心虚,怎知我盯着你是因为那碗水?难道你知道水里有不该有的东西?”      “大胆!”      琼妃话里已带了薄怒:“贤贵嫔,你质疑敏儿,就是质疑本宫!你有几条命担得起?”      我勾了勾唇角:“臣妾不敢。不过琼妃娘娘若是无加害之心,还是宣了太医来为贤贵嫔诊治才是。若是耽误了,惊动了皇上和皇后,指不定怎么怀疑娘娘呢。”      也许是明瑟的状态实在是不好,琼妃的怒容中,也不经意间也添了几分不安。她娥眉轻蹙,命人去请太医。      我喊过早吓呆了的花庐,拍了拍紫砂,道: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,还是将你主子弄到阴凉的地方,等太医前来。”      紫砂抹了泪,才和我们合力将明瑟扶起来。刚将明瑟扶到石桌旁落座,就听遥遥的,有人朗朗笑道:“何事这么喧哗?”      转眸望去,来人大约双十年华,乌墨的发丝束在玉冠中,峭直的剑眉几入鬓角,一双黑亮的眼瞳虽含笑意,眸光却如深潭般让人看不透彻。      琼妃面容淡然,迎上去朝来人欠身一拜:“皇上,臣妾方才在赏花,责罚了两个败兴的奴婢。”      那句“奴婢”气得紫砂咬牙切齿,手握成拳,指骨发白。      原来,来人就是南诏皇帝江朝曦。      传闻他手腕狠辣,心机重重,九年前因黄河灾民一事被废黜太子之位,当时朝堂上下都以为他一生只能以瑞王自居,没想到两年前他竟然拥兵自反,一夕之间逼宫登基。之后便广积粮,兴兵马,征战南北,大有一统天下之势。      若不是北方匈奴南下,牵制住战场后方,他就能领着三十万大军夺下上安,灭了襄吴国。思及至此,我倒抽一口冷气,垂目看着他衣摆上扭缠的行龙和海尖云纹,欠身一福,道:“臣妾贤贵嫔拜见皇上。”      “都平身吧。”      江朝曦着一身明黄暗纹绣龙的衮服,负手而立。我撩眼望了一望,目光触及他的面容,只一瞬便让我顿觉浑身冰凉!      那带着阴鸷之气的五官,满是玩味的表情,更显眼的是腰间坠的那块兰草玉坠,和九年前毫无二样。      记忆中,那个买命的少年负手而立,嘴角蓄着一抹淡笑,身侧的弓箭手朝着我的方向,拉了满弓!      那恐怖的场景,曾无数次狰狞无比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,让我寝食难安。      他,竟然就是江朝曦?!      难怪江楚贤曾让我误认为是锦袍公子。他们本是兄弟,面容自然有几分相像。      我脑中飞快地回想,九年前江朝曦之所以招惹我,是因为我是洛家人。如今我和亲南诏,身份自然是瞒不住,那么——      那么江朝曦定是知道我就是九年前,从他手下逃脱的孩童?      我一颗心顿时惴惴起来。      江朝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,眼角呈现一抹笑意的弧度,眸光却冷得冰雪不化。他缓缓道:“你就是来我南诏和亲的公主?”      我有些不自然,屈身拜道:“回皇上,臣妾是沐清公主。”      两道锋利目光定在我颊边片刻,江朝曦才收回目光,转向明瑟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      紫砂哭着跪地磕头:“回皇上,容主子册封之前,是襄吴的正德公主,没想到刚入宫就遭到暗算,求皇上给容主子做主啊!”说完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。      “皇上,臣妾若是光天白日里下毒,怕是难免落人话柄,试问臣妾怎么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?待太医来医治,自然会水落石出,请皇上明察!”琼妃不紧不慢道,分明是有了把握。      江朝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勾了勾嘴角:“朕自会查明一切。”      我见琼妃说得笃定,不像作假,心里也是七上八下。明瑟的变故来得未免太快、太凑巧,难道……      难道是明瑟装晕,让紫砂帮衬,暗中服了什么药物,才弄成了这幅样子?      我心中讶异,侧目偷偷看向伏在石桌上的明瑟。果不其然,她那双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抖,如若不是现场纷乱,恐怕早被人看了出来。      她们主仆二人设计,想要将脏水泼到琼妃身上。可琼妃是炙手可热的宠妃,在朝中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,如何能扳倒她?怕是不仅连汗毛都伤不得她一根,还和她结下不解之怨,平白树下最惹不得的敌人。      我心乱如麻,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过此劫。眼下只剩一个法子,就是提醒紫砂不要再轻举妄动。可我无论如何暗示紫砂,她总是躲开我的目光,低声哭泣。      正说着,太医满头大汗地赶来,为明瑟把了脉之后,道:“容妃这是近日积劳过度,心生郁结,在日头下跪了些时候,所以才体力不支,暑气浸身,中暑昏倒……”      江朝曦面色一冷,呵斥道:“还不快医治!”太医磕头如捣蒜:“是,是。”      紫砂原本低头抹泪,蓦然抬眼,脸上挂着泪痕,冷冷道:“奴婢斗胆禀告皇上,娘娘面色发紫,哪里只是中暑?而且敏儿方才泼了一碗冰水,按理说能缓解中暑,怎么不但不解暑,反而加重了呢!”      我叱道:“紫砂!”然后转身对琼妃道:“臣妾调教无方,宫人胡言乱语冲撞了娘娘,还请娘娘息怒。”      琼妃睨我一眼,不紧不慢道:“贤贵嫔,你别急着下定论,本宫身上的脏水还没有洗清呢!有皇上在这儿,是非曲直定能辨个明白。”      我深吸一口气,知道如今骑虎难下,踌躇间,忽听江朝曦道:“琼妃,你事先可知她们是来我南诏的襄吴公主?”      那声音是凉凉的,不带丝毫的热度。      琼妃怔了一怔,恭声道:“回皇上,臣妾知晓。”      “那你可知,两位公主来我国为妃,是为了履行停战盟约,为了两国百姓得以太平度日,休养生息?”      “臣妾……谨听皇上教诲。”琼妃改了口风,有微小的汗从她光洁的额上渍出,语气中仍是不卑不亢。      江朝曦斜斜地一睨她:“不过是一朵芍药罢了,你就小题大作地罚她们,她们若出了什么事,你要置南诏于何种境地?你知道花无百日好,要趁着好时候赏一赏,但你可知道——我南诏的江山要的不是百日好,要的是万世千秋!若因为区区白芍毁了两国和气,因战乱国力受损,届时谁最该受责罚?”      云淡风轻的语调,说的却是山河震荡这样的危言。琼妃低头道:“臣妾知罪。”      她是当朝宠妃,看起来并没有像传言那般受宠,性子也冷了些。      我没料到江朝曦会出面摆平此事,心中暗自讶异。趁着这当口,我狠狠瞪了一眼紫砂,她有些瑟缩,呐呐着低下头去。      “皇上,微臣已给容妃开了方子,服下并无大碍了,不过还需要娘娘多加休息才是。”太医收起银针,向江朝曦进言。      “着人抬驾,护送两位娘娘回兰林宫。”      我盈盈一拜:“臣妾替容妃谢皇上恩典。”说完,便眼波流转,示意紫砂扶起明瑟。      未等回神,一道阴影蓦然压了过来,如擅隐伏击的灰蛇,让人防备不着。只见江朝曦陡然欺身前来,双臂一展用力,便将明瑟打横抱起!      我惊得一竦,差点失声喊出来。琼妃立在原地,敛起长眉,唇边漾起一抹淡笑,神态自若地道:“臣妾恭送皇上。”      江朝曦没有回头,只“嗯”了一声,径直向一前一后的步辇走去。宫人恭敬地掀开帘子,他优雅地倾身入座,依旧牢牢地把明瑟搂在怀中,两人很快隐在重叠绰绰的锦绣帘影里。      “起驾。”      我独自一人坐在后面那辆步辇中,绢帕被我绞出数道印痕。站在琼妃的角度尚且看不清晰,但于我,却是看得分分明明——被打横抱起时,明瑟一时受惊睁开了眼睛,嘴巴却被江朝曦立刻捂住,不得出声。      我不知江朝曦到底是何用意,加上九年前就已经见识过他的阴狠性子,一路忐忑不安。兰林宫早得了消息,宫人们皆跪在宫门处恭候圣驾。江朝曦径直往内殿里走去,将明瑟放到镂空雕花梨木床上,一把将帐帷遮了。      他不说话,目光在我面上逡巡。我不敢造次,低下头在地上跪着,心乱如麻。半晌,忽听宫外一阵喧闹。江朝曦终于开了口:“何事如此喧哗?”      一名宫女从外面进来,禀道:“皇上,是诸宫的娘娘派宫女们来给两位娘娘送礼物。”      江朝曦冷笑一身,走到我身旁:“起来吧。”我暗自松了一口气,道:“谢皇上。”      出了内殿,只见一队队穿半臂纱裙的宫女手捧金盘鱼贯而入,向我和江朝曦行礼。那些宫女手中捧的金盘中,分别置着玉器古玩、绫罗绸缎、步摇珠翠等物,琳琅满目,光彩夺人。      “回皇上、娘娘,皇后娘娘说兰林宫人手缺乏,特指十二名宫女来服侍两位娘娘,并送来金玉绕丝嵌绿松步摇一对、雕花濯绣臂钏一双。”      “琼妃娘娘向皇上请罪,给两位娘娘送来玉脂瓶一对,南海东珠一斛。”      “这件江南织绣的缎子是悦嫔娘娘……”      江朝曦冷笑一声,看也不看她们,径直往外走去。我如临大敌,紧步跟上,不想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步,一个猝不及防,额头堪堪撞上他的肩膀,鬓上的金钗缀珠陡然碰撞铿擦,发出细脆的声响。      身后的宫人未料到是这种情况,跪了一大片。瑞脑的清幽香味扑鼻而来,我面红耳赤,偏生他回头看我,将我的窘态收入眼中。      正在尴尬,只听江朝曦道:“她们真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,看人眼色的本事比谁都好!贤贵嫔,你说是不是?”      他的意思是,那些妃嫔在是试探他?      我有些不知所措,佯装懵懂道:“臣妾愚钝,未明圣意。”      江朝曦仰头哈哈一笑:“每个人其实都盯着朕呢!朕如果对你们有宠幸的兆头,他们便给你们好脸儿。若是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厌弃,她们就会对你们群起而攻之。”      我局促道:“臣妾刚入宫,不懂宫里规矩。”      除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,我真不知如何应对他犀利的话锋。      江朝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将明瑟放到镂空雕花梨木床上,一把将帐帷遮了,牵着我便往外走去。      走到寝殿之外,他一把钳住我的下巴,饶有玩味地道:“愚钝?不懂规矩?洛家在襄吴虽说今非昔比,好歹也风光过不少年头,你会连这点都看不出?在朕面前,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。”      他果然早知道了我的身份。      我忍着下巴上传来的痛楚:“有人死在明白上,还不如稀里糊涂地活。”      关于南诏的朝堂,我自然是明白的。      南诏朝堂分两派,一派大臣主张对外征伐,理由是新帝登基,应该振奋国威,扩张版图。      一派大臣主张休养生息,纳谏说南诏建朝仅数十年,连年征战,百姓不堪其苦,加上先前立下战功的臣子权势渐大,应先稳固皇权,防止朋党之争。      两派大臣吵得脸红脖子粗,恨不得当场立见高下,落在南诏帝江朝曦眼中,却如同一场好戏,只得他唇角微微一漾。      江朝曦对两派大臣的意见都不置可否,却真的签了停战盟约,同意和亲一事。主和派纷纷击掌而庆,觉得自己在政见上扳倒了主战派一局。      主战派却没有放弃,因为江朝曦签订的停战盟约又十分霸道,似乎故意激怒襄吴国,挑起战事,南诏很快就会发动新一轮的战争。      可是江朝曦却又一次出人意料,大大方方地将襄吴的公主、进贡全部收纳下来,乐哉哉地让两国的局势一下子太平了。      于是,江朝曦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停战,谁都摸不透了。      两派大臣摸不透的时候,就会用试探的方法。      这就是政治。天子最大,谁揣测得出君心,谁的仕途就能占上风。      后宫是朝堂的缩影。妃子不得参政议政,但皇后和每位妃子分别代表着主站派和主和派的家族利益。她们为了试探圣意,有意无意地对我我和明瑟欺凌一番。      今日江朝曦如此反应,可以看出他对于停战盟约是有一定诚意的。那些妃嫔之所以送礼物过来示好,也大概是如此认为的吧。      不过,我依旧不能掉以轻心。      思及此,我压住心惊,继续道:“皇上就算让臣妾明白了,又能如何?”      江朝曦似笑非笑,并未回答,只松开我,拂了袖子便往外走拂了袖子继续往外走。      我跟了几步,不料跟得太急,甫一出内室便是一个趔趄甫一出殿门便是一个趔趄,还未等我站稳,江朝曦已经回身稳稳地扶住我的身子,和我四目以对。      我尴尬起来,想要挣脱,他却加了手上力道,不容我离身。一时间,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脸颊、耳垂、脖颈上,丝丝绕绕的痒。内室的宫女都红着脸低了头,默默地退了出去。      我倒抽一口冷气,任由他紧紧地按住我的腰肢,让我和他的身体紧密相贴。江朝曦轻笑一声,附耳低语道:“今日三更,来重华殿见朕。”      “重华殿?”      我心中讶异,想要婉拒,却不知从何拒起。      犹豫间,他已松开臂膀,再不看我一眼,抬脚便往外走去。      我忙带着一众宫女送驾,步伐纷乱,脑中却是飞闪过无数念头。      圣驾走远,我徐徐起身,冷声道:“紫砂跟我入内,其余人等一概在角房等候!”      紫砂惴惴地跟在我身后进了内室。我一拉帷帘,果见明瑟红着脸坐在床上,云鬓因为这一番折腾早凌乱了,一缕青丝粘了汗水,贴在细长的颈边,更显得她肤色白皙。      我淡淡道:“公主醒了,看来没什么大碍。”      明瑟很是不安,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紫砂,咬了咬唇道:“溪云是在生气瑟儿装病一事吗?可是那个琼妃太欺人太甚,我又何必甘心鱼肉,任人刀俎?”      我上前一步,目光密密掠过她红得有些异样的脸颊,转身问紫砂:“紫砂,你给你家主子服用了什么药物?”      紫砂忙磕头道:“紫砂不敢欺瞒贤主子,公主幼时就对蛇胆过敏,一旦闻了蛇胆的气味,便会面色涨紫,如生了大病,但对身体无碍。”      紫砂的蔻丹有些发紫,有些微异样。      我想起当时她曾反常地推开我的手,为明瑟掐按人中,原来就是打定了心思行这一步棋。      “下去吧,将手指甲洗干净。”      等紫砂低头退了出去,我转身看明瑟。她低头坐在榻上,眼神中闪闪烁烁。      我轻握她的纤手:“明瑟,我们今日面对的不是安素姑姑,而是当朝宠妃,若是真让皇上认了真,一旦查明了真相,怪罪下来,我们就是欺君之罪。”      她扁了扁嘴,道:“我暗示紫砂行此下策只是为了自保,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,也没有那么糟……”      一闪过的念头如一条银亮的细线,倏忽从心头划过。我抬眸看她,浅金色的日光从窗棂洒进来,落进她的瞳仁,发出非同寻常的温柔的光泽。      我默然不语,半晌才道:“皇上抱着你坐在轿子里,说什么了?”      “皇上对我很好,说不会为难我……”明瑟面有羞涩,有些忸怩。      我深呼吸一口气:“他是南诏的皇上,你是襄吴的公主……”      “我已经是容妃了。”她蓦然扭头看我,长长的睫毛在她的颊上投下鸦色暗影,“入宫前,我一直仇恨着他,是他逼得父皇丢了大片的肥沃土地,是他杀死了数以万计的襄吴百姓,是他让我背井离乡地来到这里……但是方才他抱起我,臂膀是那样有力,我靠在他的胸前,第一次感觉到,我千里跋涉来嫁的男人,是他。”      我愕然,抬手扶了扶她鬓上的步摇,正色问道:“你动心了?”      她脸颊绯红,半晌才答:“他……他声音那么温柔,说不会因为我装病而罚我,还说愿意和襄吴国修好,说话的时候,他的笑容温润又谦和……溪云,他有心和襄吴交好的。”      我站起身来,冷然道:“公主,你忘了赵起将军了吗?他忠心耿耿,百战不挠,是襄吴难得的大将,但南诏的皇帝一句话,襄吴国就将他杀了。南诏的皇帝存的什么心,你还不懂吗?”      “那我寻机杀掉皇上,或者守身如玉终老一生,这样才是你想要的结局?”明瑟有些激动,喘息让她的胸口起起伏伏。      是啊。      我和她都是棋子,年华尚美的棋子。可惜棋落棋盘,命运如何走向都由不得自己。即使心存对故国的大义,但凭一己之力,又能改变和挽回多少?无论是玉碎还是瓦全,都让人伤心扼腕。      我垂眸不语。明瑟红了眼睛,转身离去,纻丝的拖尾在铀彩暗青砖上迤逦而行,一丝伤感的呻吟荡在空中,尾音渐渐消逝:“溪云,为何你不懂……”      我的确不懂。      我不懂情字到底何解,让自古以来无数男女飞蛾扑火,让明明铿锵坚定的心意,被甜饴的诱惑所折。      【第四章】惊心计暗夜清影妩      月光稀微,最后竟是丝毫不见,只剩夜色如墨。      我翻了个身,轻叩床沿:“花庐。”      黑暗中无人应声。      想来也是,中了水迷烟的人,会沉沉地睡上几个时辰,就算是夜半响雷也不会醒来。      我蹑手蹑脚地起床,从衣柜摸出一套鸢色裙子,摸索着穿了,又取了一盏青绢宫灯,快步走出宫院。      重华殿地处偏远,从兰林宫赶过去,要用一个时辰。一路上,夜风飒飒作响,吹得灯影摇晃,映得两边宫阙的暗影如巨兽一般,颇有些可怖。      鸢色裙子用料清透,有风丝渗进衣料,皮肤上一片凉意。我紧了紧衣领,快步向前走去。      重华殿到了。红漆描金的宫门有些驳色,铜环和柳丁上锈迹斑斑,看来也些年头了。      我犹豫着推开宫门,只见里面宫房黑漆漆一片,悄然无声。      黑暗中一个清朗的声音稳稳道:“贵嫔,本王等候多时。”      竟是洵王,不是江朝曦?      我一惊,只见江楚贤长身玉立站墙下阴影中,从乌云后映出的淡淡月华映照得他一身光素。      饶是这样的夜晚,也掩不住他姿容清贵,风华无双。      我有些吃惊,问道:“皇上呢?”      江楚贤一指大殿:“里面请。”我犹豫了一下,低声问他:“王爷可否透露一二,皇上约我三更到此,所为何事?”      他顿了一顿,细细地看着我,眸色清亮,道:“清者自清,贵嫔好自为之。”      我思量了下他话中深意,忍不住心头狂跳。      那江朝曦是我八岁那年遇见的买命公子,他为了凤螭而来,岂能轻易放过我?      殿门在身后重重地阖上,落锁的声音冰凉冰凉。我尾随江楚贤走到内宫,只见里面只燃了一盏六菱绢纱看物灯。昏暗灯光中,依稀看到江朝曦墨发高束,着玄色龙袍,坐在殿中正座上,神色复杂。      他本就生得好,比江楚贤多一份威仪和雍容,乌墨的眼眸里藏着让人不懂的沟壑。只一望,便被他与生俱来的贵气所折。      “臣妾拜见皇上。”我故作镇定,盈盈一拜,“不知皇上传召臣妾,所为何事?”      江朝曦眸深如墨,冷睨着我,缓缓道:“你还不够资格来问朕。来人,传沐浴宫女!”      他这到底是唱的那出戏?      若是追问我什么凤螭的下落,直接审问便是,为何还要沐浴?      我无奈,只得跟着两名宫女来到浴室里,看到室中央的浴桶里早蓄好了热水,水面铺着一层花瓣,袅袅地冒着热气。      江朝曦稳步进来,淡淡令道:“脱衣。”      两名宫女应声上前,为我宽衣解带。我单手按在腹部,僵立着不动。江朝曦长眉一挑,勾了勾唇角,道:“难道还要朕亲自为你脱,为你洗不成?”      两名宫女皆是双十年纪,也是看多了人事,听了这话双双低下头去。我冷然道:“臣妾自己来。”      除去外褂和衬里,最后只剩紧身的贴身小衣。我将小衣飞快除去,背对着江朝曦,迅速浸入水中。水温刚好,贴在皮肤上一阵酥麻的熨烫。      背后的两一道目光犹如芒刺。蓦然,身后凭空传来一阵压迫感,我回头一看,两名宫女不知何时已被屏退,而江朝曦面无表情,一步步朝我走来。      犹如九年前的噩梦般,他带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,步步逼将过来。我下意识往后退去,脊背抵上厚实的桶壁,提醒我已经退无可退。      江朝曦走到跟前,蓦然向我伸过手来。我大为紧张,侧身一躲,谁想他出手疾速,已在倏忽之间将我的一对鎏金坠玉耳环摘了下来。      他拈着两只耳坠,指甲在包金的侧面上摩挲,待找到一条几不可察的细缝,轻轻一抠,那镶玉的坠饰顿时分作两半,露出里面的一个凹槽,凹槽里放着一枚黑色丸药。      我大为惊慌,却不方便伸手去夺,正忐忑间,只见江朝曦冷冷地指着凹槽里的丸药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      那是从襄吴国带来的秘药,平日里都被我藏在隐秘的地方,以备不时之需,没想到今日被江朝曦抓了个正着。      江朝曦见我不语,心里也料定我无可驳辩,便松了神情侧身倚在浴桶沿上,不起波澜地道:“不把狮子的爪子拔掉,该如何驯服狮子?洛溪云,你说是不是?”说着,便高声传令:“传令下去,让大内高手潜入冷碧苑,将贤贵嫔所有的首饰衣物,彻查一遍,不得惊动他人!”      我冷然道:“皇上何必如此曲折?直接将臣妾交给刑部,以私藏秘药的罪名一刀杀了,倒是省事得多。”      他扭头看我,道:“拔拔爪子也就够了。狮子还有用,怎么能杀了吃肉呢?”      我失笑:“有用?臣妾何德何能,让皇上如此挂念!”      他不答,眸光一低。我适才发现方才因为那一躲,竟让胸口大片白皙的肌肤露出了水面,忙往下沉了沉。      江朝曦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,转身淡淡道:“洗完就别磨蹭。”说完,出了浴室。      我坐在热水中怔愣片刻,手指抚上脸颊,才觉得那里滚烫得厉害。      换上衣服后,我被押着来到偏殿。甫一进殿,便见江朝曦和江楚贤并肩站在殿中央,仿若在看案上的什么东西。      听到动静,江朝曦回过身,淡淡令道:“贤贵嫔,过来。”      我走上前,只见两人面前的案上置着一只沾着泥块的玉碗。碗中有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在慢慢蠕动。还没等我看清那是什么,江朝曦猛然拉过我的手,用手中一柄银亮的匕首在我手指上快速一划!      手指上涌出一滴血,正落在那只玉碗中。      我痛呼一声,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指。      两人不理我,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玉碗中蠕动的生物。我哆嗦着定睛一看,那黑乎乎的东西形似蚯蚓,竟有两只散发淡淡绿色的眼睛,不由得一阵恶心。      “这,这是什么?”我失声道。      江楚贤看了我一眼:“这是蛊的幼虫,只肯食用蛊主的鲜血为食,七七四十九日后,便能成蛊,在后宫里来去自如,遵从蛊主的命令杀人。”      江朝曦冷哼一声:“若不是有人在花囿的灌木泥土下偶然发现,朕说不定就暴毙身亡了。”      江楚贤叹道:“为了不打草惊蛇,那蛊虫只捉了一条回来。”      我一凛。      很显然,养这些危险的蛊虫的人,目的就是取江朝曦的性命。      “皇兄你看,蛊虫并未食血,看来皇嫂是清白的。”江楚贤向江朝曦一揖。果然,那滴鲜血滴入玉碗之后,蛊虫并没有多大兴趣。      江朝曦容色清冷,淡淡道:“嗯。贵嫔,你回去后,今日你所闻所见之事,不许外传!”      他摆摆手,示意我退下。      原来召我半夜前来,竟是怀疑我是蛊主。现在证明了一切只是臆测,风轻云淡地就要将我打发。      我忽觉怒火中烧,质问道:“皇上,臣妾委屈,没凭没据的,怎么就怀疑是我下的蛊?我奉襄吴之命来南诏和亲,怀疑我岂不是就是怀疑襄吴的诚意?”      江朝曦饶有兴味地转眸看我:“还没有人敢这么和我说话!你嫌命长?”      一旁的江楚贤忽道:“皇上三思,娘娘和亲入宫,非同一般妃子,不可随意诛杀。当下之急,还是要尽快找出下蛊之人,以绝后患。”      江朝曦冷冷地睨着我:“贤贵嫔,若你无事,就告退吧,记住朕交代过的事。”      我屈膝一弯,想要告退,忽然心念一动,想:江朝曦如此不信任我,说明他内心中根本就不待见襄吴,若是就这样走了,他日反倒是对我和明瑟都是不利。      思及此,我心一横,道:“皇上,臣妾有办法找出那个下蛊的人!”      江朝曦双眸一眯,讽道:“你该不会建议朕暗中派人监视花囿吧?”      我道:“不是。”      “那你有何妙计?”      我想了想,道:“皇上,你方才命我沐浴,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幼蛊虫受不得脏污?”      他“嗯”了一声。      我道:“皇上,请问该蛊虫是否从皇宫东南新建的花囿中挖出?”      “是。”      “那么嫌疑人很可能是那批从宫外招募的匠人。”我抚了下手指上的伤口,道:“蛊主每日以自己的血来养蛊,手指上必有破损。”      “你想到的朕都知道。”江朝曦不耐地挥挥手,“如果朕下令检查每个工匠的手指有无破损,只能打草惊蛇。而且幕后指使人也会转移蛊主,甚至杀人灭口。”他唇线一弯,冷笑道,“那些匠人足足有百余人,难道都杀了不成?”      “皇上仁德,臣妾怎能谏杀生之策?”我侃侃而谈,“喂养蛊虫的血受不得脏污,所以蛊主必定每日注意清洗双手。臣妾建议——下毒。”      “下毒?”      我淡然一笑:“蛊主手指破损,如果接触了掺有微量毒药的水,毒药必然会通过手指破损处进入体内,蛊主就会产生不适。到时候,谁是蛊主不就一目了然了?”      江楚贤听了,认真地打量了下我,转而对江朝曦道:“皇兄,本王觉得皇嫂所言有理。”      江朝曦似笑非笑,半晌才道:“你倒是很有意思。”接着,他朝我一挥手:“告退吧,朕会考虑你的计策。”      我嘴角噙笑,道:“臣妾告退。”      从重华殿退出之后,冷风一激,我才觉察后背上一层冷汗。      第二日,我遣了花庐去东南的花囿那边走动了一下。她回来后,对我道:“娘娘,新建的花囿那边并无异样。”      我对着鸾镜,用螺子黛将眉毛细细描了,淡淡道:“你只说你看到了什么就可以了。”      花庐不解,但还是道:“今天,花囿那边的匠人突然都被遣去一处废弃宫苑里除草,弄得满手泥污,到了晌午才被允许吃饭。娘娘,这很是稀松平常嘛。”      “很好,你下去吧。”我心头一定,对她道。      看来江朝曦采纳了我的建议。      我对着鸾镜,淡淡地笑了。      此后一连三日,江朝曦再也没有传召我。他没有主动提及九年前的旧事,我也乐得自在,将皇后和各宫娘娘分别送来的宫女安排了职务,让她们各司其职,将宫里宫外好好打理一番。      过了午睡,我才觉得身上解了乏,便带着花庐出了冷碧苑,去往明瑟的行宫。甫一入门,便听闻有泠然的琴声绕梁,清脆如珠玉落盘。      紫砂见我进来,想要入内通传。我忙止了她,温声道:“别坏了容妃的雅兴。”      明瑟的琴技是襄吴一绝,曾有襄吴死士执行任务前,唯一的要求不是身后富贵,而是愿闻玉德公主操琴一曲。一曲琴声绝,壮士们热泪含眶,伏首拜谢之后便心甘情愿地赴死。      我轻撩开天水碧的纱幔,看明瑟细瘦的身影隐在层层叠叠的宫幔之后,静立着听了一会琴。等到一曲终了,我才道:“妹妹的琴真是绝妙!”      一边说着,我一边绕过宫幔走去。只见宫幔后的身影一顿,仿若吃了一惊般将手边什么东西藏了起来。顷刻间,我已到了跟前,只见明瑟从琴案旁立起,不自然地笑了笑:“姐姐来访,怎么没让通传?”      我含笑道:“不舍得扰了妹妹雅兴。”说着,目光淡淡一扫,一眼瞥见琴尾下竟露出一块丝帕的边角,炫目五彩丝绣的针脚,似是彰显着那绣的是鸳鸯戏水。      鸳鸯戏水。      本以为明瑟对江朝曦仅仅是好感,没想到她竟动了真情,我心中顿时噎了一下。      明瑟开了口:“姐姐来得正好,皇上今儿赐了些东珠,我正想着捡些好的给姐姐送去。”      柔软天光从茜纱窗中溢出,落在一盘莹白东珠上。我噙着笑道:“妹妹有心。”      伸手抓一把东珠,再轻掷入盘,发出清脆的碎声。我玩弄着手中的东珠,带着一丝玩笑意味,道:“妹妹不问姐姐来意,姐姐倒真不好意思说了。”      明瑟拈起一颗珠子,抬眼看我:“姐姐有什么话便说,难道你我非要如这珠子一般,落得一个八面玲珑无比圆滑,却无真心相交的那一日?”      我不由动容,将那块丝帕从琴下扯出,低眸喃喃道:“明瑟,你绣这丝帕是要献给皇上吗?”      那果然是一块鸳鸯戏水的丝帕,绣得极精致,可见一针一线都含着心思。      明瑟微白了脸,咬了咬唇,道:“入了宫,就是皇上女人,这丝帕定然是送给皇上的。”她展开两臂,轻盈地旋转一周,道:“姐姐,凭你我的姿容,难道还比不过那琼妃?”      我侧了脸,将宫人都遣下去,才正色道:“明瑟,你忘了两国之间的恩怨了吗?”      明瑟怔了一下,道:“不曾忘。”      “不曾忘,那又为何要争宠?”      她闻言,红了脸,转身在琴弦上一拨,发出嘈杂的声响:“我心意已经决。姐姐,我不懂,为何不争,为何不夺?难道老死宫中,才算对得起襄吴吗?”      我缓步走过去,将丝帕放入她手心,叹道:“原来这妹妹是这么打算的。”      “姐姐,你真的不愿意我争宠,真的不帮我?女人这辈子,若背上太多的国恨家仇,委实太累了。如果承欢殿下,反而能曲线救国。”      明瑟僵直着身子,灼灼地看着我。从入宫以来,她一直都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脆弱,唯有这一次,却是从内心到表里都如此强硬。      我愣住,喃喃道:“曲线救国?可是明瑟,南诏国力强盛,襄吴国力弱小,无论是和亲还是盟约,都不过是权宜之计,况且你我是襄吴公主,为了保全皇权不至外落,没有人允许我们生下龙裔,而孩子正是后宫女子固宠的保障。”      “照皇上的意思,南诏和襄吴完全有成为友国的可能,姐姐何必这么早就放弃呢?”明瑟不甘心地说。      有什么东西沁凉沁凉的,一直凉到心里头。我静了一静,淡然道:“一国强,一国弱,若说成为友国,简直是笑话。”      明瑟张口结舌,忽将我手中丝帕生生夺下,赌气道:“我不和你说了!”      我道:“你我本该同病相怜,若是生分了,以后该如何相持相扶地走下去?”      明瑟微微一怔,眼睛有些红了。她低着头,良久才执着我的手道:“明瑟离家千里,身边只有姐姐可以依靠,所以明瑟喊的每一声‘姐姐’,都是真心实意!”      我有些感动,正要开口,忽闻外面一句:“皇上驾到——”      明瑟眼眸一亮,容光焕发,忙去接驾。江朝曦稳步踏入,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      我低头谢恩,起身时蓦然发现江朝曦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,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。      明瑟让宫人去备茶,巧笑倩兮地道:“皇上这是打哪来?臣妾宫里有今年的新茶,望皇上赏脸品尝。”      江朝曦“嗯”了一声,挑了挑长眉,道:“贤贵嫔也在?”      我道:“回皇上,臣妾午后无聊,来找容妃说说体己话。”      他笑了一声,道:“那朕来得可真巧。”      宫人将茶奉上,江朝曦接过便放在一边。明瑟有些失望,强笑道:“皇上可是嫌这茶不好?宫人愚笨,不会弄茶。”      江朝曦眼睛一眯:“不知容妃茶艺如何?今日得闲,朕想领教一二。”      明瑟喜道:“臣妾这就去烹茶。”我忙起身道:“臣妾愚笨得很,想跟容妃学点茶道。明瑟,姐姐来给你做帮手吧。”      江朝曦唇角一勾:“你们两个都去烹茶了,谁来陪朕下棋?”      他这一句,分明就是留我在他身边。我莫名紧张,不知如何应答。      明瑟一怔,适才反应过来,不情愿道:“那劳烦姐姐在这里陪皇上下棋吧。”      她离去时,眼里分明有一丝怀疑。我心事重重地在江朝曦对面坐下,将棋盒打开,恭敬道:“皇上选白子还是黑子?”      他没回答,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黑子,稳稳放于棋盘之上。      我选了白子,果断落棋。      江朝曦低垂眼眸,淡然道:“你的方法不错,蛊主抓住了。”      执着白子的手一抖,我问道:“蛊主真的是花囿的匠人?”      他眼瞅着棋盘,口里道:“嗯。三天前让匠人们除草,然后朕命人在洗手盆里放了微量的毒药,过了两个时辰,果然有一人倒地不起,抬出来之后,很快就招供了。”      我沉默不语。      至于是谁安排了这个蛊主进宫,是谁要谋害江朝曦,就和我无关了。      没想到,江朝曦继续道:“蛊主是找到了,可是情况复杂了,你来帮朕吧。”      我稳稳落了一子,婉拒道:“臣妾只是用了雕虫小计,委实不算什么,至于调查究竟是何人指使蛊主,臣妾就使不上力了。”      话音落,江朝曦抬眸看我,眸色如墨。他冷然道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何意图,你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。”      我苦笑。我在异国后宫中本就步履维艰,哪敢多管闲事?      江朝曦道:“蛊主说,他只是南疆来的一个蛊师,在安康有一个接头人,至于真正的幕后指使者,他没见过也不知道。”      “那皇上何不把这个接头人拿下,顺藤摸瓜查出幕后指使者?”      他笑得深沉:“此事非得你参与不可。”      我手一抖,咬住下唇。      他不由分说道:“本来来兰林宫后,还想顺便去冷碧苑的,眼下也省事了。今晚戌时子时(我好好奇,为什么总是要子时,晚上十一点后这么晚呢??),来重华殿。”      他的要求,我根本拒绝不了。      明瑟恰好进来,手里端着托盘,盘中置着三只瓷盏,腾腾地冒着热气。她噙笑道:“皇上,臣妾烹了茶。”      江朝曦没有搭理,从棋盒中取出一子,落在棋盘上,道:“贤贵嫔,你输了。”      我一怔,适才发现方才走神太多,以至于输得一点面子也没有。      江朝曦拂袖而起,对明瑟道:“容妃,送驾吧,朕还有国事要忙,就不多逗留了。”      明瑟吃惊,挽留道:“可是,皇上——”      江朝曦仿若没有听见,径直往外走,明瑟只好和我一起道:“恭送皇上。”      待圣驾走远,明瑟才沉了脸,似是问我似是自问:“皇上进来后明明兴致很高,怎么这么快就要走?”      我抿了抿唇,道:“许是姐姐棋艺太差,败了皇上的兴。”      明瑟看了我一眼,那目光很是陌生。         【第五章】后庭花人如花怎堪开两色      惴惴不安地往冷碧苑走去,太阳穴跳个不停,我总觉得事情有些异样。      江朝曦说,帮他抓出幕后指使者,非我不可。到底是何用意?      花庐扶着我的手,有些诧异地道:“娘娘,你的手怎么这么冷?”      我强笑:“花庐,先别回去,陪我去一边走走。”      这是通往御花园的宫道,碎石小路的两边,栽种着青翠的灌木。眼前蓦然闪过一抹月白。      那般清朗尊贵,风华无双的,除了江楚贤还能是谁?      他步履匆匆,朝江朝曦的书房方向走去。我稳了稳心神,福道:“见过王爷。”      江楚贤诧异地回过头,见来人是我,略微点了点头:“皇嫂贤贵嫔。”      我噙了笑,眼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他身边的随从,道:“前几日和皇上一起游园,不巧碰到了一条黑蛇,多亏了王爷挺身相助,只是臣妾当时吓得昏了,都没有谢过王爷呢。”      他自是听懂了我话中之意,拱手道:“皇嫂客气了。”接着对随从道:“你们在前面湖边等我。”      待随从远去,我也遣了花庐去了一旁,对江楚贤道:“王爷,还要多谢在皇上面前帮衬。”      他洒然一笑:“区区小事,何足挂齿?皇嫂曾执簪喝退毅军娘娘曾执簪喝退毅军,这般刚烈大义的女子,贤很是欣赏本王很是欣赏。”      我心念一动,思量着他定是参与了查处蛊虫的事件,也就没再绕弯子,道:“那王爷能否告知,皇上为何非要臣妾参与查处蛊虫事件?”      他容色一僵,静静地看着我。      果然,他是南诏人,怎能可能会透露给我这些。我干笑道:“本宫一时心急失言,还望王爷不要计较。”正要转身离去,不想那个清润的声音响起:“娘娘,蛊主所供出的接应人,是襄吴人。”      什么?      仿若一声响雷在头顶炸开,我猛然回身,盯着他:“襄吴人?!”      “是。”江楚贤面色依然平静。      我心思电转,只觉得浑身冰凉。如果真的是襄吴来的细作,那么就算我和明瑟是清白的,哪里还逃得开干系。      “娘娘无须忧心,之前在重华殿,娘娘献出妙计,其实已经撇清了和这件事的关系。”江楚贤道。      我急道:“怎么可能撇清?皇上若是查下去,不还是要动襄吴么?”      江楚贤笑了笑:“娘娘,皇上动不动襄吴,可都在你了。”      我不解,挑眉看他。   “一个襄吴的细作,能在南诏藏了这么久,娘娘说说,是什么原因?”      我定住,缓缓道:“是因为这个细作勾结了南诏内臣而且,这个内臣来头不小。”      江楚贤道:“娘娘聪慧。皇上的意思,不过就是要将这个私通敌国的内臣揪出来罢了!至于两国的关系,这么大的事,岂能因为细作之事而受影响?”      我缓缓点头,忽想起一事,问道:“今日左不过是第三面,王爷为何会对我说这些?”      他恍若未闻,低垂着清亮眸光,静立不语。我心神微动,不由得道:“谢王爷。”      江楚贤这才淡然道:“皇上召本王前去有要事商谈,告辞。”      月白身影徐徐远去,最终融入一片夏日光华中。      我久立不语。      戌时子时,我独自一人缓步来到重华殿。      和上次没什么两样,依旧是一番破落景象。可谁能想到,这个不起眼的宫殿,竟隐着不为人知的秘密。      月华如练。一人立在月光下,身影清冷。我上前一福:“臣妾见过皇上。”      眼光瞥向他的袍角,意外地发现他竟未着衮服,一副寻常人家服饰。      江朝曦面无表情,道:“平身吧。”正说着,江楚贤从黑暗中悄然步出,看也没看我一眼,只拱手向江朝曦道:“皇兄,都准备好了。”      准备好了,是什么准备好了?      我从余光瞥向江楚贤,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。可惜,他也是容色淡然,丝毫没有任何波澜。      正思忖间,只听江朝曦冷声道:“即刻出宫。”      我吃了一惊,猛然抬头。身后一阵阴风拂过,四名黑衣暗卫从天而降,对江朝曦道:“皇上,都布置好了。”      江朝曦略微点头:“出宫这件事非同小可,在宫外,你们可都要盯紧了。”      暗卫齐齐应了声“是”,便重新飞跃而起,隐入黑暗中。      江楚贤一招手,黑暗中驶出两辆马车。他抬手挥向其中一辆,示意我道:“娘娘,请。”      看来,江朝曦要亲自去会会那个襄吴的细作了。      我上了车,刚坐稳,忽见车帘一掀,江朝曦坐了进来,我的不由眉头一皱。偏巧他抬眸看到了这一细微之处,当下便道:“怎么,这马车贵嫔坐得,朕就坐不得?”      说话间,马车悄然前行。我干笑一声,未及答话,他已将什么物事往我手里一塞:“换上这个。”      那物事柔软无比,丝滑润亮。我诧异地展开,发觉那竟是一套华贵的男子服侍,当下便惊道:“这是……”      江朝曦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。他伸出手,将我身上的宫纱勾起一角:“宫里头最平常的宫服,放在宫外,也还是太惹眼了。”      既然是出宫,为了避人耳目,定是要我女扮男装一回。我抱着衣服,抬手往车壁上一摸,发现这马车竟没有隔间,顿觉一股热血涌上脸颊。      这……究竟要我在哪里更衣?     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窘迫,懒懒道:“爱妃的身子,难道朕在你沐浴时看得,更衣时便看不得?”      不用回头看,也能料到他眸中促狭的光芒。      可恨……      所幸马车里早已备下了镜梳等物。我无奈,只好用最快的速度将宫服脱下,用束带将胸裹了,再换上那套男子服侍。发式也要打散了高束。      其间,江朝曦一瞬不瞬地看着我,待我收拾妥当,忽道:“不错。”      我僵住。      不错?      此刻,他的目光明显比平日软了许多,带着笑看我,从颈口处一点点往下游移,移到腰部便停住,来回打着转。      我察觉到他在看什么地方,脸颊顿时灼热无比,忙佯装折叠那堆换下来的宫纱,抱了遮在身前。      他故意靠近我,瑞脑的香一点点沁了过来。我大脑一片空白,往后靠去。他一笑:“爱妃怎么不问问朕,到底赞你哪里不错呢?”      我哑口无言,不知所措。      江朝曦却仰头哈哈一笑:“爱妃多想了!朕只是赞你男装打扮很是风流俊美,好一个翩翩佳公子!”      我被狠狠地噎了一下。      江朝曦笑意更深:“爱妃甚是伶牙俐齿,怎么今日这般局促?”      我心里又气又急,可搜遍脑海,真不知眼下该如何应付过去。忽然,马车顿了一顿,只听外面似有宫卫相拦,江楚贤的声音隐隐响起,接着有宫卫恭恭敬敬道:“原来是洵王,放行放行。”      马车出宫了,倒是恰巧为我解了围。      果然,到了宫外,江朝曦一扫方才的调笑,平日里那股肃然之气顿时回到他身上。     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。      南诏的都城安康地处江浙一带,东临运河,商贾往来频繁,所以繁华无比,是西楚少有的几个不夜城之一。各类喧嚣声,声声入耳,如若不是车内光线昏暗,我几乎以为自己身处白日闹市。      江朝曦所要查的襄吴细作,竟是在这等繁华闹市中?      我凝了眉,深深思索。      不知行了多久,马车稳稳一停。江楚贤的声音在帘外响起:“洛公子,到了。”      我一呆,忽记起此行是微服出宫,需要隐瞒身份,自然要唤我洛公子。可江朝曦呢?      他仿若看穿了我的心思,道:“此次出行,你将我认作是随从即可。”说罢,便掀帘下车。      原来如此。难怪江朝曦的服饰远不如我的华贵。      下车时,我一个站立不稳,打了个趔趄。一股力道从臂上传来,稳稳地扶住了我。回头看去,只见江楚贤站在身侧,面无表情地拉住我的胳膊,淡淡道:“公子小心。”      他一身白衣楚楚,风姿磊落。如此一个风姿卓越的人儿站在参差的灯影里,亮如曜石的眼眸中竟含着一丝慈悲,恰恰温润如一泓清泉,置周围的喧嚣于无物。      我看得呆了,就这么一愣神,再回神时正好看到江朝曦距我仅三步之遥,眸若寒星,冷冷地盯着我。我忙避开他的探究的目光,转身去看面前的高楼。      高楼灯火通明,笙箫不断,有身穿华服的宾客进进出出。一群千娇百媚的女子,穿着半露藕臂的薄衫裙,朝我们勾着白皙柔软的手指——      “公子,来嘛,来嘛,姑娘我想公子想得紧呢。”      而她们头顶上方,高高悬着艳绯色的招牌,上书三个字,春香馆。      我如遭雷击,喃喃道:“春香……馆?”      身后的江朝曦淡淡道:“就是这里了。”      我靠近他,几乎咬牙切齿道:“这哪里会是细作藏身之地?”      江朝曦不答,又笑得高深莫测。      春香馆里迎出一个半老徐娘,看那架势就是老鸨。她朝江楚贤格格笑道:“江公子来了啊,快进去乐乐吧,姑娘们可等了好久了!”      我斜眼看江楚贤,小声道:“敢情你还是个常客?”他面色微红,没有回答。      老鸨忽地扯了我的衣袖,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将我从头打量到脚:“这位公子好生俊俏,是随江公子第一次来吧?”      小时候那些阴暗的经历撞入脑中,肮脏的手,猥琐的笑容,还有,血……      我下意识地甩开老鸨的手:“放手!”      老鸨一怔,嗤了一声:“公子来这里不就是寻开心的吗,这是何意?”顿时,有几道目光夹带着质疑飘了过来。那些目光打量着我们,颇有深意。      我转身欲走。江朝曦不留痕迹地一把抓住我的衣袖,低声道:“你是故意想暴露我们?”      我顿了一顿:“我是真的不想来这种地方。”      江朝曦眸光深沉地盯着我,勾了唇角:“容不得你说不想。”接着,他转身对那老鸨解释道:“我家这位公子不好这口,他……断袖。”      此话一出,四周的喧嚣静了一静,那几道质疑的目光便收了回去。可是,莫说老鸨神情古怪,驭夫极努力地憋着笑,连一向淡定的江楚贤也是神情古怪。      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,我怒瞪江朝曦,却迎上他饱含威仪的眼神,分明是命令我不可造次。      老鸨对我笑道:“我懂我懂,公子请放心,咱们这里啊,不仅仅有姑娘,还有俊俏的白脸小倌人……”      顺着她指的方向,只见一楼大厅里站着一排十五六岁的少年郎,个个俊俏风流,全都朝我暧昧地笑着。      我哆嗦了一下。      没想到江朝曦倒来了劲,抬手召来一个青衣少年,指着我对他道:“还不快见过我家洛公子。”少年红着脸看了我一眼,忸怩地搓着衣角说:“见过公子。”接着又忙乱地低下头去。      我顾不得打量他,只是咬牙切齿地瞅了一眼江朝曦:难道他真的要将一个当朝妃嫔扔给青楼小倌?      江朝曦颊边浮笑,凑到我耳边,警告道:“你若不配合,暴露了我们的行踪,我真的要将你丢给这小倌人,让他天天伺候你。”      尾音上扬,似是促狭地在笑。我咬牙道:“我配合便是。不过,你若是不找姑娘也不找小倌人,不一样是惹得别人怀疑?”      “这你不需担心。”      他这般答了我,转身对老鸨叹道:“其实——江公子,还有我家洛公子,既不找姑娘也不找倌人……”      笑容顿时从老鸨脸上消散。      这等勾栏瓦肆,可从不欢迎洁身自好的人。      不想江朝曦话锋一转,道:“可怜江公子和我家洛公子,真是一对苦命人!此情拳拳,却不被世人所容,只得来这里聚上一面……”      闻言,江楚贤面露尴尬,面色一红。      我一愣。      江朝曦,他竟然……      竟然说我和江楚贤是一对断袖!      我怒极,刚要开口,只见江楚贤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,那老鸨便目露亮光地接了,眼神暧昧地看了我和江楚贤一眼,往楼上喊:“柳儿,快安排一间上房,留给两位公子喝酒!”      看着两人,我竟是只言片语都说不出了。      可恶!      这般上了二楼厢房,房里装饰得还算素雅,只是鼻翼间总缭绕着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。三人坐下之后,我冷冷问道:“接下来如何行事?”      江朝曦若有所思道:“好戏马上就登台了。”      江楚贤肃然起身,走到窗边,一手推开红漆长窗。这间厢房本就临着大厅,一时间大厅里熙攘的场景一览无余。      大厅里人头攒动,热闹非常。大厅中央搭建出一个五尺高的红毯舞台,舞台上间次摆着三面红漆鼓和三面乌木盘。一名盛装女孩立在一旁,纤足微抬,另一足踮着站在其中一面红漆鼓上。      那个女孩不过十五六岁,腰若束素,婷婷站立,唇边浮起一抹嫣然淡笑,已见倾城之色。她抬起一双凤尾眸,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瞥了一眼。      我心中一动,顺着女孩的目光侧脸看去,只见江楚贤临窗而坐,应着女孩的目光,微微颔首。      “春香馆尽是些靡靡之音,但浮生姑娘的盘鼓舞却是一绝,三弟,是不是?”江朝曦唇边浮起一丝淡笑,侧身斜倚,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下敲着窗棂。      江楚贤略垂了眸,淡淡道:“是,常来捧场。”      我心中尚在揣测两人的关系,忽听江朝曦对我道:“听闻盘鼓舞风靡襄吴一带。”      我挑了挑眉,道:“不错,襄吴地处北疆和中原之间,民风粗犷而不失直爽,直爽之中见细致,素喜这种刚柔并济的盘鼓舞。”      说话间,乐声奏起,是略带昂扬的曲调。那女孩收回目光,随着乐声节拍翩翩起舞。      水袖清扬之间,她飞身跃起,在几张鼓面和乌木盘上来回跳跃,玉足间次击出低沉有力的鼓声和轻急脆利的击盘声,一忽儿如大风越山啸,一忽儿如急雨扑大地。      台下观舞的人,皆是如痴如醉,连声叫好。      江朝曦忽道:“溪云,她就是蛊主的接头人,襄吴派来的细作。”      这么年轻的女子,竟是细作的身份。我道:“真没想到。”      江朝曦悠然道:“这个舞女可不简单,和我朝第一权臣素有来往。”      南诏第一权臣?        思绪飞转,我在心里默默思量:第一权臣,可不就是当今太后的姨亲表哥,皇后的父亲——萧华胜?      这么说,蛊虫事件的背后操纵者,就是萧华胜?      我喃喃道:“她不过十五、六岁,怎么可能是细作?萧王那么大的名头,她不过是一个小丫头!”      江朝曦眯了眼睛,道:“三弟。”      站在一边的江楚贤道:“娘娘,那舞女确是细作,因为——她也为我传过襄吴那边的私信。”      我想起那个女孩飘向江楚贤的眼神,恍然大悟。      “洵王早已知晓她的细作身份,不仅接近她取得了信任,也将此事禀告了皇上?”      江楚贤默认了。      我有些失望。原来潇洒悠然如洵王,也有这般不光明磊落的时候。我冷笑道:“那皇上何不擒了她,问一问是不是和萧王里应外合不就得了?”      江朝曦不理会语中嘲讽,道:“不可,这些襄吴的死士个个视死如归,朕要的不是细作的命,我要的是她和萧王勾结的证据。”      我沉默了。      他继续道:“这证据嘛,或许你可以帮朕取来。”      我?      我蹙眉道:“萧王并不好对付。”      江朝曦眼睛一眯:“朕自然懂。”      拿到证据铲除萧王,并非一件易事。      且不说萧太后,萧皇后这样的外戚势力,就说萧家久沐皇恩,无数朝中同侪趋炎附势,每年新增的幕僚就数以万计。即便是砍去他们的左臂右膀又如何?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照样会留下无数后患。      思及此,我又有些慨叹。萧家凭借军功长盛不衰,和洛家何其相似。可萧家长盛不衰,而洛家已经大起大落。      洛家败就败在只有政治附庸,却没有政治联盟,以至于被奸臣弹劾,落得一个边防流放的下场。      我问道:“我该如何做?”      江朝曦笑道:“你以襄吴公主的身份去接近这名舞女,她自然生不得半点怀疑,你若从她身上挖出萧王勾结襄吴的证据,朕重重有赏。”      难怪,他说此事非要我参与不可。      我摇头苦笑,道:“将这样的事告诉了我,无论多凶险,无论是否稳妥,我都得应了,是不是?”      “是。”江朝曦简洁利落地吐出一字。      “不走此棋,皇上断不会放过我。若走此棋,等于将我逼入死局。皇上说我该肯,还是不肯?”      江朝曦凝眸看了我一眼,道:“你怕我趁机治你的罪?”      “皇上是明白人。”我澹然而笑,紧了紧衣袖,道,“臣妾接近襄吴细作是受皇上指使。可旁人不知道,若有个万一,臣妾岂不是死一百次都不够抵‘意图谋反’这个罪名?”      江朝曦眼睛微微一眯,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样式的物事,用两根指头按在桌上,缓缓往我这边推了推。      乌铜底,烫金字,令牌上书四个字,免死令牌。      江楚贤道:“皇嫂不需担心,皇兄要你帮助谋划,就会保你周全。”      我点点头,拿起免死金牌,将它袖了。      江朝曦慢慢倾身靠近我,刻意压低的声音饱含蛊惑:“立功之后,妃位以待。”      我摇头道:“臣妾不要妃位。”      他神情一顿,笑意一寸寸地冷下去,问我道:“那你要什么?”      我盯着江朝曦,一字一句地道:“善待襄吴,善待明瑟。”      若江朝曦不追究这个细作是襄吴所派,那么我自然愿意为他所用。      “就这些?”他的薄唇抿起弯起一个笑弧。      我点点头道:“就这些!”      “你竟是这般忠心耿耿。”江朝曦若有所思地道,“只是有一点不懂,你要朕善待容妃,难道朕苛责过赫连明瑟?”      我静了一静,道:“我说的善待,是请皇上不要为难她,也不要宠幸她。”      江朝曦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,犀利的目光在我脸上不轻不重地刮过:“你的意思,是觉得襄吴儿女不应因侍寝而折辱?”      他竟是字字犀利,毫不忌讳地问了出来,如一柄利刃,将一切伪装生生划开。      我之所以要为容妃求得无宠,只是因为顾虑到她作为异国公主,没有后台依仗,若要获宠只能惹来祸端。      我起身,盈盈跪下,道:“是我和她福薄,受不起恩宠。”      江朝曦面上阴晴不定,抿紧了薄唇一言不发,良久才应道:“容妃之事,依你便是。”      我松了一口气,目光向窗外看去。大厅里,那名舞女已经歇了舞姿,脊背直挺着,静立在台上,仿佛没有听到台下如雷的欢呼。      老鸨拎着裙裾笑眯眯走上台,朝台下道:“各位爷儿,浮生姑娘的舞棒不棒?”      台下自然是一片叫好声。老鸨喜笑颜开,正欲再说什么,已经有人喊叫起来:“一百两!”      “三百两!”      “三百五十两!”      ……      原来是妓馆里惯有的千金来买春宵夜。江楚贤凝眉看了一会子,竟不做声。浮生的眼神继续往二楼飘来,起初还算作淡淡的一瞥,后来竟掺杂了些焦急。      江朝曦若有所地对我道:“此舞传自襄吴,你生在襄吴,定是非常熟悉的了?”      我会意,朗声对大厅喊道:“各位,依在下看来,浮生姑娘的舞算不上上乘。”      此话一出,顿时惹来一片嘘声。只是,浮生的目光转而向我,灼灼地盯着我。      我继续道:“浮生姑娘的舞姿依法合度,身眼手法皆应着鼓声,堪称精妙。不过这盘鼓舞讲究的是并非形,而是神,即是要表现出无垠太空,千载长想之神思。其雍容之姿,惆怅之韵,难以言讲。可惜姑娘心思不在舞上,踏节而无心附和,空有舞姿而无神韵。”      脂粉客饱含不屑意味的嗤声,此起彼伏。这等香艳风流之地,众人讲究的只是色暖花香醉生梦死,哪里真的是赏舞呢?      我也不计较,伸手欲要阖窗,忽听那女孩开了口,脆生生地道:“浮生愿陪洛公子饮茶。”      老鸨唬了一跳,道:“浮生,王公子已出价五百三十两,你这是魔疯什么?”      我居高临下看着,对江楚贤道:“洵王,你还不出手?”      江楚贤眸色深沉,听我如此说,淡然一笑,喊出了千两银票来赎浮生,直把老鸨的嘴都要乐歪了。      须臾功夫,浮生抱着琵琶,婷婷袅袅地上了楼,唇齿含笑:“江公子,浮生看着这两位眼生,不知如何称呼。”      江楚贤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说辞,分别介绍了我和江朝曦,之后便洒然一笑,招呼浮生落座,道:“许久没来,也许久没听你的琵琶曲了。”      “公子许久没来,但对浮生的福泽可是一天都不缺的。”浮生唇线上扬,白皙如玉的颊边有赧色浮现,“有公子倚仗,浮生在这里不曾受过委屈。公子之恩,浮生愿三生为报。”      这话由她口中缓缓道出,更是添了三分缱绻,七分情深意重。      江楚贤向我问道:“洛兄,今儿你是客,想听什么曲儿?”      我淡淡道:“后庭花。”      烟笼寒水月笼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岸犹唱后庭花。      《后庭花》是南朝的陈后主所作。那个荒淫的皇帝,直到宫门被铁蹄践踏,还在后宫中与宠妃玩乐,所以此曲也被后人称为亡国之音。      浮生神色一滞,凝眸看我,道:“浮生技拙,不会此曲。”      我故意不去看她脸上那一抹隐现的疑惑,道:“花开花落不长久,落红满地归寂中。这样的奢靡颓败的词,我也是不喜的,只是今日听江兄说起后庭花,便记起这首曲儿来,浮生姑娘有无兴趣一听?”      “愿闻其详。”      我悠然道:“听闻后庭花的花朵有红白两种颜色,白花美如冠玉,红花灿若烟霞,江兄于是问我,是喜白花,还是喜红花?浮生姑娘,你若是我,会如何回答?”      浮生将细长的手指拨于弦上,发出细碎的清响。她抿唇看着我道:“红花白花,不都是后庭花?喜欢哪一种,能有什么区别。”      “有区别!”我慢慢道:“花有两色,正如人有异心。一个人不可以做两个国家的子民,一个臣子不可以效忠于两个朝廷,否则就是遑论廉耻,风骨尽失。浮生姑娘,是不是?”      浮生依旧是有意无意地拨着弦:“听洛公子口音,是襄吴人士?”      “不错。”      “襄吴国刚结束战乱,洛公子这般义愤填膺,原来是深有体会。不过襄吴眼下和南诏结好,以后许都是好日子了。”浮生缓缓道。      我微叹了一口气:“明妃出塞,解忧远嫁,哪一个能保得千秋万代的太平?”      浮生淡淡道:“人无百岁长,何怀千岁忧。公子保得自己百年快活就行了。”      浮生所跳的盘鼓舞,步法身姿是襄吴人所喜。方才我一番激愤言论,她眼中明明是赞赏的神色。就连答我的那句“襄吴国将不国”的话,也是用襄吴口音说出的。      我已经最的限度地暗示她——我同样是襄吴人。可是和浮生说了半天,她倒是将话说得无比圆滑,似乎并不相信我。      酒喝了几杯,人也渐渐困了。这般坐了两个时辰,江楚贤往天边望了一望:“走吧。”      外面黑漆一片,可赶到宫里,天也不早了。     离开时,江朝曦早早在马车内等候。我甫一进车,只觉头昏脑胀,身子一软便靠上了车壁。江楚贤倒是停了好久才施施然步出春香馆。      只听车外,浮生轻声对江楚贤说:“听闻王爷前儿又被参了一本。”      这露重人稀的时刻,她再不称他为“公子”而是“王爷”,而且朝堂上的事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,她果然是细作。我凝神静气,只听江楚贤答:“这个月还好,比上个月少了两本呢。”     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:“谁让我麾下的将领不服修葺城墙这样的差事,罢工误期呢。”      浮生悲愤之声传来:“修葺城墙!这岂不是辱没了王爷的绝世才华?”      她心疼他,爱惜他,可却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早已出卖了她。      我也出卖了她。我接近她,只是为了和江朝曦完成一笔交易。我虽是襄吴人,但我一点都帮不了浮生。      身份暴露的细作,只能成为废棋一着。此刻心软的话,只能惹来更大的祸患。      身子突然被一双臂膀紧紧环住,江朝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偷听什么?”      我忙扶住额头,道:“昏昏沉沉的,靠着休息一会子。”      接着想了想,觉得还是换个话题,便道:“浮生不信我,我尽力了。”      江朝曦露齿一笑:“她信了。”      “可是我都没机会向她证实我的身份。”      他闻言,轻笑一声:“正因为她信了,才不需要你表明身份。这件事,急不得。”      一盏茶的功夫,许是江楚贤上车,马车才缓缓而驰。      昨晚上霖霖落了场雨,细丝般的小水珠粘在发间,脖颈上,衣袖间,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丝丝寒意,鼻翼间都是濡湿的潮气。      江朝曦将我平放在膝上抱着,静默半晌后,自己打起了盹。风灯的光摇摇晃晃,透过帘子渗了进来,映照在他的睫毛上,像一把浓浓密密的扇子。      我略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胳膊,发觉他还是同样的姿势,就大着胆子想要将双臂抽出来。不料这下他突然收紧双臂,睁开眼睛瞅着我,道:“做什么?”      我有些讪讪,道:“我想看看马车行到哪里了,宫规森严,总不能出了差池。”      他若有所思地抚摸我的脸颊,道:“撒谎,你只是想避开我罢了。”      我一愣。在他面前,半点谎言都无处遁形。      一片静谧中,面前的这个男人忽道:“你觉得我狠吗?”      狠,怎么不狠。      九年前落在他手中的惨状,到如今想起,还是能让我堪堪地打一个冷战。我顿了一顿,道:“都说天家最是无情的。”      这里的气氛到底不如宫内压抑,这句话便轻易出口。江朝曦听了,眸中光电点忽明忽暗,良久才道:“在权力的角逐中,只有赢家,没有输家……因为输家后来都死了。”      男子的脸浸在昏暗中,如一尊隐忍的神祗,沉默,蓄势待发,没有人能够忽略他尖锐的力量。      我打了个冷战。      他说的对。      在权力的角逐中,只有赢家,没有输家。      因为输家,后来都死了。      【第六章】暗恨生兰林起惊雷      回到冷碧苑,换了衣服,天边已透鱼肚白。水迷烟的效力还未散去,宫女们依然睡着。      我定一定神,悄然无声地翻身上床,然后将手缓缓伸入玉枕下面。玉枕的表面铺着打磨成块的玉石,其中用银线相串而成,中间是架空的铜架。我摸上了枕下三指的地方,有一个暗扣,轻轻拉开,手便能伸进一个凹槽。      指尖有温凉的触感。      它还在。      母亲送我的那枚羊脂白玉梳,还完好无损地放在玉枕里。      我轻吁了一声,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松了一松,接下来才发觉自己浑身疲乏无比。      小时候,我曾向母亲讨要过这柄玉梳。但母亲对我说:“青儿云儿,这柄玉梳对我们洛家攸关重要,等你长大了,娘自然会给你。”      那时的我梳垂髫,扬着脸笑呵呵地问她:“是什么秘密?”      她蹲下来,正色道:“你要听话,不可以随意将这把梳子示人,不然会给洛家惹来灾难。”      我被母亲的神色吓懵了,呐呐地问:“可是母亲,如果毁了梳子,岂不是永远都没人知道那个秘密,洛家也就永远平安了?”      母亲垂下眼眸,抚摸着光洁滑腻的梳背:“如果这世间的事,也如青儿云儿想得这般简单就好了。守着秘密,会埋下祸患,可若毁了秘密,也同样朝夕不保不保夕。”      我嘟起嘴巴,摇头说:“青儿云儿不懂。”      母亲爱怜地摸摸我的头:“青儿云儿,答应娘,今后嫁一户平常人家,再不要沾染这世间一丝一毫的富贵。”      爹爹清朗的声音传来:“清苏,你又和孩子瞎说什么。”      爹爹本不姓洛,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投靠了洛家,然后改姓洛,后来娶了母亲。我是么女,他是极疼我的。      我笑呵呵地扑倒在爹爹怀里,小手抚摸着他紫袍上的大蟒,任由爹爹下巴的胡须扎疼了脸颊。      那时候不懂事,爹爹软声哄我去乳娘怀里,我偏要糖汁一般的赖着,赖到肚子咕噜噜响,才肯跟着乳娘去吃点心。伏在乳娘肩头,我看到爹爹对娘无奈地摇了摇头,竟有几分难得一见的羞赧,抬手,认真地将梳子插上她的鬓发。      他们相视一笑。      清亮的天光落下来,仿佛一层银纱,披了爹爹和娘满头满脸。都是幸福的光泽。      不管什么秘密,不管什么天下,我只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。不分不离。      胸口什么地方,钝痛起来。我蜷曲着躺在床上,双眼肿胀,酸涩,直到模糊,再看不清眼前繁复华丽的云纱帷顶。      外厢有了一丝响动,我忙往脸上拭了一把,喊了一声“谁?”,接着便听花庐的声音轻轻传来:“娘娘赎罪,花庐睡得沉了,竟不知娘娘夜里可有什么吩咐没有。”      我垂眸道:“没有,你伺候我梳洗吧。”      昨晚没有怎么休息,眼下添了一抹鸦青,花庐用了好多的香粉才遮了大半。菱花镜里憔悴的容颜,足足粉饰了好久才掩了疲惫。      我有些发困,眼瞅着花庐梳的发髻也不是往日普通的灵蛇髻,便道:“花庐,简单一点便好。”      花庐小心地将一根金累丝镶珠簪插入我的髻间,又衬了几根溜金喜鹊珠花,才笑道:“娘娘素来崇尚节俭,但今天可不行,太后身体好了许多,各宫里今天都要去贺一贺,娘娘越是穿得喜庆,越是讨人喜欢,怎可穿得太素净,在人前落了话柄呢?”      我垂眸“哦”了一声。花庐帮我仔细抚平领边的褶皱,道:“娘娘刚入宫不久,太后的病就好了,这可是喜兆。”      我不以为然地一笑。太后病好了,各宫每日的晨昏定省也要恢复,怕是将来不能如现在这般自在了。      旁边有一名掌衣宫女跪着,手捧着托盘,盘中是一套金刻丝蟹爪菊花蓝底茜裙。花庐为我仔细穿好,正在系腰带,忽有宫女在外禀道:“奴婢有要事相告。”      我淡淡道:“禀吧。”      那名宫女名唤月如,是皇后分派过来的,在我宫里做了掌衣的领头宫女,我自然是防备了些,让她跪在纱帘外回话。      月如道:“娘娘,奴婢今早听闻手下的人禀告,库房的锁有些异样,似乎被人动过,娘娘要下旨排查一番吗?”      我对花庐道:“你去看看吧,若有丢失,定要追查。”      花庐应允,带月如前去库房了,大约三刻钟后才回来,伏在我耳后禀道:“是守库房的宫女仔细,觉得门锁有些不对,便禀了月如。奴婢已看过了,库房物品没少。”      我低声问:“守库房的宫女是谁?”      “是一个叫芊儿的。”      “果真是个细心的,处处留心。”我点点头,并未在意。      帘外响起脚步声,是一名传唤宫女进来,道:“娘娘,容妃到。”      我应了一声,起身稍整衣饰,掀帘接迎。明瑟款步进来,一见我便笑道:“姐姐,吉时快到,也该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。”      我笑着应了。      一盏茶之后,我和她各自带了些贺礼,一路相携往慈宁宫方向去。      到了宫里,各宫妃嫔中只去了地位尊贵的皇后、很受圣眷的林婕妤、新晋的慧贵人,总算不落人后。      太后斜卧在塌上,见了我和明瑟,声音多了几分慈爱:“这就是襄吴来的两位公主?快上前让哀家好好瞧瞧。”      我有些意外,旋即转念一想:若是为了襄吴和南诏两国的关系,太后如此亲善也不难理解。      皇后在一旁笑道:“母后看着好,儿臣也是喜欢,那日两位妹妹回宫后,儿臣还分了好几十人给她们,行宫里一热闹,也省得想家了。”      太后对皇后颔首道:“你想得很是周到。”然后转而问我和明瑟:“吃穿用可还习惯?你们受了什么委屈,或是需要什么东西,直接告诉润茗直接告诉皇后,不用回哀家了。”        明瑟低头含笑道:“谢太后,瑟儿嫁入南诏,所闻所见样样都是好的,哪里有什么短缺。瑟儿和溪云姐姐既然入宫,就不是襄吴的公主而是后宫妃嫔了,今后定要好生服侍皇上。”      太后执了明瑟的手,喜上眉梢,细细地瞧了她,又瞧了我,道:“越瞧越觉得是两个妙人儿,哀家喜欢得紧。”      我笑答:“得太后谬赞,臣妾很是惶恐。”      我和明瑟谢过太后,便落了座。      慈宁宫里的吃穿用度自然是顶尖的,正是暑热天气,但因顾及太后大病初愈,未开风轮机,殿内也并未置着太足的冰,一时有些闷热。殿中央的紫金猊兽香炉里燃的是龙涎香,闻着甚是香醇,只是久了就让人身子骨发酥。      我向太后和皇后请了安之后,又坐着说了一会话,渐渐觉得头昏脑胀,精力不济。明瑟坐在我身旁,眼力甚尖,一眼看出端倪,便处处为我挡着,等众妃嫔来得多了,没人顾及我们,才暗中用肘碰了碰我,低声问我:“怎地了?这么没精神。”      我想着定是今早回来时受了寒,加上殿内又闷热,才会颓唐如此,道:“没什么,可能昨晚睡得沉了,受凉了也不知道。”      她眼中尽是些关切之色:“也是,昨晚上下了场雨,可能是浸了寒气。我混在香料里带进来些治头痛发热这类小病的药草,等回宫让紫砂煎了给你。”说着,她压低声音道:“万万不可请太医,就算十分的难受,也需咬牙忍着。太后的病刚好,你带着病过来请安,万一被人知道了,指不定怎么传去呢。”      我心头一热,道:“难为妹妹这么记挂,本来晨起时就有些不适,自己大意,并未放在心上,要不就告假了。”      明瑟端茶,用茶盖子拨着茶沫,低声道:“告假也不妥,各宫都来了,就你没来,显得扎眼了。”      我端起青花盏,慢呷了口醲茶,这才觉得气力回来了几分。      这些人当中,数琼妃的容貌最是出挑,不知多少嫉妒暗羡的眼神落在她身上。她虽是来得不算太早,平日里倨傲惯了,但也没失了礼数,和太后请安的姿态甚是恭敬。      听闻眼前的萧太后,当年入宫多年都没有生育,直到年届三十,才生了江朝曦。南诏立长不立嫡,南武帝子嗣空虚,又是后位空悬多年,立江朝曦为太子的诏书一下,母凭子贵,一夜之间,萧妃跃居后位,统领后宫。      如今她五十多岁的年纪,保养甚佳,身宽体胖,只斜卧在纱帷后,和我们说着训诫的话。      待请安礼毕,我跟在众妃嫔告退,往宫外慢慢走着。      谁知才出宫门,只听“哎呀”一声,皇后身边的琳荣姑姑被一个宫女撞得一个趔趄,头上的发髻都有些歪了。      “大胆奴婢,走路不长眼睛吗?冲撞凤驾,该当何罪!”琳荣忙攀扶着几个宫      宫女发着抖,跪在地上,一下下地磕头:“求娘娘赎罪!求娘娘赎罪!”      那声音很熟悉。我拧了眉头,仔细端详那宫女的五官,发现竟是我宫里的侍婢。      我朝花庐望了一眼。她惴惴地在我耳边低语:“她就是向月如禀报的芊儿。”      我不动声色地越众而出,朝皇后跪下,道:“启禀娘娘,这宫女是臣妾宫里的,臣妾疏于管教,罪该万死,求娘娘赎罪。”      明瑟也跟着跪下,道:“臣妾是一宫之主,宫里出了这等不懂礼仪尊卑的奴婢,也是责无旁贷,请娘娘责罚。”      皇后闲闲地道:“本宫今日见太后气色甚好,心情舒畅,也不忍责罚你们,况且不是什么大罪,都起来吧。”      我和明瑟叩首谢恩。起身时,我瞥见芊儿谢恩起身之后,依旧发着抖,惊恐地避着我和明瑟的目光,眼中含着泪珠,摇摇欲落。      皇后本是要携着琳荣的手离开的,见她这样,不由得停了脚步,问道:“本宫看你好生眼熟,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   芊儿哆哆嗦嗦地答:“回娘娘,奴婢名叫芊儿,是今年初春新入宫的宫女,前几日娘娘命奴婢前去玉林宫,后来经容妃分派,去侍奉贤贵嫔。”      皇后冷了神情,一扫和蔼之色,蹙眉道:“原来如此,不过本宫已赦你主子和你无罪,那你为何仍是惊慌?本宫调教的宫女,怎能如此气度!传出去岂不让人闲话!”      芊儿嗫嚅道:“奴婢该死……奴婢只是怕容妃和贤贵嫔责罚。”      琳荣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句道:“该是怎样的责罚,让芊儿怕成这样。”      怒叱的是她,装同情的也是她。      芊儿一反常态,忽然大哭起来,跪地狠狠地磕头:“芊儿该死,芊儿该死!”      皇后若有所思道:“本宫起先还没注意,后来愈发觉得这蹄子不对劲,先是火急火燎,后来是心事重重,现在吓得磕头谢罪,保准有个什么事。”语毕便对着芊儿,提声厉叱一声:“你到底是怕着什么事,还不快快招来!”      我不知芊儿唱的是哪出戏,和明瑟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,都暗自捏了把汗。      芊儿抽抽泣泣地说:“回禀娘娘……奴婢是冷碧苑掌衣饰的宫女,昨天是奴婢轮值……奴婢睡得沉了,醒来之后库房的锁有些异样……奴婢不敢疏忽,忙报告了掌衣的领头宫女,后来花庐姑娘来了,到库房清点了一下,并没有发现遗失,可是奴婢心里头不安,就在花庐姑娘离开后,私自将所有首饰都清点了一下,这一清点,奴婢发现了不对,万死不能辞……”      我心里“咯噔”一声。      皇后有些不耐:“到底是什么不对!”      芊儿道:“娘娘从襄吴带来的首饰,件件都登记在册,平日里娘娘很少使用,都装在库房的杉木橱里锁着……奴婢今早见橱子的锁好好的,开锁清查也只是为图个心安,谁知这一查,竟查出少了一柄羊脂白玉梳!”      羊脂白玉梳!      我挑了眉,看向芊儿。只听她继续道:“奴婢吓得半死,只好慈宁宫找同乡的安荣姐姐想想办法,结果太过仓促,冲撞了娘娘,奴婢该死,该死……”      母亲所赠之物,对我而言,意义自然不同。那柄梳子被我偷偷从橱中取出,藏于玉枕之中,每晚入睡前,定要在手里摩挲一番,以慰思乡。我每日的起居只让花庐侍奉,但考虑到宫中人多口杂,所以这件事连花庐也不知道。      而且我依稀记得,那柄梳子是洛家传家宝,关乎家族秘密。      难道有人想要那柄梳子,故意设计让我自己说出梳子的下落?      还是仅仅是拿梳子做文章,给我一个莫须有的罪过?      芊儿泣不成声,满脸是泪地伏在地上,额头早磕破了皮,渗出嫣红的血珠。      皇后的声音已有几分冷意:“贤贵嫔,依你之见,你如何处理?”      我不敢怠慢,款步上前,同时脑中的思绪纷杂而来。      今天每一件事都是如此巧合,分明是设计好了的。如今,没有那么多时间思索,我只能先设计保住那柄梳子。      思及至此,我恭敬地答道:“回禀娘娘,若是芊儿今日不提及,臣妾还真的忘记了从襄吴带了一柄梳子过来。那柄梳子估计是被什么手脚不干净的宫人顺了去,本宫打算阖宫之后严加搜查。芊儿素来忠厚老实,臣妾相信她不会做下偷窃这等不齿之事,但不立规矩,不成方圆,芊儿疏于管理,监守失职,臣妾决定罚她俸禄一个月,以儆效尤。”      皇后淡淡道:“贤贵嫔,你当然是要查!不过芊儿是是本宫指派的人,本宫岂能置身事外?”      我心里一沉,只得道:“皇后娘娘,臣妾宫里的细末小事,不敢劳烦娘娘……”      “这哪里是细末小事!”      慧贵人也是个无风不起浪的主儿,看着自己十指上红彤彤的蔻丹,慢悠悠地道,“臣妾人微言轻,不过看到现在,倒是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了。贤贵嫔,有皇后做主,你莫要推辞了,难不成……你有什么难言之隐?”      琳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,对我道:“贤贵嫔今早只是让花庐去看了库房?”      我只得道:“今早要给太后请安,所以本宫没有仔细查。”      琳荣“哦”了一声,反问道:“贤贵嫔心怀孝义,忙着给太后请安,自然无暇顾及这等小事。但奴婢方才看到容妃也是一脸惊讶,仿若对这件事恍然不知,于是奴婢好奇,贤贵嫔为何对一宫之主的容妃也守口如瓶呢?这件事,有什么让人难以启齿的呢?”      我压住胸中怒气,对琳荣道:“那是因为库房并未丢失东西,于是本宫自然认为是芊儿思虑过度,才没有向容妃提及此事。”      琳荣笑得高深:“怕只怕,那梳子不是被偷去的,而是送人了。”      我倒抽一口冷气。她们竟是想诬陷我私相授受,秽乱宫廷的罪!      皇后蹙紧了眉,凤眸中神色冰冷,道:“梳子事小,宫规事大。容妃、贤贵嫔,你们初来乍到,裁断上难免会有所偏差。各宫先回去,林婕妤、慧贵人跟随我一同搜宫!”      我和明瑟满怀担忧地对望了我一眼。      这么一恍惚,抬脚时身形便晃了一晃。幸而一双手擎住我的胳膊,我才得以站稳。      竟是琼妃扶了我一把。她今日化了一个梅花妆,眉心一点嫣红,更衬得皮肤白皙剔透。      上次在御花园时,她还是浑身敌意,今日扶我一把,让我有些意外。我淡淡道:“多谢琼妃。”      她的目光有些游离,并没有看向我,而是瞥了一眼花庐,道:“小心伺候你主子。”说完,向皇后福了一福:“臣妾告退。”之后,她便携了近侍宫女的手,扬长而去。      众妃神情冷漠地目送琼妃离去。我听到有人在窃窃地嗤了一句:“装什么清高样子,私底下还不是卯着劲爬高。”      我蹙眉不语,心头的疑云渐渐浓厚。      懿旨颁下,兰林宫包括冷碧苑所有的宫女都齐集正殿,鸦雀无声。      皇后稳稳地在坐在正座,拧眉喝道:“贤贵嫔丢了一只羊脂玉梳,是谁偷了去,快快招来,本宫可从轻发落。”      宫女们面面相觑,纷纷跪下,大喊冤枉。紫砂站在队伍之首,咬唇冷视,不言不语。皇后冷笑一声道:“难不成,那只梳子还飞了不成?”      林婕妤唇边浮起冷笑,向皇后禀道:“娘娘,看来只有搜宫了。”      我站在殿下,垂眸不语。事到如今,我算是看清楚了,芊儿是她们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,她们无非只是要一个搜宫的理由。      皇后眯了眯凤眸,道:“搜宫!”接着又道:“不仅仅是冷碧苑,整个兰林宫,都要搜!”      明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很是难堪。冷碧苑丢了梳子,却要搜整个兰林宫,这摆明了也将明瑟的宫女列入嫌疑范围。      一炷香的功夫,琳荣领着几名宫女急急地进来,神情复杂地看了我和明瑟一眼,跪下道:“娘娘,查到不好的了!”      “哦?”皇后淡淡一睨她:“查到梳子了?”      琳荣顿了一顿,道:“娘娘息怒,奴婢领人在容妃的寝宫的床下,查到了这个。”      她向身后的人递了一个眼神,有宫人捧上一个托盘。盘中是一个绸布制成的小人,上面贴着一张红纸,纸上写着几个字,应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。     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。巫蛊!      南武帝时代,后宫曾出过巫蛊事件。当时齐妃入宫,深受南武帝宠爱,不久便身怀六甲。彼时萧妃也同时怀了龙子。十月怀胎,萧后诞下的是一名皇子,而齐妃诞下的是一名死婴。      南武帝勃然大怒。后来有宫人禀报,齐妃是被巫蛊之气所伤。      查到后来,竟是齐妃在寝宫里私自用厌胜之术诅咒萧妃,也就是当今太后。没想到,巫蛊的不祥伤到了自己的胎儿。      南武帝龙颜大怒,将齐妃打入冷宫,并下令彻查,结果有数千宫人牵扯其中。齐家也因此受到重创,凭着赫赫军功才保住了一脉富贵。      那次巫蛊事件,让午门斩首的犯人的鲜血都流成了小河。到了江朝曦临朝,也早就下令严禁厌胜之术。(注:厌胜是指用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制胜所厌恶的人、物或魔怪的目的。人们平常生活中也能时常能见到一些厌胜物,像雕刻的桃版、桃人,玉八卦牌、玉兽牌,刀剑,门神等等)      皇后脸色一变,命人将托盘呈上,拿起那个小人,拿起来瞥了一眼,便勃然大怒,将小人掷到地上,恨声道:“是皇上的生辰!”      林婕妤和慧贵人大惊失色,朝明瑟看来的目光已带了五分阴毒:“这个毒妇果然心怀鬼胎,请皇后一定要主持公道,肃清后宫风气!”      我心急如焚,对皇后道:“皇后,事情没这么简单,恐怕是有人诬陷!”      明瑟脸色青白,跪地道:“皇后,臣妾冤枉啊!”      皇后一挥宽大的衣袖:“来人!将嫌犯赫连明瑟拿下,交给掖庭令候审!琳荣,将兰林宫这些宫女领给永巷令看守,以防闹事喧哗!”      紫砂从队伍里扑出,牢牢地挡在明瑟面前,朝周围喊:“我家公主不会做这等下三滥之事!”      慧贵人乜斜了紫砂一眼,对皇后道:“娘娘刚下旨将宫女交给永巷令以防闹事喧哗,便有人以身试法,真是不将皇家天威放在眼中。”      皇后点了点头,道:“宫女紫砂,目无纲纪,胡言乱语,掌嘴!”      两名紫衣内饰上前来扯紫砂。明瑟死死拉住紫砂的手,颤声道:“皇后娘娘,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用刑啊!”      内侍冷笑道:“容妃,你现在自身难保,还有心管奴婢的事?”说完便将两人生生扯开。      大殿里响起了清脆的噼啪声。紫砂的脸很快肿了起来,嘴角渗出鲜血,但那个内侍满脸凶狠,手掌的力道丝毫未减。      我想起驿馆之辱,气得浑身发抖。这些人以前是无理由欺辱我们,现在是找借口来陷害。      即使江朝曦表明南诏有与襄吴修好的意图又如何,朝中主站派的势力想要达到出兵襄吴的目的,便容不下我们片刻的太平。      “诬蔑,有人诬蔑!”我从齿间吐出几个字。皇后一挥手,那名内侍顿时停止了掌嘴。      “琳荣,告诉她是不是诬蔑。”皇后的声音冷若冰霜。      “证据确凿,贤贵嫔怎能睁着眼睛说瞎话。”琳荣冷冷看我一眼,朝皇后道,“奴婢服侍皇后八年有余,可以对天起誓,这些巫蛊小人,真的是从襄吴公主赫连明瑟的床下搜出的!”      明瑟并不为自己辩解,但也不跪。一名宫人发了狠,一脚踢在明瑟的腿窝里。明瑟痛呼一声,跪在地上,发髻也跌得乱了,几缕青丝无力地从她光洁的额前垂下。      挣扎间,有物事从她怀里飘落。      是那块五彩丝绣的鸳鸯戏水绢帕。帕子从明瑟怀里徐徐飘出,最后委顿地落在地上。      明瑟眼角已起了泪意,瞅着那块丝帕,凄笑起来:“我诅咒皇上?!亏你们想得出!”      她想要挣出一只手来拾起丝帕,眼看指尖就要触到丝帕的边角,但一只云丝履的鞋便踩了上去,正踩在那对戏水的鸳鸯上。      琳荣冷冷地踩着丝帕,单脚用力地碾着。      “不!”明瑟的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,她抬头朝琳荣喊,“大胆奴婢,我是襄吴公主,是皇上御封的容妃!这是我和皇上的约定,他要我绣了鸳鸯送给他!你该当何罪……”      我喊了一声:“明瑟!”便向她扑去,但旋即也有两名宫人从身后将我的胳膊紧紧抱住。      林婕妤显然被明瑟的话刺激到了,嫉恨的神色在脸上转瞬即逝,她转而掩口而笑:“赫连明瑟,皇上对你只是逢场作戏,要知道帝后情深,皇上对萧家也是青眼有加。你一个异族女子,只在御花园里与皇上见了一面,便妄想与娘娘齐肩?况且你用厌胜之术诬蔑皇上,皇上岂会对你再存一丝一毫的怜惜?”      明瑟尽管跪在地上,狼狈无比,依旧不失气度地斜睨了林婕妤一眼,道: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纵使皇上给了这世间女子无数恩宠,但赫连明瑟相信,他若是金风,我便为玉露!你们敢不敢让我见皇上,亲自口陈冤情?”      我心里一恸。明瑟,你可知江朝曦身为一介帝王,从未将情爱放在心上!      明瑟本是襄吴的公主,千宠万爱中长大,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。若我一早就将玉梳的事交代出来,她又何必受这样的牵连?      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:“溪云,有朝一日这柄羊脂玉梳传给了你,你一定要用生命来保护它,因为它上面凝聚了我们洛家的一个惊天秘密。若是揭开秘密,我们洛家就会大祸临头。”      彼时的我,不谙世事,好奇地问母亲: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不干脆毁掉秘密?”      母亲凝重地说:“云儿,你不懂。”      为了一个可能永远被掩埋的秘密,让明瑟受这样的牵连,究竟值不值得?     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道:“臣妾和容妃奉诏入宫,为的是两国交好。容妃出身高贵,品性高洁,自御花园和皇上初遇之后,便对皇上倾心,她又怎会欺君罔上,做下巫蛊之事!”      “你们倒是很能拿两国情谊做文章。”皇后冷眼看着我们,“后宫妃嫔不得涉及朝政,否则论罪当诛,看来你们都需要好好教导一番。”      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      我干脆不争辩,对花庐道:“备辇,本宫要去见皇上。”      “皇上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?”慧贵人急不可耐地喊了出来,“洛溪云,巫蛊之事,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?”      我含笑转身,看着她有些扭曲的娇艳容貌,道:“明瑟若是定了罪,你们可快活得很!两国停战盟约上的墨迹未干,你们又可以借着巫蛊事件向襄吴发难了!至于我嘛,有了明瑟这个前车之鉴,皇上就算与襄吴有交好之心,也会对我百般忌惮,你们以后想怎么整我就怎么整我,对不对?”      皇后的脸色十分难看,正要开口发作,我瞅准时机又抢白一句:“对不对?”生生堵住了她的呵斥,气得她几乎要失了皇后的仪态,拍案而起。      林婕妤被我一番话激得张口结舌,愣了良久才对皇后道:“娘娘,洛溪云是不是有些失心疯?如此疯癫之人,什么做不出来?说不定,说不定巫蛊之事是她所做,不过是嫁祸给赫连明瑟罢了!”      皇后气得满脸通红,只满脸通红,重复地说着:“放肆,放肆,你们都反了!”      花庐早白了脸,拼命地扯我的衣袖。我不理她,若有所思道:“失心疯,会被关到哪里呢?掖庭,暴室,还是直接冷宫,天天喝药?请皇上裁断,还是请太后发落,皇后你会不会趁机来个大义谏言?”      皇后捂住心口,身子软软倒下。林婕妤慌忙扶着皇后喊:“皇后的心口痛发作了!”      大殿里的人乱作一团,请太医的请太医,抬人的抬人,拿热水的拿热水。      我脸上笑意未减,踱步到押着明瑟和紫砂的宫人身旁,对他们说:“你们最好别使什么阴招,等我回禀了皇上,会念及你们听话,给你们一个全尸。”      两名宫人面面相觑,一脸狐疑。明瑟嘴唇颤抖,泫然欲泣:“姐姐,巫蛊之事的矛头就是指向我的,你不要掺和进来!”      紫砂跪在一旁,嘴角渗血,对明瑟说:“主子,唇亡齿寒,你倒下了,沐清公主也坚持不下去的!我信你们都是清白的,可是若是皇上真的怪罪下来……”      她没有说下去,而是抬头看我:“贵嫔娘娘……紫砂懂你的苦心,紫砂给你磕头了!容妃是襄吴国皇帝最疼爱的公主,洛家是襄吴世代忠良,沐清公主有牺牲自己的决心,紫砂若能替,也甘愿替公主去死!”      我依旧笑着,心却一寸寸地寒了下去。紫砂比谁都明白,和容妃同居一宫的我,若是为明瑟顶罪,几乎找不出破绽。      花庐惊道:“紫砂,我家娘娘在想办法救容妃,你何出此言?”      明瑟猛然抽出一只手来,狠狠地扇了紫砂一巴掌,一字一顿道:“紫砂,休要胡言乱语!你说的,我不屑。”      紫砂原本肿胀的脸颊,被打得破了皮,渗出紫红的血珠。她怔怔地看着明瑟,流下来泪来。      我心头泛起一阵酸涩,慢慢蹲下握住明瑟的手,道:“公主,洛家世代忠烈,自然会保全公主。”      我并没有十分把握让他赦了明瑟。如果这条路走不通,我也只能施行紫砂之计了。      “你也是如此想我的吗?”明瑟眼眶中的泪终于如脱线的晶珠,一颗颗落下,“你以为我方才对紫砂的呵斥,是逢场作戏?我堂堂赫连明瑟,就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?”      我不知说什么好,站起身来,转身吩咐冷碧苑的几名宫女打开殿门。那几名宫女瑟缩了一下,低头避开我的目光,一动不动。      我冷笑一声,正欲发作,大殿中蓦然响起了一声厉喝:“贤贵嫔对皇后不尊,目无尊卑,理应受罚!谁敢擅开殿门,放走贤贵嫔?!”      是琳荣的高喊。      皇后鬓角早被汗湿,面色苍白,在琳荣的搀扶下坐起身来,将手上嵌珠描丝的珐琅护甲遥遥指向我,道:“将贤贵嫔拿下,廷杖二十!”      我冷冷地和皇后对视,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,慢慢地举起。      琳荣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手中之物,口中喃喃道:“不可能,不可能!”林婕妤和慧贵人,也是面无血色。气氛只凝滞了那么一瞬间,原本冲向我的内侍,顿时失了锐气,纷纷叩首谢罪,殿中的跪地声此起彼伏。      是江朝曦给我的那枚免死令牌。      黑压压的人群中,有一道清亮的目光如蒲伞,遥遥地向我飘来,带着疑惑、震惊、绝望,还掺杂了别的情绪。      那是明瑟的目光。      我没有去看她,只僵直着手臂高举令牌,大声道:“开殿门!”      殿门打开的一瞬间,清亮的天光劈头盖脸洒下来,风呼啦地吹起我的披帛,如舞女美轮美奂的手臂。      天光最耀眼处,一队明黄仪仗迤逦而来。      “迎驾——”      皇后的声音有些惊慌,顾不上我和明瑟,从正座上疾步走到殿门敛袖跪下。      江朝曦一身墨蓝常服,从辇上稳步走下,威仪中透着一贯的闲散,轻袍缓带地朝殿内走来。皇后跪地道:“臣妾有失远迎,请皇上恕罪。”      她的声音有些发虚。      母仪天下又如何,权倾朝野又如何,她毕竟是不得宠的。      江朝曦扫了一眼殿内,将我扶了起来,皱紧眉头,转身对皇后道:“朕今日看折子看得乏了,想来兰林宫听听琴,怎么所见都是一片狼藉,到底所为何事?”      一整殿的人,独独我和江朝曦站着。皇后等人跪在地上,不由得有些狼狈。      待皇后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,江朝曦眉心蹙得更深:“从兰林宫搜出了巫蛊布人?”      皇后一副病容,凄然道:“臣妾本是查冷碧苑失窃一事,没想到却查出容妃擅行厌胜之术,一时怒极攻心,心口痛竟发作了。”      江朝曦静了半晌,对皇后等人道:“都平身吧。”接着携了皇后的手,道:“朕一时急了,竟忘了皇后为整治六宫,操劳至此。”      皇后眼角含泪,道:“臣妾对皇上的忠心,天地可鉴。”      朱文恭恭敬敬地将那个巫蛊布人呈上,江朝曦瞥了一眼,将巫蛊布人狠狠地甩到明瑟面前,冷声道,“朕真没想到!”      明瑟反倒平静了下来,只淡淡地道:“臣妾冤枉。”      江朝曦目光阴沉:“冤枉?人证物证俱在,难道皇后裁断错了不成?”      明瑟咬唇,默默地看着那布人,一语不发。一旁的紫砂哭道:“贵嫔娘娘,你和容妃朝夕相处,最了解贵嫔的为人,你倒是说句话啊!”      紫砂为人再胆大现实不过,就算拂了明瑟的意思,也要暗示我为明瑟顶罪。      反正我手里有免死令牌。      明瑟却一把将紫砂推开,猛然抬起头来,目光灼灼地看我:“洛溪云,这是我自己的事!”      没有时间犹豫,我只能忽略她语气中的决绝和警告,跪地道:“皇上,臣妾有一事禀告,请皇上恕罪!那个巫蛊布人其实是臣妾……”      江朝曦打断了我的话,声音里不带丝毫波澜,道:“朕赐你免死令牌,不是让你来胡闹的。”      他低头看我,面容冷峻如冰霜。我一横心,大声道:“是臣妾用厌胜之术诬陷容妃,求皇上赐臣妾死罪!”      死般的静寂。      有那么一瞬,时光那么长,那么凉,黏黏地流过,堵得人胸口窒息。      而那个人,只用了一句话,便打破了这一切。      “传朕口谕,将赫连明瑟收押右治狱!”      掷地有声的一句,如匕首般锐利。我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,一字一句道:“臣妾愿一同前往右治狱,求皇上成全!”      江朝曦换了慵懒的口气:“溪云,朕知道你和赫连明瑟情同姐妹,但你不该拿自己来和朕赌!”      他上前一步,手指勾起我的下巴,暧昧地说道:“朕才不会冤枉朕的爱妃!”      【第七章】离亭燕风急暮初潮      明瑟的宫人都被收押,偌大一个兰林宫只余冷碧苑还有人走动。      清冷至此。      我记起天水碧的纱幔后,隐约现出一抹清瘦的身影。那时的她,满心欢喜地为情郎绣了一幅鸳鸯戏水,又担心阵脚不足以展现刺绣的精致神采,难讨心上人的喜欢。      于是心头便添了忧思。她索性抚琴弄曲,汩汩琴声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心事。      她的心事,应是既雀跃,又羞愧的。她本是襄吴的公主,国耻未报,自己却爱上了不该爱的人。      情是迷局,一不小心便深陷其中,无法自拔。      “明瑟……!”      我低吟一声,心中绞痛,握紧了那方鸳鸯戏水的锦帕。      明瑟进入右治狱已经七天。这七天里,江朝曦日日都来兰林宫,一时间我宠冠后宫取代琼妃的传言甚嚣尘上。这期间,我不知向江朝曦求了多少次允许探视的手谕,明瑟却都拒不见我。      青铜兽炉里燃着水沉香,轻轻袅袅的一缕淡烟逸出,闻着甚是醒脑。我笼了宽大的衣袖,依窗透过碧纱,看窗外的青池水波荡漾,已钻出数枝团荷。      昨夜落了雨,雨水凝在荷伞上,汪汪得如一捧琼珠。风过叶摇,琼珠晃碎犹自圆润。      数一数,三十三把荷伞。      我知道她为何不见我,免死令牌定是让她误解我已经得到了江朝曦的宠爱。      她一直想要得到那个人的心,却得知——那个人的心不在她那里。      心心念念的,都是能够与君双飞如杏梁双燕,怎知世事难料,可怜同心结不成。      “你可知,你想要交付情意的那个人,是没有心的?”      我慢慢展开手中的绢帕。帕子早被我攥出数条褶皱,其中一条,恰好横亘在那对五彩丝绣的鸳鸯之间。      帷幔外响起了脚步声,不疾不徐。我心中一凛,将绢帕收进怀中,正要立起身来,背后那人已一把抱住我:“朕方才去冷碧苑找不见爱妃,谁想爱妃躲在这里发愣。”      “皇上,这里是容妃的寝宫。”我冷漠地道。      “哦。”江朝曦犹自抱着我,将我的身体翻转过来,正面对着他,“让朕猜一猜,你接下来该不会说,你想念赫连明瑟,想要再求朕一道手谕,去狱中探视她?”      他温热的气息铺头盖脸,我厌恶无比,想要挣脱开来。江朝曦搂得更紧,道:“她又不想见你。”      我垂眸道:“若不是那块免死金牌,她怎会不理我?”      就那么一推的瞬间,江朝曦松开对我的钳制,我一个重心不稳,身子向后一仰,跌坐在塌上。江朝曦如一头猛豹,敏捷地跃起,将我整个仰面扑倒。      我面红耳赤,手腕用力,想要推开他。他早窥破了我的意图,已擎制了我的双手,高举过头。      “放开我!”我又羞又怒。他压着我,一双墨眸中冷意森寒:“洛溪云,你莫不是忘了,那免死令牌虽是朕赐给你的,但不是让你拿出来示人的。”      他笑意更深,继续说道:“为了让她们相信你配的起那块免死金牌,所以朕才顺水推舟,对你恩宠有加。”      我只觉得那笑容诡谲,扭头不去看他,道:“皇上曾答应过臣妾,善待容妃。”      “我没有委屈她,她在狱中除了住得比不上兰林宫,没什么不自在的。”      “容妃是冤枉的!”我失声道,“恕臣妾直言,皇后不过是受了萧王的指使,才寻机诬陷容妃。她的目的是挑起两国战争!求皇上明鉴!”      江朝曦唇角一勾,道:“可你没有证据。”      我蹙紧眉头,心底寒凉。      江朝曦道:“你要救她,其实也不难。”      “如何救?”      “萧王的目的不过是借此挑起战事,如果朕顺应萧王,问罪襄吴,挑起战事,那么就没有注意容妃该如何处置,巫蛊之事倒是可以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”      我冷声道:“皇上果然是支持出兵襄吴的。”      “话不能这么说,”江朝曦不紧不慢道,“如果你一切都配合朕,表现得好的话,朕可以保证和襄吴的战事只是一场形式。”      “皇上是在要挟我?”      “此言差矣。”江朝曦凑近我的脸颊,“朕是拿她和襄吴一起要挟你。”      他见我没有挣扎,便松了我的手腕,从塌上起身,看着我道:“洛溪云,你其实一直都在做容妃的挡箭牌吧?当初如果不是你让朕不要宠幸明瑟,估计皇后不会轻易放过容妃——事情会难办很多。”      江朝曦将手摸进袖中,掏出一本奏折扔在我身旁:“索性给你个明白,自己看吧。”      明黄的绢本奏折,上面满书墨字,在我眼里渐渐模糊,幻化成暗夜中闪烁的星子,摇摇欲落。      萧王萧华胜,借着巫蛊事件,开始有所动作。他在奏折中痛斥明瑟有祸乱南诏之心,又将攻打襄吴的利弊一一陈述,主张出兵襄吴。他连领帅都推荐了人选,力荐骠骑大将军,其次是镇国大将军。      奏折下方是江朝曦的朱批:“巫蛊之事尚未决断,容后再议。”      我“啪”地一声合上奏折,抬眼看他:“皇上如何打算?”      “暂时不治容妃的罪,但采用萧王建议,出兵襄吴!”      我冷眼看着他,半晌才嘲讽道:“好一个金口玉言!善待襄吴和善待明瑟,两个都背弃了!”      他并未着怒,踱步到窗前,负手而立,淡淡道:“你若听话,襄吴和容妃都安然无恙,你若暗中做手脚,襄吴必灭!”      我冷笑一声,道:“襄吴无事?皇上都已打定了注意出兵襄吴,还怎么诳我说襄吴会无事。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朕还以为你是个伶俐人,怎么这般不明白,难道出兵襄吴,就意味着大胜而归?”      我一惊,细细品着他的话中深意,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,是臣妾愚钝。如果骠骑大将军兵败,必能给萧家定罪,削了萧家风头!只是——”      “只是太后会任由皇上大刀阔斧地削弱萧家吗?”      江朝曦定定地看着我:“太后是朕的母妃,自然是支持朕的。”      我哑然失笑:“最是无情帝王家,连表亲都下得了手。皇上行事如此狠厉,臣妾怎能相信,皇上真的会以一场败仗的代价来换天家的太平。如果皇上临时起意,让萧家真的夺了襄吴的万里土地,那么在这场局里,我又算什么?”      他蓦然逼近我,手指扣紧我的下巴,逼我直视他:“朕答应过你,就不会背弃诺言!”      我心头狂跳,退后几步,身体仿佛被那目光胶着了一般,动弹不得。他神色复杂,凝眸看我:“准备一下,三日后随洵王出宫,告诉浮生,你有重要信息,想要和洛鹤轩联系。”      乍听到哥哥的名讳,我惊得蓦然抬头,道:“什么?”      他眯了眼,意味深长地道:“你哥哥不是襄吴的将虞侯么?听说,最近又要升职了。”      我只觉冷汗从背上密密匝匝地冒出,慢慢道:“你是说,若襄吴迎敌,哥哥会上战场?”      江朝曦没有立即回答我,只是摩挲着下巴,半晌才道:“这只是猜测——洛家重新振作,襄吴又没有特别出挑的大将,所以洛鹤轩被委以重任极有可能。关键是,若真的是你哥哥上战场,立下军功,洛家会彻底恢复往日的荣盛。”      我抬眼看他:“但若哥哥打了败仗,只怕一蹶不振,还会有性命之虞。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朕会想办法让洛鹤轩打胜仗,只要你肯合作,他肯合作。”      “我该如何信你?”我复又垂眸,目光转往别处,淡淡道,“有时候这算计,总能把自己算计进去。”      “你还是不信朕?”      “半信半疑。”      江朝曦又笑,那张俊逸的脸上的表情蛊惑无比:“朕没有什么东西押给你!那你,赌不赌?”      我没有回答。他往前逼近一步,又道:“你赌不赌?”      我只觉得心中烦躁无比,冷笑道:“既然没有东西押给我,那么我凭什么信你?自然是不赌的!”他眸中有流光一闪而过,如流星划过夜空,倏忽而逝去,接着一把抓住我的手。      我想要挣开,他只紧紧地抓着,抚开我的手,掌心贴上我的手掌,道:“我想到了,我还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,你要不要?”      他说我,没有说朕。许是有些紧张,那双墨眸盯着我,竟是许久都没有一眨。伸进我手心的那只手,拇指根部有一道伤疤,掌心的纹路曲曲折折,一如这个乱世中,每个人的命运。我整个人都僵住,不知所措,半晌才甩开他的手:“不要用对付明瑟的招数来对付我!”      他顿了一顿,道:“你究竟何意?”      我倔强地看着他,道:“让她为你心动,好为你所用,这难道不是你的打算吗?”      他手一攥,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得靠到他胸前,盯着我道:“利用感情,朕才不屑为之!”      江朝曦明显着了怒,继续道:“你知不知道,若换了别人如此说,如此做,早死了一百次了?”      我垂了眼帘,索性默不作声。      他气恼之下竟找不到什么东西发泄,只指着那青铜兽炉,问道:“朕不是赐过瑞脑了吗?怎么燃的是水沉香?”      我知道他是故意找茬,淡淡道:“臣妾更喜欢水沉香的味道。”      他一甩手,拉开纱帷,喊:“朱文!”      朱文忙应着,弯着腰过来:“皇上。”      “取三十斤瑞脑送到冷碧苑,吩咐宫女,除了瑞脑香,别的都不许点!违抗者,都去侍奉容妃!”      “是,是。”朱文点头应着,还未抬眼,江朝曦已经一步跨过去,拂袖离开。      朱文愁容满面道:“娘娘,容老奴斗胆一句劝,隆恩都到了跟前了,何必要跟皇上拗呢?别说这瑞脑香,后宫里的妃嫔只要打听到皇上喜欢什么,都变着法儿弄来讨皇上喜欢,可老奴也没见那个妃子让皇上记挂过!娘娘以后可千万别跟皇上顶嘴了。”      我有些疲惫,揉了揉太阳穴:“妃嫔那么多,皇上不过图个新鲜。”      朱文笑道:“就算如此,娘娘变着法地让皇上新鲜不就得了?”      我沉默地点点头,有些不耐。朱文见我倦意甚重:“老奴告退。”      片刻,几名宫女捧着香料进来,向我福了一福:“娘娘,奴婢奉旨给香炉换香。”      我点点头,便任由宫女们给香炉换香。诸事皆毕,花庐对宫女们道:“你们先下去吧。”宫女们屈膝道了声:“是”,便鱼贯而出。      我靠在婕妤榻上,闭着眼睛,听花庐温声道:“娘娘是不是乏了,花庐给娘娘揉捏一下吧。”      “不用了,”瑞脑的香在空气中蔓延,滑溜溜地想要钻进鼻子里去,我心里有些厌烦,蹙眉屏息,道:“若无事,你就下去吧。”      花庐有些犹豫,咬了咬唇,还是道:“启禀娘娘,皇上临走时,说要在冷碧苑过夜……”      “什么!”      我猛然回头看她。正午的日光正是毒辣,从窗纱中映照过来,将我金簪上来回摇晃的流苏影子生生地按在五彩金泥地板上。花庐有些诧异,思忖了一下又道:“朱公公也说了,敬事房那边等下会来人,亲自指点宫里该如何准备……”      她觑着我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道:“花庐明白娘娘的心思,是怕容妃和娘娘之间的猜忌更重吧,只是……”      只是他是皇上,我是妃子,容不得拒绝。      我面无表情地道:“知道了,回冷碧苑。”      冷碧苑那里,也是到处燃了瑞脑香,连寝宫的纱幔也都换了江朝曦素喜的妃红和鹅黄色。      花庐见我脸色很差,小心措辞道:“娘娘是不是累了?反正宫里无人来访,娘娘不如换了寝衣,昼眠一会吧。”      我换了寝衣,卧在床上,挥手道:“把窗子打开,散散着满屋子的香气。”      花庐应了,之后便解了勾帐子的鎏金吊钩,重重纱幔翩然垂下,遮住了屋内的景色。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,如幻似梦。      即便是开了窗子,瑞脑的香味还是避无可避地钻进鼻中,萦绕不去。我呆呆地望着妃红色的纱帘,忽觉神思恍惚。      一忽而想起江朝曦执着我的手,墨眸亮如星子,对我说:“我想到了,我还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,你要不要?”      一忽儿又想起九年前,他往我手心里放了一枚鹤顶红:“我想买的,是你的命。”      妃红的纱幔突然如浸了血一般,一点一点变得深沉浓稠。      九年前的记忆,如狂风暴雨一般呼啸而来,将血肉生生刺穿。      一切,都开始于那个噩梦般的早晨。      【第八章】忆流年高楼一夕倾      九年前,我只有八岁。      经年之后,我仍旧不愿记起那天的早晨。      那个带着薄薄寒凉的早晨。      醒来时,屋内空无一人,乳娘并没有同往日那样来给我梳洗。我跳下床,忽然听到门外嘈杂无比,夹杂着刀枪特有的冰冷的声音。      门哐地一声开了,哥哥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,将一件男装往我身上一套,束了我的头发:“云儿,换上男装,快走!”      逃走,已经来不及。      堵在门口,指向我和哥哥的长枪,密密地集成一簇一簇,像爹爹给我逮的小刺猬身上的刺,也像后院里那些会在雨后勃发的竹笋。那些竹笋呵,母亲常常带我一起去采了来,细细地切成细丝,笼在一起拌成爽口清凉的小菜,端给爹爹做下酒菜。      母亲在哪里,爹爹在哪里?      我怕得钻进哥哥的怀里,大声哭了起来。      “云儿别哭,洛家人从不流泪!”哥哥护住我,在我耳边大声说。      兵士中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出,对我和哥哥正色道:“皇上有旨,洛氏全家流放充军!洛公子,本将不是不顾及往日情分,只是圣谕难违,你何必为难本将!”      哥哥剑眉紧蹙,抱紧我道:“赵起将军,这些我都明白,我本想将我弟弟送出城外就回来的!赵起将军,看在往日的交情上,看在我弟弟只有八岁的份上,能不能放他一马?”      一道剑影从空中袭来,稳稳地停在我的鼻尖上。我忘了哭泣,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惊恐的面容倒影在剑身上。赵起将军单手执剑,寒声道:“洛公子,你不是不知道,皇上圣旨一下,便容不得半点人情,得罪了!”      哥哥浑身一凛,夹紧我后退几步,手臂暗暗用力,似是要聚力一击。千钧一发的时刻,我大喊一声:“我跟你们走!”      声音细亮尖锐。赵起将军一愣:“女娃娃?”      哥哥低头看我,眼睛里满是沉痛。他猛地抬头,大声道:“赵起将军,就算我洛鹤轩求你!不要将我妹妹充为官妓,她才八岁啊!哪怕让她去充军,粗茶淡饭也好,长途跋涉也好,总好过为奴为婢折磨致死,求你了!”      他噗通一声跪下,俯首道:“求将军成全!”      赵起将军面无表情,默默地将剑放下,道:“送洛家两位公子一同上路。今日之事,谁敢说出去,本将受死之前一定斩了他!”      他将“洛家两位公子”咬得极重,于是士兵沉默地放下刀剑,侧身闪开,让出一条道路。      路的尽头,是手脚皆戴镣铐的爹爹。爹爹的身上不再穿绣有大蟒的紫袍,而是着一身脏污的囚衣,上面血迹斑斑。一夜之间,他仿佛老了十年,头发花白,面容麻木而颓废。      那个在清亮天光下和母亲对视一笑的爹爹,仿佛不再存在了。      我们上路的时候,身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。她身穿囚衣,披头散发地大喊:“我要见皇上,我有重要的事禀告!”但蛮横的官兵没有理睬她,几番拳打脚踢,便将母亲踢翻在地上。      母亲伏在地上,唇角流出鲜血。她已经说不出话,但依然抖动着双唇。我只能她的口型中判断出,母亲在说,坚持住,没事的。      我的眼睛就在那一刻胀痛无比,想起哥哥那句“洛家人从不流泪”,便伸出带着沉重镣铐的双手,紧紧捂住眼睛。      把泪水,都捂住吧,一滴也不要流。      再睁开眼睛时,已经是在荒郊野外。押送我们北上参军的兵痞子,稀稀落落的一队,整天在路上骂骂咧咧,凡事都给我们脸色看,说如果不是我们,他们怎么会摊上这么个苦差事,没有油水捞还整日跋涉。      爹爹回头瞪一眼想要发作的哥哥,转头陪着笑脸,对兵痞子的头目说:“是,是,官爷说得对,劳烦官爷了。”      每当看到爹爹的这种笑容,我都无比悲哀。十年里,我一直养在深闺,但也见过很多来访的人,穿官袍,着官靴,见了爹爹便露出这种笑容。很多时候,爹爹都不屑理睬他们。      如今,为什么爹爹要这样笑给他们看。      备用的干粮也很难吃,都是干成硬邦邦的馒头。运气好的时候,能碰上一条溪流,馒头沾上溪水,就能软和一些。运气差了,一整天连水都不沾一滴。      照这样下去,恐怕走不到北方,人已经倒下了。      一日,烈日当头,热浪滚滚,从早上一直粒米未进的我,实在是走得累了。      兵痞们也是乏了,走路都歪歪扭扭。一人突然大骂:“要不是护送这些晦气货,我们现在都在京畿喝酒吃肉,不当差的时候,还能去勾栏找个姑娘玩玩!我是招谁惹谁了,要受这份罪!”      爹爹也是滴水未进,嘴唇早干裂得脱了皮。哥哥听着不堪入耳的谩骂,手攥成拳,青筋暴起。我实在是体力不支,两眼一黑,便晕倒在地。      “官爷,求求你们,找个地方歇歇吧。”爹爹心疼地将我抱在怀里,苦苦哀求。兵痞们大骂:“活该!你以为爷爷我不想歇歇吗?上面有令,逾期达到目的地,都该斩了!”      因为我的缘故,爹爹又白白多挨了一场辱骂。我勉力睁开眼睛,喃喃道:“爹,我能走。”      哥哥面如冷霜,将我一把扯起来,道:“能走就走!拖拖拉拉像个什么话!”      骂完,他早红了眼眶,转过头去。我却再也没有忍住眼泪。      正在此时,一个兵痞忽然示意大家噤声,屏息听了一会,狂喜道:“附近有水!”      果然,有哗哗的水流声,透着层叠的林子,隐隐约约传来。兵痞们欢呼:“有水啦!”      一汪清泉于忍饥挨饿的我们,无异于山珍海味。一行人找到山泉,急不可待地扑上去。爹爹拖着沉重的脚镣,在我和哥哥的搀扶下,艰难地弯下腰去,颤巍巍地掬起一捧泉水。      一个兵痞眼一横,乜斜着爹爹“哼”了一声。爹爹忙陪笑脸道:“我真是老糊涂了,要喝水也要官爷先来,官爷先来。”      “算了!”那个兵痞甩甩手,站起身打了个哈欠,往上游走去,“反正你们在下游,什么时候喝水有什么关系,喝吧!”      “谢官爷,谢官爷。”爹爹低头哈腰,直到那个兵痞走得远了,才嘱咐哥哥:“将馒头掏出来,吃吧。”      “爹,”哥哥蹙紧一双剑眉,沉声道,“我们干嘛处处对他们卑躬屈膝!”      爹爹眼神一冷,花白的双鬓微微颤抖,道:“休得胡言乱语!鹤轩,你不懂,不懂!虎落平阳被犬欺,我们如今哪里还能摆洛家的架子?”      哥哥脸色冷了下来,默不作声,用破旧的瓷碗舀了半碗溪水,将馒头泡了进去。硬邦邦的馒头沾了水,变得白白胖胖。哥哥小心地将馒头捞出来,放到爹爹嘴边,道:“爹,你先吃,我和云儿等会吃。”      爹爹点点头,将馒头填入口中慢慢咀嚼。蓦然,头顶爆发出一阵大笑,肆虐地回荡在山林里。      “你们看,那老头吃了,吃了!”      “王五,还是你小子点子多,在上游尿上一泡,哈哈,给这老头和两个崽子增增味!”      哥哥愤怒地喊了一声:“你们欺人太甚!”他想要冲上前去,但爹爹一边剧烈地咳嗽,一边拉住他的衣角。哥哥咬牙蹲下,用手轻拍爹爹的后背,喊:“爹!”      “忍着。”爹爹紧紧盯着哥哥。哥哥用目光和爹爹对峙了一会,无奈而悲愤地往地上一锤。      王五生得五大三粗,满脸横肉,手里一边系裤袋,一边骂骂咧咧往这边走来,吆吆喝喝对我说:“怎么!你们还以为你们还是权倾一时的洛家,到处有人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们吗!”      他不敢去招惹哥哥,只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转,盯着那碗里还剩的半块馒头,邪笑着说:“我说伢子,把这半块吃了吧,这可是大爷我用人参汤泡出来的。”      兵痞们仰头大笑起来。      我猛然抬起头来,愤怒地盯着王五,手一抬,便将那碗水整个抛到他的头上。      王五的头发和衣服顿时湿淋淋的,狼狈无比,把手狠狠地往脸上抹了一把,冲我喊:“小伢子还挺倔,我不信我治不了你!”      他的手狠狠地朝我劈了下来。说时迟那时快,一只手臂狠狠一挡,将他狠厉的招式生生滞在半空。      爹爹抬手挡住王五对我的攻击,由于震力太大,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。      我和哥哥都愣住了。一路上,爹爹一直对任何人卑躬屈膝,毫无尊严,但当王五欺凌我的时候,爹爹是第一个愤然而起的人。      王五手臂吃痛,“哎吆”一声往后退去,怒喝道:“你们还真反了!”他不敢对付爹爹,只拿我置气,一把揪过我,将我甩到地上,力道之大,竟撕开了我的领口。      肚兜的边角露了出来,我忍着痛爬起身,慌忙将扣子系好。王五震惊地打量着我,道:“竟是个女娃娃!”      母亲和爹爹向来宠我,从不太过约束我,所以我从小便跟着哥哥一起玩耍。为了避嫌,母亲将我弄成一副男孩装扮,只是回到家中,便给我梳垂髫,穿罗裙,教我弹琴作诗。      兵痞们原本看好戏地围成一圈,发现我的女儿身之后,一个个饶有兴趣地围了上来:“王五,你知道一个女娃娃值多少钱吗?这还是个出身好的,肯定读过书,弹过琴!不如我们将男的拉到人市上去,将女的卖到窑子里去,老头嘛……”      他们面露杀机,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。      “是啊,老头重病致死,洛家长子和次子葬身虎腹,我们也好交代了!”王五邪邪一笑,“兄弟们,我们很快就能复命回家了!”      尽管戴着镣铐,哥哥还是身形矫健,敏捷地跃起,挡在我和爹爹身前。他自幼习武,身手了得,但终究因为近日来劳累挨饿,渐渐寡不敌众,身上受了几处刀伤。      爹爹抢过王五的长刀,抡圆挥了两下,便将我和哥哥的脚镣砍断。他将我们往前猛地一推:“愣着干什么,走,走啊!”      哥哥脸上的血和泪混作一起。他狠狠地一抹脸,想要冲回去,但爹爹一转身,挡住朝我们冲来的兵痞,回头大喝:“走!”      数把尖刀刺穿了爹爹的脊背,鲜血染红了他的后背。      “爹!”哥哥满脸是泪,遥遥地朝爹爹跪下,磕了一个头,然后拉着我朝密林深处奔去。      逃跑的过程我都不记得了,因为哥哥后来才告诉我,当时的我,双目空洞,嘴里喃喃喊着两个字,爹爹。      恢复神智的时候,七月的上弦月挂在中天,洒下的清辉落了哥哥一身。他伏在地上,眼睛紧紧闭着,腰上、腿上的伤口开始冒脓,发出一股恶臭。      我知道那叫伤口发炎,如果在此时不幸染上了风寒,便会转化为破伤风。此病凶险万分,可以夺人性命。      两个人逃走时横冲直撞,竟然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南诏的都城。我将哥哥的手臂挎在肩膀上,随着难民一起涌进城里。走入那个巨大城门的时候,我抬眼看到城门上有两个烫金大字,安康。     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,希望哥哥能够如这两个字所佑,能够安好健康。      哥哥是如何渡过难关的,我到后来也不知道。因为进入安康城,我便被一个牙人盯上了。      牙人(注:牙人是指旧时居于买卖人双方之间,从中撮合,以获取佣金的人)是一个年届五十的老头。他将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轻轻地放在我手里,朝晕倒在地上的哥哥努努嘴,温声问我道:“他怎么了?”     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,唇齿不清地说:“他病了,我要挣钱给他看病。”      “跟我走,你能吃到很多包子,还能给哥哥看病。”牙人笑眯眯地打量着我说,“真稀罕,长得这么俊,耳朵上还有两个耳洞,一定是你娘疼你,怕你养不活,将你当女孩养。”      我没吭声,将一块包子撕下,塞进哥哥嘴里。牙人也许觉得自己说得太多,干脆扯起我的手:“跟我走吧。”      经历过家族落败,被兵痞欺负的事情,我变得坚韧,变得警惕。我不是没有看出牙人的动机,但是我必须跟他走。      因为我必须赚到一笔钱,给哥哥买药看病,等他好起来之后,还要用那笔钱在这个城市里安顿下来,隐姓埋名,卑微地活着。      我一路上要这要那,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也不停下。牙人若有不满,我就哭闹,他只好掏钱给我买好吃的。      还有百步远,就到安康的妓院了。我遥遥地看到招摇的女子穿着香艳的衣裳,倚门而立,朝街上的行人勾起她们柔软的手指,企图用最快的速度谈成一笔肮脏的交易。      我吧嗒着嘴巴,对牙人说:“我还想吃包子,两个。”      再走百余步,他就可以将我卖到一个好价钱,所以牙人很爽快地给我买了两个包子。我笑呵呵地将其中一个包子递给牙人:“你对我这么好,你也吃一个吧。”      他被我缠了这么久,也饿了,于是不假思索地将包子吞下。      我冷冷地笑了。就在刚才,我偷偷地将一枚丸药按进了包子皮里。      牙人倒地的时候,大睁着双眼,朝我伸来的手很粗糙。我灵巧地往后一退,于是他的指尖只是无力地划过我的脸颊。      微微的疼,像爹爹的胡须宠溺地在我脸上蹭。      那枚丸药不是特毒的毒药,但至少能将人致残。牙人只剩一口气,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,大喘着气躺在地上。我捡了一块石子,在地上写了“卖身葬父”四个大字,然后伏在牙人身上嚎啕大哭:“爹爹,爹爹……”      起初是假哭,后来我是真的无法掩盖悲伤。我想起母亲和爹爹幸福地相视一笑的情景,想起母亲给爹爹准备笋丝下酒菜时含笑的嘴角,想起哥哥满身是血地护在我身前。一切一切,都回不来了。      求你们,买了我吧!我穿着粗糙的葛衣,跪在地上向那些人苦苦哀求。可是精致的丝质鞋履,并未为此而停留。      突然人们开始惊慌起来,纷纷避向道路两边。我抓紧衣角,紧张地抬头望街头看。华丽的仪仗,威严的队列,全都将一顶精致的轿子拥在中央。      轿子停了,一个人掀帘而出。      那个人就是江朝曦。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,带着一丝阴鸷,震慑人心。      有年纪不大的小仆人伏在地上。他神色不改,踏着小仆人的脊背款步下轿,朝我信步走来。      腰间兰草形的玉,脚上绛紫云绣的靴,身上月色素锦滚金边的袍,无一不在彰显着他的身份尊贵。      他蹲下来,问:“你要卖身葬父?”      我漠然扫了牙人一眼,点了点头,接着目光便落在他手中鼓鼓囊囊的锦囊上,不肯离开。      他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,即使是锦囊这样的物事,也丝毫不落人后,且不提那精致的缂丝,且就说那繁复的刺绣纹路,就让人看得眼光缭乱。      他见我失神,了然一笑:“饿了吧?”      我极力忍住饥饿带来的胃痛,问他:“公子想要买我吗?”      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:“本公子不想买你。”      兵荒马乱的时代,再没有人买我,我真要饿死街头了。我换了一副可怜相,想求他买了我。还未开口,只见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枚红色的丸药,不容分说地放在我手心里,慵懒地说:“我想买的,是你的命。”      “你吃了这枚鹤顶红,我就让你爹爹安葬,如何?”他薄薄的双唇一勾,面上是说不出的蛊魅,眼中透出凛然的杀气,让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。      那枚鹤顶红躺在手心里,洇了些汗水,显现出一种妖异夺目的红色,似是一粒灼目的朱砂痣。我惊恐地摇头,只见他眸中的鸷气不化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的命,不卖,也要卖。”      他话音刚落,已经有许多穿官兵服的人拥了上来。他们没有说话,只是齐齐地看着我,一道道冰冷的目光如成簇的刀枪。      他们和江朝曦一样,只是想欣赏一场死亡。      牙人大口喘着气,一双眼睛瞪着公子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。      我看着手心里的鹤顶红:“我死了,还要银子干什么?”      “我可以吩咐下人埋了你爹啊,卖身葬父,你卖身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?”他嗤嗤地笑了,“这颗药可怕吗?”      “不怕,红红的,像爹爹每次给我吃的糖丸。”      这次他收了笑,用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我,道:“不过你可不能在这里吃,先和我回去吧?”      “公子打算回府之后将我关进笼子,喂毒之后,一群人围着慢慢观赏我的垂死挣扎,最后毒发的惨状?”      “是。”他眯了眼睛,“你不害怕?”      我反倒冷静下来:“害怕。”      他又笑起来,笑得很是无谓,一挥手,旁边那些成簇的目光便慢慢缩回去了。      我瞄了一眼周围。现在未过午时,市井上还有不少百姓。      要说机会,就在眼前。      “回宫。”江朝曦懒懒地说。      我一抬手,不假思索地将那颗鹤顶红塞进老人的嘴巴里。老人脸色发紫,嘴巴里很快就流出一股紫黑的血液。      江朝曦十分震惊,大约是没想到我会弑父。趁着他注意力分散,我伸手将他手中的锦囊一把抓下,如小耗子一般窜了出去,边跑边喊:“死人啦,死人啦!有人杀人啦!”      江朝曦大概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,原本很多百姓都避着他走,被我这么一喊,都吓得落荒而逃。很多人如潮水般涌过来,正好成了阻挡我和江朝曦之间的屏障。      “快抓住她!”有人大喊。      那群官兵涌过来,但人们发了疯一般四处逃窜,他们要先分流人群才能来追我。估计等他们肃清街道,我早就没影了。      我这么揣测着,抱着那只锦囊,死命往城西逃去。      天黑之前,我必须要挣到一笔银子赶到城西。      因为重病的哥哥还在等我。已经过去大半天了,我必须赶紧找到哥哥,带他去看大夫。      迎面来了另一队人马,气势汹汹,一看便知来者不善。我忙钻到一个灰糊糊的角落里,猫着腰一蹲。      迎头的那匹黑骏很是张狂,仿若没有看见江朝曦的人马一般,毫不顾忌地冲过去。      近了,更近了。      江朝曦却不惊不惧地负手而立,一双墨瞳只冷冷地看着驰骋而来的黑骏,肃然而立,挺拔如一株雪中松柏,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。      眼看黑骏就要飞踏过去,一场惨剧就要发生。      只听“吁——”的一声,黑骏上的人使劲勒马,才堪堪地停在离江朝曦不到一丈的地方。      那人翻身下了马,朝江朝曦一拜:“本王见过殿下。”接着将马鞭指向死去的牙人,对身后喊道:“来人,将那人带走。”      我大吃一惊,来不及去琢磨那个死掉的牙人可能是什么背景,只见江朝曦已经一步上前,大喝一声:“慢着!”      那人七尺身高,身穿戎装,完全没有将他的话放在眼里,只冷笑道:“本王执行公务,捉拿逃犯,还望殿下不要阻拦。”      “凭本宫如何能挡得了你?洛瞻明一死,你萧华胜便带人冲了出来,该不是早在一旁做了埋伏了吧?”      “末将不敢僭越。”      “如此甚好。”江朝曦一副云淡风轻的摸样,一指那个牙人,悠然道:“来人,将洛瞻明抬走。”      我吓了一跳。他们竟误将那个牙人错认成了父亲。      萧华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将了一军,一张脸早黑了。他大声道:“洛瞻明死得甚为蹊跷,需要禀明皇上,还望殿下不要为难本王!”      江朝曦一挥手,他身后的官兵纷纷戒备。一场恶战蓄势待发,只需一声令下,两方便会刀兵相见。      我没有看下去,只是顺着墙根,偷偷地溜进一条小巷子里。八岁的我,实在没有兴趣关注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战。      可是哥哥却不见了。      我和牙人离开的时候,明明记得城西桥头二百步的柳树下,哥哥浑身滚烫地趴在一张草席上,现在怎么会不见了?      我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,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半个人影,绝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。     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。先是买命的公子,再是哥哥失踪,后来又来了一个神秘人和江朝曦争一个死人。      这其中一定蕴藏这什么秘密。      我哭累了,呆呆地坐在地上支着下巴。      蓦然,我想到,哥哥患了重病,不可能四处找我,只有一种可能——被人带走了。      被谁带走了呢?我除了和江朝曦发生了冲突,几乎就没和别人交手过。      难道江朝曦的出现并非偶然?      我百思不得其解。      江朝曦没有给我太多时间思考。第二天,我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,榜单上赫然写着,凡是能寻到我的人,赏银五千两。      这逼得我连贫民窟都回不了,只得往脸上抹了泥,装成小叫花子东躲西藏。      我不明白,江朝曦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来找我。      我只是抢了他一个锦囊,里面有五十两雪花银和一张千两银票。为了这么一点钱,他竟然在全城发出五千两赏银的悬赏?      难道是为了这个制作精致的锦囊?      我歪着头,怀疑地看着手中的锦囊。锦囊很精美,凑近鼻子,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。      翻开锦囊内侧,绣着一行娟秀小字——待到壮志重抖擞,再无独望雁南飞。      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,只可怜意长笺短,多少话语只能埋在心里。      我怔了片刻,那句小诗豪气万丈,可细读之下只觉一阵缱绻哀伤,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。也许,绣这行小诗的人,真的是江朝曦什么重要的人吧。      我甩手便想将锦囊丢入河中,但转念一想:如果哥哥是被江朝曦的人所带走的,那么他的目的是想要回这个锦囊,我若是擅自丢了,只会让自己没有筹码换回哥哥。      可我不曾想过,若只是为了一个锦囊,他又何必派出重军四处搜寻我的下落。      八岁的我,根本想不到太深的东西。      八天后,我蜷缩在一辆装满草料的马车,偷偷地逃出城外。江朝曦追查得极严,不多时便带人追杀过来。      犹记得荒野中里,我仓皇地奔逃,灌木的枝叶从眼前飞掠而过,脚下的蕤草让我一步一滑。电光火石的一瞬,我惊恐地回望,只见骄傲的少年负手而立,身侧有几个弓箭手已经将弓箭拉得满圆。      很圆很圆,像爹爹指给我看的月亮,像爹爹亲手做的月饼,也像爹爹临死前怒瞪的双眼。      嗖的几声,脚边落下几根箭羽。我侧身躲避,肩膀突然剧痛,巨大的冲力将我震翻在地。      我咬牙用手一摸,满手的血。而他就站在不远处,看我中箭倒地,唇边蓄起一抹淡笑,淡远却绵长,逶迤成青蛇的形状。      他走到我身边,一脚踩到我受伤的肩膀上,手伸进我的前襟摸索。我羞愤地尖叫一声,他淡淡道:“找我的锦囊而已,你以为我对你这种小孩子感兴趣吗?”      我被他踩得龇牙咧嘴,但听到他说起锦囊,心里反倒踏实了几分,但又怕他伺机报复:“你放了我,我给你。”      我哆嗦着手,将锦囊掏出来给他。他接过来,道:“很好。不过要我放你,还需要你说出凤螭的下落。”      我忍住剧痛,挣扎说:“锦囊已经给你了!你怎么问起什么劳什子凤螭?我没拿你的!”      他居高临下地看我,神色冰冷,慢慢道:“少装傻,你父亲临死前,没有告诉你凤螭的事?”      我虚弱地道:“没有……我不知道什么凤螭!”      江朝曦抬脚,我顺势往旁边一滚,肩膀上的痛楚才好了大半。他蹲下来,斩钉截铁地道:“不可能!”      膝盖上,胳膊上也是伤痕累累,一触即痛。我站立不起,只能用余下一只完好的手臂支撑起身体,吃力地往前爬,边哭边爬:“我不知道什么凤螭……我要找爹,我要找哥哥……”      背后传来他的声音:“你若不知道什么凤螭,那可真奇怪了!”说完,他一脚又踩到我的伤口上,这次是使着劲左右捻着,“你再嘴犟,我就废了你这条胳膊!”      我两眼一黑,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。      此刻,一个黑衣人从后面追上来,噗通一声朝江朝曦跪下:“殿下,殿下,不好了!”      他松开脚,似是一把揪起黑衣人的衣领,寒声道:“说!”      “襄吴……襄吴的赵起把人给救走了!我们的人……在追击途中,遭到伏击……请殿下做个决断,撤,还是不撤!”      “不撤!”      我适才记起,如果他要从洛家人口中挖出凤螭的下落,怎么不问我哥哥的下落。这说明,带走哥哥的人就是他。      他冷喝一声,用脚踢踢我,对那人道:“把她带走。”      “是!”      黑衣人扶起我的时候,我忽觉一股内力从后背源源不断地输入体内。惊诧地回头,我看见那人拧紧眉头,朝我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。      黑衣人伏在我耳畔,低声道:“你莫怕,我奉命来救你。”      我放心下来,扶着他的手吃力地站起来。就在此时,江朝曦仿佛想起什么一般,猛地回过头,目光炯炯地问黑衣人:“你刚才说——赵起把人救走了?!”      我恍然大悟。如果是江朝曦的人,为什么会用“救”而不用“掳”这个字?      黑衣人自知失言,没有答话,胳膊一紧,夹着我滕然而起。江朝曦容色冰冷,纵身跃起,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脚踝。      银光一闪,一条血线扬起。      紧要关头,黑衣人袖中放出一枚袖箭,刺入江朝曦的肩膀。      黑衣人带着我跃出老远,江朝曦的追兵依然穷追不舍。无数利箭夹带着呼呼的风朝我们飞来。其中一根箭羽贯穿了我的腿骨。      我惨叫一声,回头时看到江朝曦骑着一匹马向我冲过来,墨发散在风中,一双如炬目光如利剑般,快要将人刺穿。      为什么,为什么要追杀我?      我究竟做了什么?      剧痛之下,我晕了过去。      醒来之后,我躺在一处军帐中,肩膀上的箭伤已包扎妥当,床边站着哥哥和一位身穿戎装的将军。      那位将军三十有余,剑眉星目,器宇轩昂,目光炯炯地看着我。我翻身欲起,被他一把按住:“洛小姐,别激动,你现在已经安全了。”      哥哥点点头,道:“云儿,这位是赵起将军,是他救了我们。洛家遭难之后,赵起将军连夜上书纳谏,要皇上重审我们家的案子,若是顺利,很快就能平反。”      我心头一暖,挣扎着起身拜倒:“多谢将军救命之恩!”      他忙将我扶起,口里只是道:“洛小姐,本将哪里敢受这一拜!本将身在边关,消息阻塞,知道得太晚了,才没能救你爹爹!”      我心里悲恸无比,伏在哥哥肩头,痛哭出声。透过朦胧泪眼,我依稀看到赵起将军掀帘出去,才抽泣着问哥哥:“他们问你凤螭的事没有?”      哥哥皱眉道:“问了,可是爹和娘从没有和我说起过什么凤螭,真是莫名其妙。”      我怕他碍着什么,走出帐去看了看周围,又进账问他:“真没有?”      “你是我妹妹,我跟你绕什么弯?”哥哥蹙紧眉头,“云儿,你信爹爹犯下的罪吗?我一点也不信。我觉得很蹊跷,他们口中的凤螭,说不定是有人暗地中造谣,而就是这种谣言让我们洛家一夜之间如高楼倾倒。”      我也觉得那凤螭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,只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物事,便给我带来那么大的灾难。      只是很多个夜晚,我总是会做同样的噩梦。      梦中的江朝曦一身华袍,将一枚鹤顶红放在我的手心。他云淡风轻地对我说,我想买的,是你的命。         【第九章】解连环灯昏梦中语      眼皮有千斤重。      睡得久了,骨子里仿佛灌了铅,动弹不得。      我极力睁开眼睛,便见江朝曦放大的五官横亘在眼前,心里一惊,便毫不犹豫地一掌劈了上去。      他很是利落地接招,将我扭身按在床上,这一系列动作很是流畅漂亮。江朝曦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      我抬眼见妃红纱幔在眼前飘摇,才猛然记起刚才是做了噩梦。江朝曦见我不声不吭,将上身压过来,声音里波澜不惊:“你刚才说梦话了。”      他拿起一块湿巾,将我额头上的汗尽数拭去。我顾不得应付他,只温顺地躺着,闭目思索。      九年的时光,将一切记忆都切成了碎片。这些碎片再怎么拼凑,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片段。让我刻骨铭心的,只有江朝曦对我狠绝地审问。直到刚才的那个梦,我才猛然记起那些关键的细节。      比如他们寻找的凤螭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      凤螭是否和洛家获罪有关?      母亲曾拿着一柄羊脂白玉梳告诉我,那里面藏着一个惊天秘密。这会和凤螭有关吗?      不,不,这一切我不要去想起来。      八岁的孩童,一夕之间忽然卷入那样一场残酷的争斗,逃脱之后,我只想着遗忘。      可我和江朝曦,有一天必须直面这些血淋淋的记忆,无可回避。      我很是戒备,抿着唇一言不发。江朝曦有些无趣,向外间喊:“来人。”      花庐领着宫女走了进来,朝江朝曦福了一福。江朝曦并不看她,只抬脚便往外走:“好好伺候着贤贵嫔,别让朕等太久。”      “是。”宫女们齐刷刷地回答。      待江朝曦离开后,我忽地坐起身,屏退左右,拉着花庐的手问:“现在是几时几刻?”      花庐有些心疼地看着我,道:“娘娘,晌午的时候,奴婢怎么喊你你都没醒,只好任你又睡了两个时辰,可把奴婢急坏了,正想着要不要请太医,谁知这当口皇上进来了,就呆在你的床边直到现在。”      我浑身一凛,将她的手使劲攥住:“是你在外面伺候着的吧,我有没有说什么梦话?”      花庐犹豫着点了点头。我浑身如浇冰水,问:“我到底,都说了些什么?”      她低声道:“娘娘,你好像做了一个被人追赶的梦,呓语连连,奴婢也没听到你说的是什么……”      我往雕花缀玉的床沿上一靠,才觉出后背早已湿透。花庐又道:“娘娘,皇上还等着你一起用晚膳,娘娘等下最好向皇上请罪。”      我凉凉道:“不用请罪,他心里也认定我罪该万死。”      花庐一惊,大概是以为我在为这几天的事和江朝曦置气,往外间看了看,才回头对我道:“娘娘,花庐知道你心里不好受,但眼下容妃还呆在牢里,能救她的只有娘娘你了!一夜夫妻百日恩,今晚你和皇上……还怕没机会救出容妃吗?”      对啊,明瑟,她还等着我去救。      我呆呆地望着菱花镜里的容颜。花庐拿起犀角篦子抹了些茉莉花发油,细细为我梳着青丝,挽了一个流云髻,簪了些珠花,将一根金掐丝镂空飞凤步摇插入髻中。     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,天边擦黑,昏鸦回巢,宫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。我换了身天水绿逶迤拖地长裙,莲步轻摇中,可见有大朵的牡丹绽在裙角。      江朝曦抬眼看了我一眼,又转往别处,只道了一句:“这么久。”      我朝他深深地伏身:“臣妾驾前失仪,罪该万死。”      江朝曦淡淡道:“平身吧,驾前失仪,你也不是第一次了。”      我起身在他身边坐了,吩咐花庐布菜。      菜肴一道一道地上,朱文在一旁吩咐太监尝菜,确认每一道菜肴没有异样之后才置于案上。我垂眸不语,忽听江朝曦微扬了声线,对朱文道:“报菜名。”      我有些诧异,只听朱文恭敬道:“回皇上,贤贵嫔,这道菜是红油拌笋丝。”      细长的笋丝切成一盘,浇上红油,最顶尖上放了一撮赤苋,还有一朵雕得极用心的胡萝卜花,开在白玉盘里,红素相间,可爱得紧。江朝曦含笑对我道:“朕特意让御厨准备的,喜欢吗?”      “谢皇上。”我不咸不淡地道。      江朝曦有些讪讪,夹了一筷子,瓮声瓮气道:“味道很一般嘛,还以为爱妃喜欢吃呢,梦里头只喊这道菜。”      原来下午的梦呓中,我说了不少,也不知江朝曦听去了多少。我不由得紧张,面上只云淡风轻地道:“臣妾梦里总是说胡话,其实都做不得准的。”      “那也未必。”江朝曦凑近我,别有深意道,“爱妃真的不记得在梦里说了什么吗?”      我一阵心虚:“臣妾真的不记得了。”      他抬头挽起垂在我耳旁的一缕青丝,绞在手指上把玩,很是随意地道:“你说了凤螭。”      这一句依旧被他说得和润悦耳,吐字轻清,仿若霰雪舞落风前。于我,却有千斤般沉重。      从一开始,我便认出了他,他也早知道了我的底细。但真正从这一刻起,才算捅破了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窗户纸。      我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,道:“皇上,臣妾真的不知道什么凤螭,想当初一个八岁的孩童,怎么会拥有值得皇上追寻的宝物。”      他恍若未闻,只“嗯”了一声,将那缕青丝帮我捋到耳后,便含了一口漱口水吐到银盆里,接着坐正了继续执箸吃菜。      江朝曦这样的反应,让我心事重重,山珍海味在我口中都味同嚼蜡。我左右思忖了一下,小心措辞问:“皇上当年为何寻找凤螭?”      江朝曦将手中银箸一抛,接着仰头“哈哈”笑了两声,道:“宝贝,谁不想要?”他抬手用拇指指腹细细摩挲我的脸颊,语气中宠溺无比:“这个么,等下自会和你细说……”      他和颜悦色,我只觉得没半分本色。反倒是今天下午他暴怒之下将兰林宫上下都换上了瑞脑香,还显得三分真实。      香汤沐浴之后,我换上烟罗纱的寝衣,坐在床边,细细思索如何问起凤螭的事。      如果我没有猜错,当年被江朝曦和萧华胜所追寻的“凤螭”,和洛家的落败有一定关系。      正怔神之间,忽闻花庐低低唤了一声“娘娘”,我适才回神道:“何事?”      她脸红红的,没有回答,把手中的一个木匣子递给我。我有些诧异,迟疑着将匣子打开,待看到里面的物事之后,忙“啪”的一声将匣子关上。      匣子里竟置着一尊欢喜佛。我心慌意乱,将匣子胡乱塞到花庐手里,斥道:“你这丫头……越发没轻没重了。”      花庐烫手山药似地抱着匣子,只低低道:“回娘娘,是朱公公要我拿来给娘娘的。若是娘娘没有什么吩咐,花庐告退。”      我怔了一怔,适才明白这是何意,便准了她的告退。花庐一转身,正撞见穿着一身寝衣的江朝曦进来,忙行了礼,逃也似地出去了。      红彤彤的蜡烛燃着,蓦然爆一个灯花,又被从窗缝中溜进的风丝所打扰,将灯影来回摇曳。      我觉得江朝曦的目光和那烛火一样,顺着风将热度直直地都扑到了我脸上,不由得有些尴尬,踌躇之中想起了个由头,便向他行了一礼,道:“皇上,晚膳时臣妾不便多问,现在四下无人,臣妾想请皇上告知,当年为何寻找凤螭,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。”      他的声音有些微冷:“朕夺凤螭,只是因为萧王要寻到它而已。”      “然后呢?”      “就这样。”      江朝曦回避锋芒的功夫,可谓个种翘楚。我有些郁闷,想了一想,又道:“那皇上就没有听到什么关于凤螭的传言?”      他弯下腰,将两臂分别撑在我身侧,一双眼睛和我对视,正色道:“若说传言,可就大了。”      “有多大?”      “据说,得凤螭者,得天下。”      我愣了半晌,脑中的各种念头如惊雷劈天,起起灭灭,最后总是会现出母亲对我说过的话。      云儿,这把羊脂白玉梳中有我们洛家的秘密……      如果这世间的事,也如云儿想得这般简单就好了……      守着秘密,会埋下祸患,可若毁了秘密,也同样朝夕不保……      难道他们寻求的“凤螭”,指的是羊脂白玉梳?      我定了定神,哑然失笑:“皇上,若说得‘凤螭’得天下,这是绝对的谣言。”      他淡淡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      我整理了下思绪,道:“第一,若洛家真的有什么凤螭,以往日爹爹的权势,完全可以结党营私,逼宫上位;第二,襄吴的皇帝就算再昏庸,也不会放任任何能够威胁他江山的事情存在,当年洛家失势,怎么可能只定了一个流放充军的罪;第三,若是有这么重要的凤螭,爹爹和母亲怎么没有对我和哥哥透露半点?”      “这的确是疑点,我也曾怀疑过,但——并不代表凤螭不存在。”江朝曦神色不改。      我依旧淡笑,不疾不徐道:“皇上,一个八岁的孩子受那样的重伤,有几个胆子说谎?!”      江朝曦略微点头,不置可否。我正在思忖方才的一番辩解被他信去多少,忽见他已经将视线下移,口里道:“是,当时你受了很重的伤,就伤在……伤在这里……”      他的手指翻开我寝衣的纱质衣领,手指摩挲着我的肩窝,动作十分理所当然,像翻过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书页。我一阵发窘,侧身想要避开,他已轻轻抱住我。      我只好转移他的注意力:“皇上,臣妾所言句句属实……”      他没有理我,猛一甩手将我的纱质外衣往后一掀。我顿觉前胸和肩膀一片凉意,未及惊叫,他已经吻了上去,正吻在九年前箭羽刺穿留下的疤痕上。      箭伤好了之后,留下一道如蜈蚣一般扭曲的粉色疤痕。他的舌尖软濡,一下又一下地舔着那里。我心乱如麻,喃喃道:“皇上,洛家真的和凤螭无关……”      话未说完,他的手指已经覆上了我的嘴唇,示意我噤声,而他则埋下头,将嘴唇细细扫过疤痕的凹凸,沙着嗓子问:“当时痛了多久?”      我想推开他,但肩膀上的酥麻瞬间传遍全身,手脚也无力,只得颤着嗓子答:“躺了一个月,请了十余个大夫,才保住了一条胳膊。”      他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,呼吸渐渐粗了起来,蓦然停了下来,接着抬起头来,那双漂亮的墨眸中竟带了几分媚色。他一倾身便将我压到床上,开始抽解我腰上的帛带。      我攥紧身下的云锦,扭头看向上面刺绣精致的翔凤游鳞,看到眼睛胀痛,视线模糊。      这一刻,我才懂得真正的酷刑,是这般难熬。      也许是感到我的僵硬和不情愿,他慢慢停了手中的动作,凝眸静静看着我,蓦然一声轻笑,将手中的帛带一扔,翻身坐了起来。      “勉强有什么意思,倒不如一开始不要来和亲!”他不无嘲讽地说,想了一想又道,“不,你如果不出来和亲,就无法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,无法让家族重新振兴!”      他一把扣住我的下巴,狠狠地抬起,眸色冰冷地道:“洛溪云,你脑袋里只有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吗?”      我不知如何回答,只咬牙看着他。他哼了一声,蓦然放手,一甩袖子出去了。      我如遇大赦,胡乱将寝衣穿了,才觉得阵阵虚脱。      羊脂白玉梳泛着素白光泽,在大红衾被中更显得玉润可爱。我抿着唇抚摸着梳子,终于忍不住落下清泪。      如果这真的是一把关乎天下的宝物,那么我的手中就多了一份筹码,去扳倒南诏。      “娘,你已经把玉梳给女儿了,为什么还对其中的秘密讳莫如深?”      翌日,晨光熹微,朝阳攀在高高角梁之上,一眨眼功夫便跃出云层,在重重宫阙上撒下点点金箔。      早在窗外乌漆麻黑一团的时辰,我披了衣裳起床,并不点灯,枯坐在菱花镜前想着心事。几个宫女从窗下闪过时嚼了舌头,只道江朝曦很早便乘着一抬肩辇离宫上朝,临走时特意吩咐不要惊动我。      南诏皇帝上朝前一天从不宠幸妃嫔,也不会在妃嫔宫中过夜,所以昨晚在南诏后宫是头一例。      我静静地听着,并不出声。      花庐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,试着喊了两声“娘娘”,我才回过头看她。她有些忐忑,欲言又止,见我神色漠然,只好上前为我梳着头发。我想了一想,道:“花庐,昨晚上皇上是在外间睡的?”      “是,还是奴婢伺候就寝的。”      “还有其他宫女伺候吗?”      “之前便把她们遣得远远的,所以昨夜只有奴婢和朱公公……”      我顿了顿,问:“是皇上的意思?”      “是。”      心里头有什么绷紧的东西,一下子松弛了。是他在筹谋,是他在演戏,那么一切就是在算计之中,沾不得半点情爱,和那句“我还有一颗心押给你”毫无关系,和昨晚的吻也都没有瓜葛。这样就很好,很好。      “花庐,我知道你心里有疑问,也许我将来会告诉你一切,但现在你要做的只有保密。”我正色道。      花庐神色凝重,道:“奴婢愿为娘娘赴汤蹈火。”      她没有劝我邀宠,也没有提及昨晚的反常,而是一脸的平静与笃定。那个天性单纯的花庐,终于开始一点点蜕变了。      妃嫔首次沐恩之后,第二日都要去皇后面前请安。我换了件海棠红敞领宫装,乘着肩辇行至长乐宫。下了肩辇,长乐宫宫女皆是低眉顺眼,琳荣也是比往日恭敬了几分。      到底是承蒙皇恩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      我向皇后盈盈屈膝一拜,待听到一声“平身”之后,直起身子。皇后起居的凤栖殿摆设精美,但细闻之下,还是有一缕药味。      我揭开茶盖,吹了吹茶沫,并未啜饮:“真是好茶,都传帝后情深,果然这一等一的好东西都在娘娘宫里头。”      “这又有什么好的,贤贵嫔受皇上眷顾,以后这样的好东西多得是。”皇上微侧了身,背靠在锦枕上,闲闲道,“妹妹是襄吴公主,皇上自然是要高看一眼的,只是妹妹一定要趁着风头多多把握才是,以后指不定发生个什么事受了冷落,到那时可就没有那么大的福分享受了。”      她话中带刺,我故意充耳不闻。皇后又道:“妹妹怎会有皇上的免死金牌?”     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,已经想好了说辞,点头道:“回禀皇后,臣妾初次入宫不懂规矩,结果冲撞了皇上,皇上不旦不治罪,反而赞臣妾天性纯良。皇上宅心仁厚,恐臣妾初来乍到被人欺负,为使臣妾宽心,特赐臣妾免死令牌。”      “咔嚓”一声,皇后手指上的护甲竟被她生生折断。      我笑容一僵,只见皇后一抬手,将断甲丢入琳荣奉上的托盘里,不冷不热地道:“那么妹妹可得好好地把握着皇上给的荣宠。得宠之后又失宠,墙倒众人推,还不如一直平平淡淡。”      平淡如明瑟,不还是照样招来灾祸吗?      我佯作低眉顺眼之态,道:“臣妾何德何能受皇上如此厚爱,自己也是心里不安得很。臣妾平日里把太后和皇后娘娘的训诫记在心里,时常在皇上面前提起,要以国家社稷为重,不敢独宠后宫。”      她所在乎的所谓恩宠,我其实并不重视。      “贤贵嫔倒很是知进退。”皇后冷冷道,话虽如此说,她眼中的疲惫掩饰不去,连带着娇艳容颜也带了憔悴。      我抿唇一笑,将茶盅放下,淡淡道:“不过臣妾不才,有时候根本劝不动皇上,所幸还有皇后掌管六宫,维持后宫一派清明。”      她冷冷一笑,想接我的话,却忽然脸色一变,捂住了心口。我见皇后脸色难看,便起身对琳荣道:“快传太医!”      琳荣匆匆忙忙出去了。皇后呷了口宫女奉上的热茶,对我道:“本宫身体不适,贤贵嫔告退。”      我起身礼道:“皇后娘娘定是操劳过度,导致心口痛频。既然娘娘想要清净,臣妾告退。”      身后传来茶盅被人狠掷地上的声音,似是恶毒的诅咒。我只当做没听见,携了花庐的手一路出宫。      “娘娘,皇后对娘娘的盛宠很是不满……”待出了长乐宫,花庐才一脸忧色地道,“要不要求皇上不要如此高调?”      “求他?”我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宫顶,“皇后兴许已经悔青了肠子,当初的巫蛊之罪,就该栽赃给我!何止是她,估计六宫都看我不顺眼……本宫求一求,她们就能解了怨?”      花庐静了一静,试探地问:“娘娘是要将所有锋芒都引向自己,好让容妃在狱中好过一点,是不是?”      我垂眸不语。花庐见我未答话,又不甘心地轻喊道:“可娘娘也该为自己筹谋一点。”      我停了脚步,转而看她:“花庐,身处后宫,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。”      脚下湿漉漉的地上,生着一块饱浸雨水的青藓。我携着花庐的手用了用力,便盈盈跨了过去。      再稳稳向前走时,我已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讨论,只吩咐花庐道:“你顺着这边的岔路去找朱公公知会一声,这几日雨落不断,本宫备了去体寒的枣茶,晚膳时分奉上。”      午睡时,鼻子总觉得痒,似是有细软的东西在挠。我猜想也许是纱帐拂面,便不理睬,翻身再睡。谁想那东西依旧在鼻翼两边挠来挠去。      一睁眼便见两条明晃晃的五爪团龙腾云驾雾地扑来,我顿时睡意全无。原来是江朝曦不知何时卧在床边,正拿勾帐流苏在我鼻子上挠,笑得很是促狭。      我起身行礼,江朝曦虚扶一把,笑眯眯道:“免了免了。”我噙了笑问:“皇上怎么来了?”      “爱妃的行宫朕还来不得了?”他摆弄着手里的流苏,随意说道,“来尝尝爱妃的手艺!”      我适才记起下午时分给花庐的吩咐,便掩口而笑:“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传得错了,臣妾原本是说下午好好煮点枣茶,趁着晚膳一起给皇上的。”      鹅黄色的流苏柔软如水,从他手中倏忽便滑了下去。他抬起一双乌沉沉的眼睛,道:“他们没传错,是朕想亲自看你煮茶。”      气氛就在这一刻添了几分尴尬。接下来,江朝曦再没开口,也没有再笑,只是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了,静静地看我烹水、研粉、调茶。时光仿佛就这样凝固了,一切只剩银釜中咕嘟嘟的水沸声。      窗外雨声潺潺,偶有鸟雀的啁啾搁着雨帘迢递传来。卷了帘子,便见窗外一片草色烟光,轻烟薄雾,让园子里柳桥美景都不甚清晰。      我将枣粉小心地倒入水中,房内顿时满溢着一片暖香气息,再将茶水细细筛去粉末,倒进盏中,分出两碗。      江朝曦望着润红的茶水出了神,缓缓道:“这茶具倒是一点都不含糊,以后可要常来了。”      我将茶水稳稳地奉上,道:“皇上好眼力,这是上等的兔毫盏。”      他品了口茶,点头道:“香醇可口,回味绵长,你的手艺和朕的一位故人很像。”      “是怎样的故人?”      江朝曦低下头,将茶盅放在手里,缓缓地转着圈,似乎已经沉入了回忆。      “一位很重要,很重要的……故人。”     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,他低低的一声叹息,带着几不可察的忧伤。原本是想借着送茶之机询问两国开战和明瑟的事,现在四下一片静谧,反倒开不了口。      良久,他才打破了沉默:“南诏要出兵襄吴了。”      我心一沉,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棋了。      “襄吴的皇帝真是慈父,派来使臣要朕赦了容妃,否则就战场相见。”      我问:“那皇上有何打算?”     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,放于案上平铺开来,将我揽到怀里,道:“明日晚,你和三弟一起去找浮生,告诉她——你有办法让襄吴打胜仗,有要事找洛鹤轩一叙。”      我不习惯这样的亲近,但不好推脱,只得将就着靠着他,往纸上细细地看。那是一张襄吴和南诏的地图,已经将城池驿道细细标出。      我皱了皱眉:“皇上,若是领军打仗,这份地图难道不应该标记出山地河流吗?”      “那个容后再议,今天要说的是……”他右手执起毛笔,饱蘸黑墨,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,“朕要将徐州和雍州还给襄吴。”      饶是一个惊雷,也没有他这一句更让我震撼。我怔了很久,才喃喃道:“皇上。”      江朝曦的神色平静如一潭碧波:“当然,并不是白白还给襄吴的,朕要换西边的青州。”      青州在襄吴的西北,和南诏隔着零零散散的小国家。南诏要取青州并没有什么胜算。      可是,江朝曦为什么要取青州?      即使是拿青州换两州,那也是以大换小,让襄吴摊了天大的便宜。我难以置信地问:“皇上,为什么?”      江朝曦转眸看我:“朕自有打算。”      “那皇上打算如何换?”      “我会暗中相助洛鹤轩,让他打败萧华胜,将萧华胜的人赶出两州。之后,南诏军会取青州,洛鹤轩不得插手。这一切都不能在台面上讲,只能在战场上做做表面功夫。”      我细细品了其中意思,道:“皇上为何剑走偏锋,出此险棋?”      他凝眸看我,淡淡道:“我卖给洛家和襄吴这么大一个面子,你不高兴吗?”      我思忖了一下,垂首道:“臣妾自然高兴。”      江朝曦伸手挑起我的下巴,眸光锐利:“你不是真心高兴。”      我咬唇不语。他收回手,看向窗外的雨景,道:“你觉得朕在打另一个算盘?说说看,朕又不怪罪。”      我站起身,不留痕迹地脱离他的怀抱:“臣妾觉得,若是舍两州而取青州,南诏吃亏了,但是皇上得益了。”      他饶有兴致地看我:“继续说。”      “萧华胜战功赫赫,雍州和徐州都是他领兵所取,驻扎的也自然是他的心腹。这两州每年的赋税,萧华胜定是从中抽了大头,只有一小部分才会上缴朝廷。那些钱财,拿来招兵买马,扩充军力也是有可能的。萧华胜已成反骨,他势力越大,越不是好事。所以,萧华胜马上打下的那些江山,对于皇上来说,形同鸡肋,不如还给襄吴也罢。”      江朝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      我继续道:“可青州就不一样了,皇上运筹帷幄,拿下此州便会安插自己的心腹来治理,每年上贡的赋税粮草也会帮助皇上迅速壮大自己的力量。”      他眸中闪闪烁烁,有莫名的情绪疏忽而过,道:“你倒是什么都看得明白。”      “皇上此计妙极,襄吴和南诏达成双赢,这一点臣妾也是看得很明白。”      “你这丫头,朕想卖个人情给你都不成,说得天花乱坠也要扯平。”江朝曦嘴上如此说,面上却漾着笑,“事成之后,想要朕如何赏你?”      我见时机成熟,从袖中掏出那块五彩鸳鸯丝帕,幽幽道:“臣妾明白,容妃现在是戴罪之身,不敢奢求无罪复位,但南诏出兵襄吴,巫蛊之事不过是个由头而已,何必如此折磨容妃!加上她身娇体弱,牢狱也毕竟比不得这宫里头,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南诏对襄吴也不好交代。皇上若肯眷顾一下容妃,也是好的。”      江朝曦敛起笑意,将那块丝帕拿在手中,看了一眼便放下道:“朕就知道,你前面千般讨好,都是为着这一番话。”      我干笑着想再寻思着话来应,他已经一挥手道:“等下你去趟右治狱吧,容妃说要见你。”    作者题外话:其实今天已经更了的,但是看到有人说坐等就不忍心了,于是加了更…… 以后每天更3000字好了,白天2更,晚上1更。      【第十章】盟约毁雨带狂风涌      进了右治狱,迎面一阵潮湿腥气,令人作呕。      石壁燃着几个火把,狱内昏暗无比。我跟在狱卒身后步入狱中,蓦然看到铁质栏杆后面堆放的刑具,上面沾着的脏污血迹让人触目惊心。地面潮湿无比,遥遥听到有痛苦的呼号声传来。      一行人走到一间狱房前,只听狱卒恭敬道:“皇上,娘娘,到了。”      这间狱房还算干净,高墙之上有一个小风窗,照进些许黯淡天光。明瑟身着一身素衣,坐在地上痴痴地仰望着天光。      楝花飘砌,簌簌清香细。梅雨过,萍风起。情随湘水远,梦绕吴峰翠。      她身上的衣服质地粗糙,但很干净,看得出她并未受苦。我心里松了一松,喊了一声:明瑟!”      明瑟泠然道:“姐姐,你来了。”      “明瑟……”我有些局促,将手中的红漆食盒放下,端坐在她面前,“他们没怎样吧?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。”      她垂眸看着食盒,淡淡道:“出去了又如何,还不是让人白白笑话。”      我心里凉意嗖嗖,道:“明瑟……你在怪我?”      明瑟抬起一双水润润得眸子:“姐姐以为我赫连明瑟心胸狭窄至此,因为姐姐得宠而嫉恨姐姐?”      我低声对明瑟道:“明瑟,我和皇上……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!我不能告诉你那张免死令牌的来由,但是你好好想想,会只是外面传闻的那般吗?”      她迟疑道:“真的?”      我点了点头。      明瑟苦笑一声,道:“姐姐,你误会了。明瑟喊的每一声‘姐姐’,都是真心实意。我们之中无论谁受宠了,妹妹都不会有任何抱怨。我怪的是,你竟然瞒着、防着我。”      手中蓦然温凉一片,是她将我的手执起。      “当初宗室门阀女子对和亲避之不及,是姐姐毅然挺身而出,这已经让明瑟钦佩。彼时远离故土,前景茫茫,明瑟心里也是忐忑不安,也是幸得姐姐陪伴,我才觉得身边有个依靠。这几日避而不见,是因为明瑟不想姐姐以身涉险。”她凝眸看我,“紫砂那日暗示让你帮我顶罪,实属以下犯上,我已经禀明皇上,让紫砂受罚。”      我一惊,道:“紫砂也是忠心护主……”      她温润一笑,摇头道:“姐姐,你不懂,明瑟有明瑟的骄傲。”     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。她带泪笑了,忽想起了什么,抓着我的手问道:“姐姐,襄吴会不会因为巫蛊事件受到影响?”      我咬唇不语,将手慢慢一点一点抽出。她仿佛意识到什么,猛地抱住我,目光灼人:“要打仗了?”      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”      我别过脸,不想看明瑟的表情。      明瑟滕然站起往外走:“皇上不会的,不会的!我要见皇上!”      守在门口的狱卒将刀一横,拦住狱门。我一把抱住明瑟,在她耳畔急道:“明瑟,你冷静一点!”      明瑟的脸蓦然变得惨白无比。她喘着气,绷紧了身体,颤声道:“松……松手……”      我觉察有异,忙松开她。只见明瑟肩胛骨的位置,原本苍灰色的素衣上渐渐透出一个血点。      我颤抖着双手掀开素衣,只见明瑟原本光滑的脊背上,布满了长长短短的伤痕,有的地方并未愈合,不断地渗出血水。      我失声道:“他们对你用刑了?”      明瑟疯了一般裹紧衣服,声嘶力歇地喊:“不许看!”她低下头,泣声道:“我,不想让你知道,我这样惨!”      我愣住。      “你走!你走!”      明瑟不顾一切地大喊,把我往外推去。我忙道:“明瑟,我会想办法救襄吴的!”      她住了手,奇怪地看着我,道:“是,你有办法救,而我没有办法。呵……我现在这副样子,如何救得了襄吴……”      我没功夫细嚼她话中深意,见她安静下来,忙扶她靠墙坐下,安慰她道:“明瑟,对襄吴出兵是萧王的计划,皇上将你关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,我……我会想办法的……”      明瑟的眸光恢复了神采,复又黯淡下去。我知道她在担忧什么,便一字一句地对她道:“我保证,即使起了战事,襄吴也一定会打胜仗。”      她的眼泪一点点浸入我肩膀上的纱衣,泪迹斑斑,每一滴都有千钧重。      今晚便是和浮生联系的日子,只是到了未时也不见朱文那里有什么动静,更不见江朝曦。      我有些发急,干脆梳整了一下,径直往临华殿那边走着。      朱文没当值,守殿的是一个陌生的小太监。他对我点头哈腰,却是拦住我:“娘娘,皇上和几位朝臣在商量国事,请去偏殿等候。”      临华殿本就是理事的地方,我这般去实在不合礼制,其实也就是去碰朱文的面儿的。我默然点头,转身便去偏殿的方向。还没走几步,便听殿内有茶盅摔地的凄厉声响。细听之下,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。      我知道此事定是不寻常,心怦怦地跳了起来。正犹豫间,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:“见过贤贵嫔,请娘娘去偏殿说话。”      眼前的正是垂手而立的朱文。他看了看我身后,道:“娘娘今天出来没带近侍?”      我“嗯”了一声,也不多言,瞅着他脸色也不大好,跟着他步入偏殿。从正殿那里传来的声音渐渐远了,我心里七上八下,问朱文:“今天来的都是哪些朝臣?”      朱文没有抬眼,只低声道:“萧王和陈王为军粮的事吵起来了。”      四大家族以萧王为首,陈王其次,两大家族是开国功臣,武帝亲自册封的异姓王,自然是地位显赫。只是我没想到,他们竟是可以配刀觐见。      偏殿里燃着檀香,一明一灭,香灰便一节一节掉落进香龛里。我静默看着,不知过了多久,才听到朱文道:“娘娘,可以进去了。”      从偏殿出来的时候,远远瞧见萧王和陈王离去的身影,风发意气薄云天,果然嚣张又跋扈。      我跟在朱文身后,穿过层叠的帐帷,见到江朝曦正坐于案前,看不清楚面容。朱文上前恭敬道:“皇上……”      未及他话出口,江朝曦蓦然站立,唰的一声将挂在座旁的宝剑拔出,剑光一闪,青铜桌案顿时断成两半,案上什物滚落一地。      “以为朕不会拔剑么,以为朕会任由你们为所欲为吗?!”他冷哼道,面色可怖。      “皇上!”朱文额头上都冒了汗,慌忙跪下,“贤贵嫔到。”      他没有回过身来,背影对着我,那么冰凉那么坚硬,如一道久攻不破的城墙。我扭头对朱文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      朱文欲言又止,看了看江朝曦没有异议,便默默地退下了。江朝曦忽嘲讽道:“你扮宠妃倒是入戏得很,连朱文你都差遣起来了。”      我没有答话,只是捡起飘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片。定睛一看,上面写了几个人名,一勾一点遒劲有力。      他坐了下来,抬眼见有宫人小心翼翼地进来,冷喝一声:“都给朕滚出去!”      我温声道:“皇上息怒,事到如今,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。”      江朝曦抬眼看我,道:“你以前对这些事从不上心,怎么今日处处留心起来了?”      他是怀疑起我来了。我澹然而笑,道:“臣妾想得通了,愿倾力而为,助皇上一臂之力。”      江朝曦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纸片,揉成一团道:“本想遴选一部分人到军中任职,依现在来看,也是废纸一张了。”      我心念一动,道:“皇上忌惮萧王和陈王,他们也是同样避忌着,又怎肯让皇上属意的人身兼军中重任。”      江朝曦冷笑:“朕自然想到这一层。溪云,你有些多言。”      我知道他生性多疑,今日也是我太过急躁,便淡淡道:“臣妾告退。”说完,敛衽一拜,便要离开。经过他身边的时候,他一把拉住我,臂上一使劲,我眼前天旋地转,便倒进他怀里。      他抱着我,嗓子沙哑:“别让朕失望。”      我垂下眼帘,道:“皇上应该相信臣妾,襄吴和南诏若是真能达成协议,臣妾又何乐不为。”      江朝曦静了一会,道:“方才你所看到的那份名单,上面的人都是朕从各地遴选的,若要彻底消除南诏的外戚专政和结党结派,只能破格提拔一些富有才华,又没有根基的寒士子弟到军中任职,才能放心倚靠——”      他顿了一顿,继续道:“只有这样,才能肃清朝堂污浊之气!”      我想起在殿外听到的刀剑出鞘声,有些后怕,道:“若是不加以铲除两党,确实是南诏一大隐患。只是动一方而牵制全身,皇上还是要选个恰当时机才好。”      “哼,这几年他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勾当也干得够多了,只是朕还嫌他们犯的罪不够大罢了。”      我有些不自然,道:“其实这些臣妾都不该知道,臣妾罪该万死。”     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知道得太多,自己也就危险一分。我不是不懂这样的道理,只是南诏各种派系错综复杂,我必须看清楚自己身处的形势。      忽听江朝曦道:“怕什么,朕想让你知道,你便可以知道。”      他搂我在怀,低头看我,鼻尖几乎触到我的脸颊。我莫名有些紧张,想要开口,不料他趁机吻住我的双唇,滑溜溜的舌头肆虐地伸入口中攻城略地。      我有些头晕,喘了好一阵才定住神,抬眸看到江朝曦的目光,又是两颊滚烫。他轻笑一声,道:“不晓得为什么,原本怒得很,见到你火气就泄了大半。”      我胡乱应着,忙道:“臣妾……”说了这两个字,却不知该用何种理由挣脱起身。江朝曦不依,一把按住我,笑得促狭,语气暧昧地道:“还有一小半火,也得溪云你帮忙泄泄。”      这般说着,他的手脚便不老实起来,缓缓在脖颈、耳垂处游走,如小虫子蠕蠕爬过,酥麻无比。我暗自咬牙忍了,忽听朱文立于纱帘外,高声禀道:“皇上,洵王殿外求见。”      江朝曦道了声“宣”,不慌不忙地将我扶起身,整了整衣冠,悠然坐于宝座之上,对我道:“你先退下吧,今晚戌时,等朕的指令。”      离开临华殿的时候,和江楚贤迎面相遇。他依旧是一副轻袍缓带的悠然姿态,一身飒飒月白锦袍,束发冠玉,丰神俊朗。见了我,他拱手礼让,我忙还礼道:“洵王客气了。”      他温润一笑:“前两次见娘娘,一次惊心动魄,一次机缘逢会,今日一见,娘娘已经今非昔比。”      我略一收下颌,余光瞥见恭送我出殿的朱文,对江楚贤道:“听闻洵王今日来面圣是有要事商议,就不耽误了。”说罢转身对朱文道:“本宫要去风和苑要些花种,劳烦公公送到这里就可以了。”      风和苑是一处花苑,多栽种木樨树,因着前些年出过一些事情,花苑败落了,人影寥落。八月桂花飘,桂香四溢,我靠在水榭的阑干上,怔怔看着柳影倒映,绿杨枝畔。      忽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便起身向来人道:“见过王爷。王爷定是刚议完国事出来。”      水风送爽,翩然拂起他的衣袍,蓦然有了一种谪仙的味道。江楚贤只身一人站在亭外,淡淡道:“本王闲散几年了,麾下军队也不受重用,能有什么国事要议。”      我故作愕然之状,道:“洵王既然能听出本宫邀约之意并欣然赴约,那么为何见了面只和本宫打太极,毫无诚意?”      他眉心微蹙:“本王毫无诚意?”      “要说洵王是个闲散人儿,麾下军队久不重用,那可真是要大错特错了。这些王公大臣里,皇上最倚重的是洵王你。”      “此话怎讲?”      我觑着他的神色,慢慢道:“王爷在这些宗室中,论权势地位也是个中翘楚。南诏派系复杂,若是没有王爷的落败,皇上怎能看得出哪些人拉拢王爷图谋不轨,哪些人明哲保身,哪些人落井下石,哪些人忠心不二?”      去春香楼和襄吴的细作联系,这已经是犯了谋逆大罪,而江朝曦反其道而行之,让江楚贤利用这条线索去安定内政,委实是剑走偏锋。如此重要之事,怎么会落在江楚贤身上?     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,江楚贤的地位落败不过是表象,一切都是江朝曦虚晃一招,用来揪出到底朝堂中到底哪些派系会拉拢扶植洵王。      萧王干预朝政,陈王是萧王的左臂右膀,周王骄奢淫逸,齐王是江楚贤的母族一脉,这些人又有党羽无数,都是能左右朝政的权力分支。      当年风光无限的几位皇储,除了登上皇位的江朝曦和尚且留任京中的江楚贤,其余三个皇储都是被委派边远地区的闲职。这么一盘算,江楚贤的地位便有些有或多或少的敏感,向他或明或暗地靠拢着的权势,都是值得推敲一下心思的。      他面上有震动之意,看了我许久,才道:“贤贵嫔,反正今天也是要一起见浮生的,何必急于这一时?若无要事,本王先自行告退了。”      我已料定他会如此反应,上前一步道:“王爷,去见浮生有皇上跟着,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出他的眼底!你就这么任皇上摆布?”      江楚贤没有回头,只道:“娘娘,你就这么笃定我会被你策反,和你联手?”      我愣了一愣,道:“本宫没有笃定,只是凭着一闪之念,觉得王爷兴许会帮我。”      “哦?”      “王爷暗中帮我,何止一次两次?时至今日,溪云心中感激不尽。”我心里七上八下,小心措辞,生怕说得过于轻浮,惹他厌烦。      谁知江楚贤转过身来,叹了一句:“第一次见你是在驿馆,你执着一根银簪抵在脖颈上,不惜刺伤自己也不肯屈服。那时本王便心叹,世间怎会有如此刚烈的女子。只是刚烈之人,最容易被世俗所伤。所以本王见你为皇兄做事,心有不忍,才出言提醒。”      我盈盈一拜,道:“谢王爷。”      “那你如今如何打算?”      我咬了咬唇,道:“王爷,作为棋子的下场无非是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。臣妾自身不保,王爷要想明哲保身也难。与其那样,不如先维持原状,让皇上无法达成心愿,这样一直擎制下去,我们再做打算。”      “让皇上无法达成心愿?”      我点头道:“南诏要把徐州和雍州和还回来,但青州不能给皇上。如此一来,南诏的内政之争就是一场持久战。”      他点点头,道:“本王何尝不愿这样互相擎制下去,只是皇兄做事雷厉风行,又出其不意,若让皇兄无法达成心愿,只怕……”      江楚贤负手而立,仰头望天,眸中迷蒙一片:“只怕……你会死。”      他的声音清朗又温柔,如春风拂过。我心头一动,似是最柔软的部分被烈火炙烤,痛楚无比,那一句禁忌竟脱口而出:“他日你做了皇帝,我便不会死……!”      江楚贤脸色一变,后退几步,眸光中有暗涌澎湃。我咬了唇,半晌才定住心神,扯了一抹笑,道:“王爷若是肯帮溪云,溪云也有办法让王爷随了当皇帝的愿。”      出乎我意料的是,即使是听到“皇上”二字,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,一甩袖子便转身离去。      回宫之后,我便寻出一些水迷烟,照上次的方法燃了,以防有人察觉异样。戌时一过,一行人和上次一样,不声不响地出了宫。      出了禁宫,看到满街张灯结彩,歌舞升平,我才恍然觉察今天正是乞巧节(注:每年农历七月初七,我国汉族的传统节日七夕节)。      南诏国的观念不是很开放,但乞巧这一日,倾心男女可以忘记礼教互诉衷肠。透过车帘向外望去,紫陌两边悠然行走着很多对男女,他们手牵着手,个个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。      璀璨灯火连成一条火龙,往上面看是浓黑的天幕,又被绚烂的烟花所照亮。如斯美景让我着了迷,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。      浮生松挽青丝,歪着头枕着玉臂,痴望着天幕上的烟花,眸光中有明明灭灭的光点。蓦然,她回头向我和江楚贤一笑:“贵客来了。”      江朝曦说浮生已经知道我是公主,果然不假。我向她温然一笑:“今日来,是有事找浮生姑娘。”      浮生看了看我,转而问江楚贤:“那王爷是为什么来找浮生?”      我见她一脸小女儿情态,想到今日是乞巧节,忽觉浮生对江楚贤是有情的,而自己正是那碍事的人。      我不由得一阵尴尬,想要出去,不想袖口一紧,已被江楚贤拉住。他依然没有看我,只温声对浮生道:“本王来,自然是和公主一样的目的。”      “原来也是有事。若是无事,王爷就不来了吗?”浮生把玩着手里的一只碧玉镯子,声音里有丝丝的幽怨。      我瞄了一眼那碧玉镯子,玉的成色极好,通体幽明,道:“浮生姑娘,这镯子只有一只?”      浮生脸颊一红,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只看向江楚贤道:“还有一只在乌头当铺那里,等着王爷去赎。”江楚贤撩袍坐下,道:“这个当然好办,给你银票便是。”      浮生垂眸,抚摸着自己皓腕:“浮生不要王爷的银票,只要王爷亲自去赎,亲自把镯子给浮生戴上。”      江楚贤蹙眉,道:“浮生,不要耍小孩子脾气,今日我们来,还有要事要说。”      浮生没有说话,只是那双晶亮的眼睛中烟花的光影,瞬间黯淡了下去。      桌上温着一壶香茶,从壶嘴溢出袅袅香茶。浮生垂首走到桌边,拎起青花茶壶,倒了几杯茶水。茶汤颜色成澄澈碧绿的一湾,静静躺在细白瓷杯中,晶莹可爱。      “王爷和公主今日来,所为何事?”      我定了定神,对浮生道:“我要和洛鹤轩见面。”      她扬了扬眉,慢慢呷了一口茶,道:“公主为何要见洛将军?”      我从怀里取出一根金簪,轻轻放在桌上道:“这件事非常重要,要见面才可说得清楚。你将我的贴身之物传回去,哥哥定会赴约。”    (今天的任务完成啦 =V= 今天更了3000字呢!心急的朋友可以养肥了再杀,等满了15万字我会在标题上修改【已养肥,可杀】)    浮生瞄了一眼金簪,转而看向江楚贤:“王爷怎么想?”      “此事非同小可,本王也想邀洛将军一叙,定会保证将军安全。若浮生相信我,就按照娘娘说得办吧。”      浮生伸出白皙的手指,将金簪小心地收起来,看向江楚贤道:“襄吴那边暗中支持王爷,是相信若有一天王爷登位,可以善待襄吴。”她继续道:“既然如此说,那我就如此办。”      窗外天幕上,又绽开一朵烟花。      就在这亮如白昼的一瞬,浮生忽转向我,俏皮地眨了眨眼睛。      我脸一红,她竟是在暗示我回避!      浮生倾慕江楚贤,而自己不能那么不识趣,在乞巧节这样浪漫的日子,像一条银河般横亘在有情人中间。      我轻咳一声,飞快地说道:“此事多谢浮生姑娘。既然要事说完,你们有什么话快说,我先去车内等候。”说完,我一个箭步走到门前,款步而出。      谁想只一个眨眼间,江楚贤也跟着步出厢房。我惊诧:“你……”      他稳稳地将门阖上,道:“我若独自留在这里,只会引得他多疑。”      我一愣,心知他所指的是江朝曦,只好点点头,随他一同离开。只是总感觉有一道寂寞又幽怨的目光,从身后的那扇门中飘忽而出。      江朝曦早在马车内等候,见我掀帘而入,笑道:“事情办妥了?”      我应了声“是”,便垂首不再说话。      回了宫,已是下半夜了。朱文早提了灯笼在御道上等候,对江朝曦道:“皇上,这边回养心殿。”      我敛袖准备告退,忽见江朝曦大手一扬,对我道:“把手伸出来。”我心里疑惑,蹙眉道:“什么?”      不容多说,他一把将我的手拉过来,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绳,在我腕上绕了,道:“在宫外时从街边买的,今天是乞巧节,时兴定情男女手腕缠绕红线,意为月老牵线,定下姻缘。”      我抬腕看着那条红线,约有半个小指宽,是用上好的丝线所织。正细端详时,江朝曦又拉过我的手:“该你为朕戴上了。”我愕然抬眸,他已将一条红线递到我手中,道:“还不快点?磨磨蹭蹭的。”      乞巧节时兴有情男女互结红线,寓意是月老定下的天生佳侣。只是这红线结在我和江朝曦身上,是不是太过滑稽了?      我无奈,边为他将红线在腕上系好,边淡淡道:“皇上与民同乐,实属可贵。”      话音未落,他猛然挣脱我的手。那条红线原本还有一个结没有挽好,这么一挣,松垮垮地垂在他腕上。他紧紧盯着我道:“朕与民同乐?”      我不安道:“皇上……”      江朝曦却转身喊了声“朱文”,声音里有了冷意,抬脚往前走。朱文忙应着跟在江朝曦身后,走了几步又回头向我走回几步,摇头叹气道:“娘娘,皇上喜欢听什么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话该如何应,你是真不懂呢,还是假不懂呢?”      御道上悄无一人,我依旧直直地站立。风丝很凉,夜露从天而降,让我蓦然打了一个冷战。      互戴红线,定下百年姻缘。      我苦笑着摩挲着腕上红线,往冷碧苑那边蹒跚而行。每走一步,我的心都抽痛一下。      江朝曦,既然早已认定彼此势同水火,何必贪婪短暂的依偎。    下面说一下这本书的发文计划: 这本书全文是22万多字,截止到目前已经更新了7万字,不算太肥。我会在更新到15万字的时候改标题——已养肥,可宰。 目前番外是有2个的,一个为了剧情需要在剧情中间,一个是在结尾部分。 【可以根据大家的要求写番外】 更新完全文之后,如果大家有想看的剧情可以回帖给我,我可以现写番外给你们!不会太长,1000字左右的小剧场~   月西斜,天微晓。我进了兰林宫,步转回廊,仰头望着冷碧苑三个字,默默无言。      宫门“吱嘎”一声开了。我一惊,忙起身躲避,身后已传来花庐刻意压低的声音:“娘娘,是我。”      我回过身,只见花庐着简装走出宫门。她神情淡然,并未对我一身男装装扮惊讶,轻声对我道:“娘娘,你不该瞒着花庐。”她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,轻披上我的肩膀:“娘娘进去吧,花庐又下了几颗水迷烟,就算有盯梢的,也不能妨碍娘娘。”      她过来扶我,我才觉得一宿未眠,浑身酸痛,垂眸对花庐道:“连累你了。”      花庐静了一静,红了眼睛:“娘娘保重自个儿就成。”      入了寝宫,就着菱纱看物灯的昏暗灯光,我很是疲倦,片刻便睡沉过去。      从那日起,江朝曦再没有出现在兰林宫,我失了宠。五天后他终于冷着一张脸驾临,却因一名宫女失手打翻了茶水勃然大怒,拂袖而去。之后便下了一道口谕,将我身边所有宫女遣散。      我知道那些被遣散的宫女中有皇后的眼线,所以也任由他去了。朱文调配了几个新宫女给我,忧心忡忡地对我道:“皇上心里头担忧着国事,娘娘以后可不能惹恼皇上了。”      江朝曦担忧的国事里,有如何应对襄吴和南诏的问题,也有如何利用我铲除异己这个问题。他不来兰林宫,我乐得逍遥。      只是白日寂寞,长日渺渺,心里总像缺了一块什么。      这期间,朱文也或多或少地往冷碧苑传了些消息。据说,江朝曦责令推丞审理巫蛊事件,又暗自下旨不得对明瑟严刑拷问。(注:推丞一词参考宋朝官制,此官职职能是审理京师百官或皇帝特旨审问刑狱及追究百物。)      推丞百般无奈,又不敢向皇后讨要当日指使的搜宫宫人求证,最后只得将证人芊儿看管起来,进行审问。不知中间发生了何事,芊儿在一次审问之后咬舌自杀,于是此案死无对证。      人证既死,明瑟一时间无法定罪,只在右治狱里呆着。再加上襄吴和南诏的战事已经全面提上议程,阖宫虽是一派太平,但空气中总是隐隐带了一些紧张气氛,于是巫蛊案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。      巫蛊事件也不过是两国战事的导火索,战火已引,明瑟的最终如何判决,终究要看战果如何。      不过数日,荷伞便盖了一整个青池,上面盈盈举着的白荷,随风摇曳,阵阵送香。我置了绣架,将整幅的荷景一点一点地绣了下来。      明瑟喜欢白荷,看见一定很喜欢。      果然,她欣喜地抓着这幅白荷绣品,捧在心口笑道:“在这里真的闷坏了,看见这副绣帕,就像自己坐在青池,悠闲地抚琴一般。”      我笑道:“明瑟若是喜欢,我多绣一些。”      她敛了笑,黯然道:“绣品再好,还是不如亲眼看。可我什么时候能回宫呢?再说回了宫又如何!襄吴对南诏无论是战胜还是战败,我们在后宫都无法立足……”      我心里难受,安慰她道:“明瑟,事情一定会解决的,你一定要相信我。”      “如何解决?”她反问我道,认真观察着我的神色,“姐姐,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?”      我故作轻松地用肩膀轻推了她一下:“能怎么解决?皇上本就有和襄吴交好之心,他自然会做安排的。”      明瑟的眼睫浓浓秘密,如一张蝶翅轻轻扇动。蓦然,那蝶翅仿若受了惊似地剧烈颤动了一下。      她目光所凝之处,是缠绕于我腕间那一条红线。红线正是江朝曦在乞巧节那日送给我的,这几日我竟忘记把它从腕上取下。      我忙用袖子掩了,笑了两声道:“那日绣这帕子剩了点子红丝线,就自己捻着套在腕上玩儿,说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要不就不送妹妹一条。”      明瑟依旧有些发怔,眨了两下眼睛才镇定下来道:“姐姐真是多虑了,不就是一条红线吗?”      出了右治狱,日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。我刚从昏暗狱房中步出,只觉眼睛被晃得胀痛,忙抬起起袖子遮了,好一阵缓过来后,又被腕上那根红线灼痛了眼睛。      我站在烈日下,怔怔地看着那根红线,心里五味杂陈。      不过数日,荷伞便盖了一整个青池,上面盈盈举着的白荷,随风摇曳,阵阵送香。我置了绣架,将整幅的荷景一点一点地绣了下来。      明瑟喜欢白荷,看见一定很喜欢。      果然,她欣喜地抓着这幅白荷绣品,捧在心口笑道:“在这里真的闷坏了,看见这副绣帕,就像自己坐在青池,悠闲地抚琴一般。”      我笑道:“明瑟若是喜欢,我多绣一些。”      她敛了笑,黯然道:“绣品再好,还是不如亲眼看。可我什么时候能回宫呢?再说回了宫又如何!襄吴对南诏无论是战胜还是战败,我们在后宫都无法立足……”      我心里难受,安慰她道:“明瑟,事情一定会解决的,你一定要相信我。”      “如何解决?”她反问我道,认真观察着我的神色,“姐姐,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?”      我故作轻松地用肩膀轻推了她一下:“能怎么解决?皇上本就有和襄吴交好之心,他自然会做安排的。”      明瑟的眼睫浓浓秘密,如一张蝶翅轻轻扇动。蓦然,那蝶翅仿若受了惊似地剧烈颤动了一下。      她目光所凝之处,是缠绕于我腕间那一条红线。红线正是江朝曦在乞巧节那日送给我的,这几日我竟忘记把它从腕上取下。      我忙用袖子掩了,笑了两声道:“那日绣这帕子剩了点子红丝线,就自己捻着套在腕上玩儿,说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要不就不送妹妹一条。”      明瑟依旧有些发怔,眨了两下眼睛才镇定下来道:“姐姐真是多虑了,不就是一条红线吗?”      出了右治狱,日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。我刚从昏暗狱房中步出,只觉眼睛被晃得胀痛,忙抬起起袖子遮了,好一阵缓过来后,又被腕上那根红线灼痛了眼睛。      我站在烈日下,怔怔地看着那根红线,心里五味杂陈。         【第十一章】汉宫月凉薄几人知      这个喧闹的夏日终于走到了尽头。      八月中,郊祀建成,江朝曦下旨在奉天殿赐宴,皇族、百官、内外命妇皆赐饭。(注:泛称受有封号的妇女。命妇享有各种仪节上的待遇,一般多指官员的母、妻而言俗称为“诰命夫人”。)      江朝曦坐于御座之上,皇后端坐在身侧,座旁由二十四护卫官伺立。洵王、萧王、齐王、陈王等诸王由南向东西而坐。      大殿内外便燃起了华灯,通明一片。吉时刚到,宴席正式开席。皇室、文武百官皆举起酒杯,向江朝曦山呼万岁。      我穿了一件海棠红广袖宫装,头上戴了莺羽黄垂珠金簪,端坐在位子上,蓦然撞见江楚贤的目光,心头一震。      洵王在南诏素来有风雅之名,即使是遭受贬斥之变,也未见对他的风流神采有过丝毫的影响。眼下,他眼中却是忧虑重重,只遥遥地望了我一眼,便复又躲开目光。      我略一思忖,自上次将信物交给浮生那日,已有十日,哥哥那边也该有消息了,但现在却迟迟未有回复。确实不太正常。      这么一迟疑,杯中物也比别人慢了一慢。宴饮食物原料都是四方珍异,从南诏各地水陆运入宫中,经御膳房烹制,如此美味在我口中只能觉得味同嚼蜡。      宴席行至高潮,我烦闷不已,借了净手的理由出了大殿。殿内的喧嚣之声离得远了,恍若隔世,我索性走得远了,到了一处水榭。花亭月午,月光溶溶,洒向大地灿若白练,美景如斯恰如一杯醉人的醇酿。      月光地里有一个人徐徐而行,身形清瘦,背影成细长的一抹。我含笑对来人福身:“见过王爷。”      江楚贤行至面前,淡然道:“贤贵嫔不必多礼,本王从殿中出来,只和娘娘说一两句话就回去。”      我心念一动,道:“是不是襄吴那边有问题?”      他点了点头:“娘娘聪慧。浮生将你的信物传回襄吴,洛鹤轩并未答应同你见面。”      我“啊”了一声,揪紧了手中绢帕: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      江楚贤道:“我们都没有料到洛鹤轩的态度是如此强硬。于是三日前,皇兄索性让我通过浮生和洛鹤轩做了谈判。”      “那哥哥同意让出青州了吗?”      “依然没有。”      冰绡材质的内衣浸了冷汗,再经凉风一激,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。月光再美,此时于我仿若覆了一层冰霜。江楚贤道:“洛将军拒绝了我,让我也大感意外。其实此事对洛家大大有益,收复徐州和雍州,是难得的战功。虽说要让出青州,但青州不在洛家辖军保护范围内,论责任也摊不到洛将军头上。”      我失声道:“王爷,能不能想想办法,让我和哥哥见面,亲自和哥哥说!”      “不行。”他道,“若你再坚持见面,只会让洛将军认定你已被皇兄控制,如果襄吴那边再觉察出异样,会切断浮生这条眼线,以前的努力也会毁于一旦。”      我颓然坐下,道:“浮生到现在还不知道,她已经暴露!我何尝不想让襄吴断了浮生这条眼线!”      提起浮生,江楚贤容色有过一瞬间的彷徨,但旋即恢复了平静。他怅然道:“千般万般,都是本王的不是。只是我也是受制于人,不得不做违背本心的事。”      他从来都是这样坦荡无畏的君子,率性而为。我笑了一笑,起身道:“王爷言重了。难道不觉得奇妙吗,虽都是为南诏办事,你我却都有为襄吴筹谋的私心。”      江楚贤握手成拳状,放在唇边轻笑一声,道:“是,这大概是因为身为棋子,同病相怜吧。”      同为棋子,同病相怜。我和他,都没有将彼此逼到绝路的打算,彼此的身份、责任和命运却不容我们做任何的反抗。      我想了一想,道:“若是谈判不成,南诏和襄吴就只能硬碰硬,毫不含糊地打一仗了?”      “南诏战胜的几率很大。”江楚贤负手而立,“那样一来,襄吴的洛家会受到挫折,南诏萧家的势力再度膨胀,于谁都无益。”      我朝四周看了一看,见无异样,才小心地往他那边靠了一靠,低声道:“王爷何不顺水推舟,让皇上受萧家的擎制,然后自己投靠萧家?”      剩下的四个字我没有说出口,因为逼宫夺位这样的话,实在是大大的忤逆。      江楚贤只笑着看我,并不接我的话。他仰头望了望天上的一轮明月,低声道:“洛溪云,你果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……”      什么?      我一怔愣,心知不妙,不甘心地想再说什么,江楚贤已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拱手道:“本王不宜离席太久,告辞。”      说完,他转身向大殿方向走去,再不回头。我咬了唇,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      江楚贤,对不起,我还是利用了你……      我一直想用皇位来策反你,可是我早就明白,你不可能去倚靠萧王。      萧家出了太后和皇后,荣极一时,就算权势坐大,功高震主,为了让天下人信服和顾及皇家的脸面,萧王也只会以摄政王自居,不会逼得江朝曦退位禅让。      我在做什么……我是在说服你走一条最艰难的路……      心潮澎湃,难以平复。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抵挡,破土而出。      我再也忍不住,快步追上江楚贤:“王爷还没有告诉本宫,为何要说这样一番话?”      “你不需要知道。”他没有看我,淡淡道,“你只要多加小心,保全自己就可以了。”   我心里痛楚,凄然一笑:“保全自己?从入宫那日起,我便是步步筹谋。在王爷心里,我洛溪云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工于心计,利欲熏心的女子?可是我没有选择,没有选择。入了宫,我一个可倚靠可商量的人都没有……”      越说,我心里越是酸楚。脸颊上冰凉一片,是我流了泪。江楚贤默默地看着我,眼神中流露出悲悯之色。他似乎也有震动,痴痴地抬起手,想为我拭去眼泪。蓦然,他仿佛惊醒了一般,急忙收回手:“娘娘。”      有什么微妙的情愫,如丝如缕,脉脉漾在空中。我回过神来,不由得后退一步。江楚贤顿了一顿,道:“娘娘需得明白,皇兄若是达不成目的,娘娘也就成了没用的棋子。若是连立足都难,又怎么为襄吴筹谋?”      我绞紧绢帕:“谢王爷提醒。”      不远处,花庐轻声唤我:“娘娘,娘娘。”我心一紧,飞快地朝他递了一个眼神。江楚贤垂下眼帘,再不多言,离我而去。      我循声走过去,见花庐一脸慌张,定定神道:“没事,本宫只是有些胸闷,出来走走。”      花庐执了我的手,却是一手心的汗,低低对我道:“方才奴婢来寻娘娘,见有黑影一闪而过,才急忙喊娘娘。”      我心一沉,道:“你来寻我时,可听到我和王爷的谈话了?”      花庐摇头,道:“大殿的歌舞声隐隐传来,加上你们的声音压得极低,听不清楚。”      江楚贤有些武功底子,自然不会轻易让人听去了谈话。我反复想起他坐在殿下,飘忽而来的目光,以及琼妃的很多张脸,冷漠的,微愕的,淡然的……      用了一盏茶的功夫稳了稳心神,我向奉天殿走去。      教坊司设了九奏乐歌,又排了炫美舞蹈,美轮美奂。江朝曦面露喜色,拊掌大笑道:“好,好!”      众人见龙颜大悦,纷纷逢迎起来。江朝曦雅兴一起,让朱文备了纸笔,赐给群臣墨宝。待一轮写完,皇后笑吟吟道:“臣妾也向皇上讨个恩典,这墨宝也赐臣妾和几位妹妹吧。”      江朝曦欣然应允,在金泥纸上写了几张,分别赐给皇后和其他几位妃子。轮到我时,他突然一扔笔,懒懒道:“朕累了,就写到这吧。”      皇后掩不住眼中的得意,但仍然笑道:“皇上这样厚此薄彼,白白让贤妹妹心里不痛快。”      此话一出,林婕妤、慧贵人等人更是洋洋得意,觑着我的眼神更是充满了不屑。      我面上平静,垂手侍立一旁,忽听江朝曦道:“其实朕只是想讨个巧罢了,朕出个谜,贤贵嫔若是能答上来,朕就赐贤贵嫔墨宝。”      我福身道:“臣妾洗耳恭听。”      江朝曦淡淡道:“解语三秋叶,能开二月花。过江千浪尺,入竹万竿斜。”      我思忖道:“皇上,谜底是风。”      他拊掌大笑道:“爱妃刚才就出去吹风了呢,所以这么快就猜着了,不算不算,朕还要再出。”      我陪着笑,暗地里握了一把汗。江朝曦莫名提及我方才吹风一事,绝对不简单。      莫非花庐看到的那个黑影就是江朝曦的探子?      正寻思着,只听他又道:“两碟豆。”      我用余光瞥见有宫人将吃剩的菜肴从案上撤了下去,其中一道正是以黄豆为辅菜,便接道:“一瓯油。”      江朝曦将玉石纸镇放在手里把玩着,一双眼却是上上下下瞧着我:“朕说的不是‘两碟豆’,而是‘两蝶斗’。花间两蝶斗。”      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难,道:“禀皇上,臣妾说的是‘一鸥游’。水面一鸥游。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看来朕斗不过你!”      我睨了一眼朱文难看的脸色,小心翼翼道:“皇上高明,臣妾不过是一只水鸟罢了。”      他一愣,旋即哈哈大笑,将一张金泥纸递给朱文,对我道:“朕把这金泥纸赐给你,想要什么自己写。”      皇后和众妃嫔顿时面色不佳,只礼节性地挂着笑。我跪地谢恩,起来时眉目温顺。江朝曦有意无意道:“贤贵嫔,你现在的性子怎么愈发静起来了?和琼妃倒是有得一拼了。”      琼妃侍立一旁,冷冷地朝我一瞥,我顿觉脖子上溜溜地一凉,便对江朝曦道:“皇上怎么拿臣妾和琼妃相比呢,岂不是辱没了琼姐姐?”      “比得不对吗?”江朝曦看看琼妃又看看我,“我看这眉目神采都是冷意森森,越来越相似,不如你们结拜个姐妹如何?”      他绉来绉去,完全不同于往日。我越发觉得奇怪,但琼妃冰凉凉地站着,我不能不给自己找个台阶,便装了几分撒娇撒痴道:“皇上,你这话说得,好像我和琼姐姐现在不是姐妹了似地。”      谁知我“姐妹”二字话音刚落,琼妃素白的脸上蓦然浮出鄙夷,轻轻地“嗤”了一声。      饶是再心胸宽广的人,受了琼妃这轻蔑的一嗤,脸上也挂不住了。      皇后有些得意,嘴上却劝道:“贤妹妹别见怪,琼妃就是这样的冷性子。”林婕妤唯恐天下不乱,道:“琼姐姐这就不对了,结拜姐妹可是皇上说的,你不屑的是谁?”      琼妃稳稳地向江朝曦福身:“臣妾和贤贵嫔素无来往,毫无交情,恕难从命,请皇上恕罪。”      江朝曦蹙眉看她,冷冷地笑:“朕也不过说说罢了,你却连场子功夫都懒得做。”      气氛猛然一僵,群臣不知殿上发生了何事,只是将手中的杯盏停了一停,殿中的喧嚣顿时低了几分。      其实在我得宠前后,琼妃一直是荣宠不衰。每月十五是祖例中规定的帝后同寝之日,也让琼妃给占去了。只是伴君如伴虎,一着不慎,就连这样喜庆的日子,也能话追着话说出几分不高兴的意味来。      我余光一瞥,只见江楚贤坐于席中,目光向这边飘来,心念一动,记起他站立月下,清瘦的一抹身影。      我跪地一拜:“皇上,臣妾有几句话说。”      江朝曦绷紧双唇,冷哼一声,道:“都跪什么跪,朕的宴席还办不办了?起来说话。”      我答了声“是”,起身道:“回皇上,琼妃不愿和臣妾结拜,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琼妃性子耿直,率性而为,不愿虚与委蛇,委实让臣妾佩服。”      “话倒是漂亮。”江朝曦睨了我一眼,“另一个原因呢?”      “另一个原因,是因为琼妃心有不忿。”      我的声音不大,也不小,恰好能让众妃嫔听得清楚。琼妃闻言,一双远山黛眉微微一挑,回眸细细看我。      江朝曦嘲弄地对我道:“先扬后抑,你倒是开始告状了?”      我整理了下思绪,道:“臣妾并非告状。琼妃不愿和臣妾结拜,另一个原因是眼下南诏和襄吴关系紧张,皇上为国事日夜操劳,琼妃心系龙体安康,忧心忡忡。臣妾入宫前是襄吴公主,所以琼妃才会对臣妾心怀怨懑之情。琼妃越对臣妾不屑,就越是对皇上用情至深。”      琼妃微微愕然。众妃面面相觑,她们都认为我和琼妃以前有过龃龉,此时定会在皇上面前倒打一耙,谁想我一番话不仅解了琼妃不遵圣旨的围,还将琼妃赞了一番。      江朝曦默了一会,淡淡道:“贤贵嫔多虑了,国事和你无关。”      我福身道:“谢皇上。”      他挥挥手道:“爱妃都各就各位吧,朕今晚还让教坊司排了些歌舞,让琼妃舞一曲助兴。”      皇后端坐在江朝曦身侧,道:“汉宫秋月那首曲子真是让琼妹妹跳得绝了,说来琼妹妹的封号‘琼’,也是得于此呢。”      林婕妤刚才出言不恭,正想寻个由头弥补,闻言接道:“是呢,琼姐姐此舞,恍若月中仙子。”      我正想步下台阶,回到坐席上,江朝曦忽道:“贤贵嫔入宫这么久,朕还未见你一展舞姿呢。”      他今晚就吃定了不让我有一丝一毫的安生。我心里哀叹一声,正要推辞,不想琼妃携了我的手,向江朝曦道:“皇上,这汉宫秋月一人舞起来太冷清了,和眼下的欢景委实不衬。难得妹妹这么知心,臣妾想和妹妹共舞一曲。”      江朝曦将金樽端在手里,慢慢地把玩,眸色清亮:“准。”      大殿侧方,乐师已经将乐器摆好。我无奈,只得随琼妃走到大殿中央,摆好姿势,只待乐声响起。      大殿四方的华灯忽然齐齐熄灭,月光从殿门外洒下,如铺了一层银霜,耀耀生华。我暗自吃惊,只听琼妃淡淡道:“皇上赏此舞时最爱熄灯,这样跳起来,恍若广寒清舞。”      皓月一轮高挂天际,偶有清影飘然而过,如玉美人隔了千里云端,在清冷的广寒宫且歌且舞。头上青冥之长天渐高,脚下碧水之波澜渐远。洪荒过后,只留一双长影对立月下。      美妙的乐声响起,撞鐘伐鼓,云起雪飞。      琼妃将腰肢弯下,遽然起舞,裙角的洒金绣花翻飞如风吹落花。我忙舞动广袖,袖上的银链流苏随着舞姿摩擦碰撞,发出细微的声乐。      偶尔一瞥宫地,只见银白的月光遍撒,映出的一双飞旋的舞影,绛裙曳烟,珠衱飘雾,奇丽袅娜。      乐曲行至高潮,我踮起足尖,伸展广袖,配合琼妃的舞姿,舞到她的右边。琼妃从袖中洒出数根荧光菱纱,我伸手接住,和琼妃一左一右旋舞起来。菱纱飞绕在我和琼妃周围,如萤虫于夜空中飞舞。待一曲将尽,我将手中菱纱抛至高空,菱纱却蓦然断裂。我吃了一惊,趁着月光看到琼妃的眼神,才镇定下来。      纱面上原本就涂了一层薄薄的荧粉。菱纱断裂时的那一抖,恰好把荧粉震飞。漫天的荧粉从空中抛洒而下,悠悠然,如细雪飘落,万片飞琼。      环佩湿,似月下归来飞琼。      我轻喘着气,惊喜地看着这美景。琼妃蓦然靠近我,轻声道:“下不为例。”竟是呵气如兰。我讶然,正想问她缘由,此时灯光大亮,江朝曦爽朗的笑声传来:“妙,妙!快赏!”      琼妃没有看我,兀自谢恩。我只觉面上一阵辣辣的烫,抬眸只见江朝曦盯着我,淡淡道:“贤贵嫔舞姿也不输精妙,今日若不是琼妃,朕还不知道你有这等技艺。”      江朝曦今晚就没对我说过什么好话,我只当左耳进,右耳出,淡然自若地躬身谢恩。      宴席散后,我携了花庐的手回宫。行至一处花阴下,忽听不远处有一个女子冷笑道:“她现在是黔驴技穷了,为她人做嫁衣裳,跳个舞有什么了不起?皇上今晚还不是去了琼妃那里。”      我猛地顿住脚步,示意花庐噤声,将自己整个人隐在花阴下,只听另一个女子附和道:“娘娘,奴婢看着也看出些门道,皇上今天句句都刺她,看着就是厌倦她了,当初宠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是襄吴公主罢了。”      “那是自然。不过本宫最近听说容妃的罪只怕是定不了了。”      “算那个容妃运气好,只是,需要娘娘从中斡旋吗?”      “本宫根本不需要费力,只等着看好戏。容妃的罪迟迟未判,根本就是要看襄吴和南诏两国战况而定。可是她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再怎么着也得禁足几个月,这摆明了就要将兰林宫变成冷宫……”      听着人声,像是慧贵人和她的贴身侍女。我静静地听着,不发一言。待她们两人的娇笑声飘远,我才对花庐道:“回宫。”      回了冷碧苑,我便让花庐准备热水洗浴。      浴桶中盛满了热水,水面上铺满了玫瑰花瓣,散发着馥郁的香气。花庐扶我浸入热水,轻轻地将水撒到我的背上,低声道:“娘娘,慧贵人今天说的,也并非没有道理。兰林宫若真成了一座冷宫,那么以后若是有什么不利的由头都会找到咱们的头上。”      热气蒸腾,将鲜花的馥郁香气四散开来。我撩起一串水珠,微侧了脸,淡淡对她道:“花庐,无知妇人的话,也是听得的?”她还想说什么,我已然道:“本宫想一个人休息一会,你先在外面候着吧,小心看着。”花庐无奈,只得福身出去了。      待四下静谧,我长舒了一口气,从水中拾起一片玫瑰花瓣,放在手里看了看,又让它飘落水中。      月光下,他的目光通透而悲悯,对我说,若是连立足都难,又怎么为襄吴筹谋?      “江楚贤,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   热雾蒸腾在脸上,凝成细小的水珠,又互相融汇,汇成大水珠滚落下来。      江楚贤的话一直在耳边盘旋。他的目光如月光般通透人心,让任何想法都无处遁形。      哥哥同意让出青州了吗?      没有……      若你再坚持见面,只会让洛将军认定你已被皇兄控制……      王爷还没有告诉本宫,为何要说这样一番话……      你不需要知道,你只要多加小心,保全自己……      我仿佛顿悟了什么,蓦然抬头:“难道你想说的是,哥哥不同意私下达成协议,会被,会被……”      我头痛欲裂,抱住头痛苦地呢喃。      九年前,江朝曦还是瑞王,但他登上皇位,让五位皇储无任何招架之力的铁血手腕至今还让人唏嘘不已。以江朝曦的处事风格,他从来都不容许任何意外。他想要的,一定就要得到,不惜任何代价。      江朝曦曾说过——在权力的角逐中,从来只有赢家,没有输家。因为输家到最后,都死去了。      以江朝曦阴狠的性子,等待哥哥的,很可能是刺杀!      “哥哥,你一定要保重,保重!”        “娘娘起来吧,皇上国事繁忙,谁都不见。”      小太监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完这句话,作势抽身离开。我将十锭银子塞到他手里,道:“本宫有要事相禀,请公公代为通传。”      “娘娘,你何苦为难奴才呢。”小太监无奈地摇头。我不甘心道:“如若为难,那就请公公给朱公公知会一声。”      他这才神色一松,掂了掂银子塞进襟里,笑道:“娘娘,这个还好办些。只是有一句话,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     “但讲无妨。”      小太监瞅了瞅左右,才压低声音道:“朱公公以前对娘娘有所不同,也是看着皇上的意思。皇上没松口,谁会笨到逆天而行?娘娘是聪明人,自然明白要在哪里下功夫。”      说完,他便匆匆地离去了。      果然,朱文久久未出。      我昂起头,望着红漆描金的雕龙大柱和禁闭的宫门,有些绝望。     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,江朝曦这次是打定了主意不见我。      蓦然,丹青的烟罗纱映入眼底,一双绣金锦绣云丝屐停在面前。我抬眸看去,看到一张清淡如莲的面容。      琼妃。      玉穹宫的宫苑中,遍植芍药,如今是八月,但依旧可以想象出五月时花开似海的胜景。      琼妃穿一身丹青宫衣,站在花苑中,若有所思地走着,不时弯腰抚弄一下芍药的枝叶,脸颊上浮起淡笑,整个人温婉如画。      她其实是最得宠的,但她从来都不笑。只有在人后,才会露出如此的笑靥。      芍药的枝叶扫过裙角,透过轻纱撩拨小腿,有一点痒。我提着裙裾,小心行至琼妃身后,轻声道:“琼妃娘娘。”      琼妃对宫女道:“你们先下去候着吧。”      左右都退下之后,她转过身,一双剪剪双瞳看着我,眸光波澜不惊,道:“知道本宫为何请你来玉宆宫吗?”      我摇头不语。她嘲讽地一笑:“不想见你跪在养心殿前白费力气罢了。”      琼妃拉起我的手,将绣着忍冬的衣袖轻轻拉高,端详着我腕上那根灼目的红线,缓缓道:“本宫猜得没错,你和皇上各有一条。前几日,本宫曾在案上看到一条没有结好的红线,便想顺手结紧了,没想到皇上大发脾气。”      我将手往回抽,想用袖子遮住红线。琼妃看着我道:“你不是想见皇上吗?那本宫帮你把这根红线呈给皇上,他自然就明白你的心意,好不好?”      我不确定她是敌是友,便委婉道:“臣妾不敢让娘娘费心。”      “你信不过本宫?”      我倒抽一口气,道:“娘娘的权势地位如日中天,没有必要栽培臣妾,更何况按照娘娘的说法,和臣妾素无来往,毫无交情。娘娘帮臣妾挽回皇上的心意,就不怕臣妾反过来分了娘娘的荣宠吗?”      琼妃道:“你若分了本宫的荣宠,本宫倒自在了。”她见我挑一挑眉,知道我不信,咄咄道:“本宫说要帮你,就会帮你,你若是再推搪,就是心里还记挂着本宫因为一朵芍药,罚你跪了半天的事!”      我悠然道:“那件事已然过去了,臣妾早就忘了。只是无功不受禄,臣妾想求个明白——娘娘为何要帮臣妾?”      半晌,她才道:“有人要本宫帮你。”      “谁?”我下意识地问。      “呵,说起这个人嘛——当初本宫之所以为了一朵芍药罚你,也是因为他!”琼妃靠近我,一股甜香幽然袭来。      我心头一惊,后退一步。她紧紧逼近一步,道:“当初罚你,是那个人要我帮他试探出皇上对襄吴的态度!如今我帮你,也是那个人要我助他一臂之力。从头到尾,都是那个人在策划罢了!”      一个念头电闪雷鸣般,活活刺进脑海。不会的,不会是他,他是那么温润翩然的君子,他是那么淡泊超然的人……      我失声道:“琼妃娘娘……”      琼妃冷冷道:“不错,是洵王。本宫是洵王的人。”她蓦然伸出手,紧紧将我抓住,让我避无可避,道:“你对他动心了?”      “没有,没有!”我矢口否认,一颗心却如同一枚秋叶,从高处缓缓落下,只余失落一片。待尘埃落定,心里最柔软的部分,遽然疼痛不已。      “宴席那日,你和他在殿外密谋了半晌。你当真以为皇上毫不知情?皇上若不知情,就不会在宴席上对你句句嘲讽!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洵王?”      我别过脸,道:“皇上对我没有半点情意。”      “那又如何?”琼妃拈着一枚绿叶,狠狠揪下:“本宫不知道你和洵王都说了些什么,但是你是妃子,不得不守妇道纲常。这个时候你若不对皇上表明心意,只会让洵王白白遭皇上排斥。私通后宫妃嫔,这个罪名沾上一点就是个死!”      腕上蓦然一松。琼妃将那根红线从我手腕上取下,淡淡道:“现在你懂了吗?你太碍事了。本宫不是想帮你,而是想帮洵王。”      若是连立足都难,又怎么为襄吴筹谋?原来宴席那日江楚贤对我说的这句话,还有另一层深意。自始至终,他都不曾对我我动过真心。      可我呢?我一方面与他斡旋,一方面利用他牵掣江朝曦,我对他又有几分真心?      真是可笑,本就无宠,何谈复宠。我和江朝曦原本就是做一场戏给诸宫诸院看。戏唱完了,要落幕了,却有人不依不挠,非要再度演戏。      我苦笑,垂下眼睫:“谨听娘娘安排。”      琼妃点头道:“你就等着好消息上门吧。”她将红线收入袖中,唇角一勾,浮现的笑容如莲花次第开放。         【第十二章】结红丝曲意承君欢      那根红线最终还是被琼妃呈到江朝曦的御案上。当天晚上,我便被召至养心殿。      宫灯稀稀落落地亮了起来,光影投在地上,边缘被晕染得一片模糊,如那晚暧昧柔软的月光。我一步步踩过去,于是那些光影便倏忽间支离破碎。      江朝曦低头坐在案前,看不清楚他的神情。走到跟前,我才看到他正用手指摩挲着两根红线,心头一震,道:“皇上……”      案边只点了一盏莲花纱灯,柔美的灯光从宫纱缕缕渗出,洒在他的乌发上映出圈圈光泽。他没有抬头,兀自说道:“以后传什么东西,给朱文就是,不要让思言传了。”      我低眸说了声“是”,他又道:“你为什么和琼妃突然交好?”      他抬头看我,曜石般的眼睛在昏暗中晶亮。我颔首笑道:“回皇上,臣妾和琼妃之前并无太多交集,只是最近才觉得琼妃才情超人,气性爽直,让臣妾委实佩服。”      “才情超人,气性爽直?”江朝曦嘴唇一勾,意有所指道,“朕那晚没说错,你和她是很像,表面上性子清冷,却都没有一句实诚话。”      我笑道:“琼妃娘娘久沐皇恩,臣妾哪敢高攀。”话音落,袖子被江朝曦一扯,我整个儿人跌倒在他怀里,有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畔:“思言还不值得你说高攀。”      离得这么近,可以看到他绷紧唇线,表情认真无比。这些日子朝堂颇不平静,他比前些日子瘦了些,颧骨稍稍耸起,眼下有一抹乌色,整个人透出一些疲惫。我两颊微烫,呐呐着不知如何说起。所幸他直了身子,将手中一根红线抽出,为我戴在腕上。      他结那根红线结得很是认真,捻着红线的手指偶有触到我的肌肤,一阵阵的痒,像小虫子般钻到心里去。我正发怔,忽听他问道:“你让思言呈这根红线给朕,想说什么?”      我想了想,道:“皇上看到红线想到什么,臣妾就想说什么。”      本以为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又会惹得他大怒,没想到江朝曦毫不含糊地道:“朕看到红线,睹物思人,难道你也想说这个?”      红线重新结好了,是比上次还漂亮的一个结扣。我温声道:“皇上英明。臣妾想到没有帮皇上结好另外一根红线,心里总是个事,皇上今日就让臣妾了此心愿吧。”      他的声音里透出些微嘲讽:“这次不是与民同乐了?”      我呐呐道:“不是。”      江朝曦心情大好,轻声笑道:“不是与民同乐,那是什么?说不好就不让你为朕结红线。”      我无奈道:“是定下百年良缘。”      他蓦然一静,道:“买那红线的时候,朕就没想过什么与民同乐,只想着自个儿,还有你。”      他将另一根红线塞到我的手中,一双眼睛只看着我,灼灼得几乎要烧起来。我心神莫名一阵恍惚,将红线在他腕上认真缠好,开始打结。      没想到一个结快要打好,江朝曦却手腕一抬,那个快要打好的结就散了开来。      我只得再缠绕丝线,重新打结,没想到结快要打好时,他又是一个抬手,结果红线又松散开来。      如此这样两三回,我被他作弄得狼狈不堪,鼻翼上都渗出了汗珠,江朝曦这才懒懒地道:“溪云,你真的明白朕的话吗?两根红线,一根代表我,一根代表你,只是这世间最普通的男女罢了。”      手指一顿,我的心也随之停跳一拍。只听他淡淡道:“朕不是用强的人,你身在南诏心在襄吴,你现在对朕说的什么定下百年姻缘,其实都是骗朕的。你从未欢喜过这场政治和亲,以前不会,现在不会,将来也不会。”      我想辩解,但无从辩解。      江朝曦脸上的神情难辨悲喜:“这世上,唯有感情是最难入戏的吧?假装爱一个人,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。所以精明如你,也露出了马脚。”      我怔怔地看着江朝曦,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。      我一直都很坚强地应对着所有陌生的人或事,一直都很冷静地判断着周围的形势。可是这一刻,我蓦然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悲伤。      我在做什么?我为什么要复宠?我为什么要百般讨好江朝曦?      此刻我才发现,江朝曦的宠爱对我来说的,所有的意义都在于琼妃的一句话。      她说,这个时候你若不对皇上表明心意,只会让洵王白白遭皇上排斥。      我一直都认为,江楚贤是可以帮助我,帮助襄吴的人,所以我不能让他遭受江朝曦的猜忌。可是真真正正到了这一刻,我才发现,我只是怕他被江朝曦所伤害。      江楚贤,江楚贤……      真的如琼妃所说,你拿我来试探江朝曦,你用我来为将来铺路吗?……      江朝曦没有说话,只是轻搂着我,默默地看着我哭。我止不住眼泪,只好上气不接下气,断断续续道:“皇上恕罪……臣妾失态,求……皇上降罪……”      他盯了我一会,一手搂我,一手将案上放置的酒壶拿起,仰脖喝了一大口,然后低头吻住了我。      酒液瞬间流入喉咙,辛辣无比。我呛得咳嗽起来,他却不放过我,待我咳得轻些,又将酒壶递到我唇边,令道:“喝,喝,朕不罚你失仪,准你一醉方休!”      我劈手将酒壶拿过来,咕嘟嘟灌下一大口酒。以我的酒量,也能饮上一两杯,只是那酒很烈,烧得胃里灼灼地痛起来。酒入愁肠,愁思千回百转,但也麻痹了心绪,江楚贤的影像在我脑中渐渐模糊起来。      我凄然一笑,对江朝曦道:“皇上,你看错臣妾了,臣妾是真的知道错了……七夕那日回去,臣妾心里难受了好一阵……”      人都说酒后吐真言,可我觉得酒后谎话才能说得如真的一般。只有麻痹了自己的心,说起慌来才不会心痛。      我的手指不听使唤,颤抖着将他腕上的红线用两指绞着,想打出一个结,可是大概我刚才喝得太猛,酒劲一直上涌,连最简单的结扣都没打好。      江朝曦再没作弄我,静静地看我的动作,等我终于将红线结到一起,他才淡淡道:“朕抬得手都麻了。”      我见红线结成,醉眼朦胧地端详了半晌,道:“皇上可满意?”      他闷声应着,将我一把打横抱起,向内室走去。我只觉身体一阵悠悠荡荡之后,身下一软,便躺在了一张汉白玉牙床上,一股幽香扑鼻而来,更让人头昏脑胀。我勉力睁开眼睛,只看到青丝纱帐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,意动神飞,栩栩如生。帐子很是柔软,逶迤在江朝曦的肩头,在宫烛的微芒映照下,似是染了一层薄雪。      他慢慢覆盖了上来,哑声道:“溪云……”      我闭上眼睛,默默承受那暧昧又难堪的压力。他的吻霸道而温柔,带着一份濡濡的凉软,徐徐从我的额头、嘴唇、脖颈渐次下移,一直移到胸前的高耸处,缓缓地厮磨着打圈。      胸口似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,酥痒一片。我不由得一阵紧张,整个上半身都僵硬了,只等这难耐的时刻快些过去。他偏不让我如愿,扯开上衣宫服,又去扯里衣。我慌忙去掩,但酒意上来,动作只慢了一慢,胸前大片肌肤便裸在空气里。      我索性一侧身,两臂环胸,但顷刻便被他带了三分怒意,用力正了过来。      “洛溪云,朕早就告诉你,朕不是用强的人。你何苦如此?”      他眼神锐利,只看一瞬,便让人浑身僵冷。我对他曲意逢迎,却在关头退缩,只怕是惹恼了他。眼看又是一场狂风骤雨,我六神无主,只得咬牙松开双臂,绞缠上他厚实的肩膀。他笼着我的身躯,轻笑一声:“你演得真差。”      我张口想要辩解,他却没有给我机会,只埋头低进那片最柔嫩的酥软里,再无任何温柔缱绻,只一味地强取豪夺。我两眼冒星,喘着气想要推开他,两根手臂却再度无力地垂在两边。      裙带松垮,接着宫裙被一把扯开丢到牙床角落。裸在空气中的肌肤迅速被覆盖,粗粝的质感顿时从腿上传来,摩擦间有一种微妙的痛楚。我惊叫一声,鼻翼一酸,只抽抽得想哭。江朝曦将手臂从我的背后穿过去,紧紧笼住我,在我耳边喃喃道:“溪云莫怕,莫怕……”      我挣扎了几下,便无力地放弃,只在他怀里喘气。上身被他稳稳地固定住,动弹不得,于是两腿也被遽然分开,被迎接受他的强硬。      江朝曦并不着急,伏在我耳边低语道:“这是你心甘情愿的吗?”      汗水从额头渗入发丝,汇成一道流到脖颈下。我闭着眼睛,无力地点了点头。      他浑身肌肉蓦然一紧,还未等我反应过来,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传来,似是撕裂了身体里最嫩的那一块血肉。我耳边嗡嗡鸣响,极力咬住牙齿,才将痛呼生生咽下,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。      他丝毫不怜香惜玉,没有再和我说什么,只一味地攻城略地,纵横驰骋。痛楚渐渐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觉,一忽儿仿若在江上漂流,一忽儿恍若在炼狱炙烤。我终于哭了出来:“不要,不要……”      眼泪被他凶狠地吻掉,不带丝毫的怜惜。他没有停止进攻,粗喘着气,将我搂得更紧:“溪云,朕就要逼你到绝路……逼你将心掏出来,让朕看看是不是只有朕一人……”      不知过了多久,律动有力的冲击终于渐渐平复下来。江朝曦往旁边一倒,臂上力道不减地抱着我。我只觉浑身酸痛,眼皮沉重,头一歪便睡了过去。      醒来时,眼前一团昏黑。我梗着脖子,就着淡薄的光看见床角衣裙凌乱,蓦然想起昨夜的事,心头一跳。      “醒了?”耳畔一热,是他的声音。      即使在黑暗中,我也不敢看他,心里空荡荡一片,不禁难过起来。      他的身体又倾覆上来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蓦然,有手指抚上我的嘴唇,脖子,腰肢……我两颊发烧,喃喃道:“皇上。”      如此又纠缠了一回,他才侧脸问了一声:“朱文,几时了?”      “回皇上,这会儿刚过四更。”      江朝曦扭过头来,低声道:“上次因你破了例,上朝前一晚留宿在你宫里,这次可不能了,不然朝堂上那些老学究非群情激奋,参你几大本不可。你躺着,朕让朱文传花庐来伺候你梳洗,在这里等朕。”      我掐指一算,今日正是初九,上朝的日子,便出声道:“既是如此,臣妾便趁着天光未亮即刻回宫吧。”      他嗤的一声笑,语气暧昧,道:“那怎么成?昨晚上你可是累坏了。”      我脸蓦然一烫,只强撑着身子去抓床角的宫服。他一双大手趁机抚上我不着寸缕的背,用指尖来来回回地掠过皮肤。我一阵颤栗,揪紧了手中的宫服,吞下差点溢出的吟哦。      江朝曦若有所思道:“冷碧苑毕竟只是兰林宫的东苑罢了,倒是委屈了你,不如朕赐你咏絮宫,离这边近,通传个什么也方便。”      我忙道:“臣妾何德何能得此眷顾,请皇上三思。”      他未置可否,乜斜了我一眼。      有宫女入内,将宫烛点燃,室内明亮起来。我瑟缩在一团凌乱岑被之后,看着宫女服侍江朝曦漱口,穿衣。他隔着纱帘看我,淡淡道:“朕的正三品宠妃,怎么能如此寒酸?此事就这么定了。”      心知反抗无果,我只好低头沉默。      宫服有几处破损,上好的云锦就这么报废了。我不习惯应对养心殿宫女们那暧昧的目光,索性饿着肚子呆在床上,待花庐带了一套全新的宫服匆匆赶到,服侍我起身着衣,才让周围的宫女传了早膳。      我起身的瞬间,花庐飞快地往我身后一瞥,疏忽便低下头去。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只见床单上有一抹嫣红,泣血盛开。      我心里一阵难受,握住花庐的手,才忽觉自己的手冰凉冰凉。花庐握紧我的手,低声道:“娘娘,没事了。”      心里有什么东西,彻底面目全非了。      香汤沐浴,稍事休息,我便笼了披帛,疲惫地靠在檀木榻上,怔怔地看着窗外景色。这个夏天眼看就要结束,日光依旧晃酸人眼,惹人发困。我想着回宫好好休憩,但江朝曦临走时交代过,要我务必留在养心殿等他。      这不合祖制,不过我也顾不得太多,只边打瞌睡边坐着等。如此便等到日跌西山,江朝曦一身衮服地踏进养心殿,于是便和他一同用了晚膳。      整个晚膳吃得很是沉默,他脸色阴沉着,风卷残云般将御膳吃了个饱。这可苦了我,无论吃什么也总要先紧着他,于是一忽儿操心着宫女布菜,一忽儿为他斟酒,真正用膳的时间就没多少。到江朝曦命人撤膳的时候,我还有些饥肠辘辘。      看他脸色不对,估计是朝堂上有什么棘手的事,加上肚饿,我起身请安告退。江朝曦睨了我一眼,没有说话,只一挥手,朱文便呈托盘恭敬地跪行过来。      托盘里是一排排的绿玉牌子,上面写着妃子位份,这些都是敬事房备下的绿玉牌子,供皇上挑选侍寝妃嫔使用。      头天承欢所造成的痛楚还未完全散去。我生了怯,干笑着道:“皇上……”      江朝曦也不看我,顺手拈起一枚翻了,正是写有我位份和名讳的绿玉牌,道:“朕要你陪。”      还说他不喜用强,可他处处都是一副帝王派头。      我只好让花庐先回冷碧苑,随宫女去洗漱沐浴。待一切准备妥当,我悄然步入寝殿,只见江朝曦就着一朵如兰烛火,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一卷书。      许是闻到一股浴后芳香,他放下手中书卷,抬眸看我。一挥手,两边侍奉的宫女便鱼贯而出,只留下我和他两两对望。      我有些无言,只垂手立在一边,只听他蹙眉道:“休息了一整天,你怎么还是没什么精神?”      我道:“臣妾乏了,往日里有事做倒没觉得累,一旦闲散下来反倒是疲乏得很。”      话音落,饥饿感在腹中闹腾起来,接连咕咕叫了两声。      我面红耳赤,尴尬无比,真想寻一个地洞钻进去。江朝曦怔了一怔,仰头哈哈笑起来,见我面露羞恼,这才稍敛笑意,朗声道:“朕的爱妃怎么能连饭都吃不饱?来人,上些桂花糕。”     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他一把将我拉过来,两指拈着一块桂花糕,笑道:“窘什么?和朕结了百年姻缘,就当是一对烟火夫妻吧。”      桂花糕在口中香甜濡软,非常可口。我放松下来,连吃了几块。江朝曦在一旁看着,道:“朕还记得九年前的你,像只灰毛的小松鼠,边啃着包子边滴溜溜地转乌黑的眼珠,那样子馋得很,可惜……”      可惜他身边的弓箭手朝我射了一箭,我一个惊跳之后便向荒野深处逃去,身后是他和大批的追兵……      江朝曦似是也记起了旧事,嘴角一勾,一把将我抱起:“让朕再看看那个疤,看可不可以去掉!”他边朝牙床走去,边道:“朕摆张冷脸不是因为你,是国事太让人揪心。”      语气温软,带着些许的宠溺。      他将我放到床上,弯腰撑床,居高临下地端详我的神色,和我的距离不足两寸,鼻翼间几乎要触碰到一起。      “溪云,你家兄长洛鹤轩真是铮铮铁骨,不肯答应朕的条件,你该如何呢?”      原本心里一直担心的问题,经他的口问出,我反而不知如何回答。      之前江楚贤曾向我暗示过,哥哥不愿意妥协,恐怕会遭暗杀。我对江朝曦的曲意逢迎,也有一部分原因在这里。      我心里百折千回,到底还是没有问出那一句,只苦笑道:“臣妾也不知如何是好!”      他面上不辨喜怒,只一翻身,便将我压在床上,笼着我静静地躺着。      “此事容后再议。”      他没了继续讨论的兴致,我也不便再提,心里只惴惴地将前因后果再捋了一遍,忽然想起一件事,心念一动,问道:“皇上若要取青州,大可以在协议中,光明正大地要求襄吴割地给南诏,何必迂回曲折地用两州换取?”      他定定地看我,半晌才道:“战争中有很大的变数,青州若是用和平手段取得,只会成为诸王垂涎的一块肥肉,朕可不想让萧王的兵驻扎到北方去。”      我还想问什么,江朝曦已经弓起身子,翻到我身上,用绵长的吻堵住了我的话。      如果江朝曦的理由,永远如他所言一般简单就好了。只可惜,他是一代帝王,有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和筹谋,只能他一个人知道。      其他知道的人,下场只有死。      一将功成的背后,都是万骨枯干。更何况一个帝王的皇位,是用千千万万的冤魂所铸就的。      这晚我做了一个梦。梦中的我依然住在冷碧苑,但手指所触之处,长案、花瓶、软榻上,都汩汩地流出了浓稠的鲜血。      惊醒后,我依旧躺在寝殿的牙床上,后背出了虚汗,身边是江朝曦沉稳有力的呼吸。      月光西斜,依稀可见翠笼轻纱被风丝拂过,静静地摇曳。长夜漫漫,四下静寂,偶有更漏声遥遥传来,敲入这暗沉的夜,激起悠久的回音。      江朝曦将我留在养心殿的寝殿,一留便是三日,这在后宫里又是惹尽了闲言碎语。      花庐照例每日清晨来寝殿服侍我,为我梳以前最爱的发髻,画最喜的梅花妆。菱花镜中映出的容颜,眉心上却轻愁不散。      “娘娘,昨日里,容妃已经回宫了。”      明瑟回宫了?      我遽然回头看她:“皇上不打算追究巫蛊之罪了?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?”      花庐面有难色,道:“奴婢也是今早才知道。据说是齐王入宫面见太后,力保容妃,让太后亲自下的懿旨,容妃从狱中回到兰林宫,只是要禁足半年。”      齐王力保明瑟?     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。我和明瑟自从入宫,从未接触过齐王,据我所知,襄吴和南诏的齐王也没有任何关系。如今在两国即将开战的敏感时期,齐王的插手绝不简单。      不管怎么说,明瑟总算是不用待在牢狱里受罪了。我急急地将发髻簪好,道:“既然明瑟回宫了,那么本宫即刻回去。”      “娘娘,”花庐支支吾吾地道,“容妃回宫前,在太后宫里待了半天,估计知道了娘娘如今隆宠,也知道了皇上赐宫苑给娘娘的事……”      我一敛眉,道:“本宫出身襄吴,不比萧家和南宫家在南诏有所建树,眼下皇上为了我违了几次祖例,早有臣子上折子,本宫不被太后喜欢,估计赐宫苑的事也是太后告诉明瑟的。”      花庐道:“那这是故意挑拨了?”      “那是自然。”我有些发愁,“只是明瑟倾心皇上,会不会嫉恨我呢?”      我摸向衣襟,那里还放着明瑟绣的鸳鸯戏水丝帕,阵脚细密紧实。我看了一会,叹了口气,便让花庐向朱文知会一声,自己携了她的手,回冷碧苑。      明瑟回来,兰林宫果真成了冷宫,侍奉的宫女都有些年纪了,个个无精打采。打帘进去的时候,连性子温良的花庐都看不过眼,对一个失手翻茶的粉衣宫女轻斥道:“怎么一个个都不成个样子,兰林宫好歹住着一位正二品的主子,你们该好生伺候着!”      粉衣宫女眉目不顺,只唯唯地应了声“是”,便转身端茶。我留意听着,只听帘后有人对被斥责的粉衣宫女道:“你就别气不顺了,眼下还是要好生伺候着,不就是这几日的光景了么?过几日贤主子移宫之后,哪里还会有人来兰林宫呢?哎,只是我们命苦,都没跟到一个好主子。”      我“啪”的一声将茶盅重重摔在花梨木的案几上,喝道:“谁在本宫身后嚼舌根?”      纱帘后静了一静,接着一个宫女手忙脚乱地步出,噗通一声跪下,连声道:“娘娘恕罪,奴婢该死!”      我让她抬起头来,发现那个嚼舌的宫女正是月如,记起巫蛊之祸中,月如曾向我禀告过库房有异,后来被江朝曦遣散之后,兜兜转转了一圈,又被调配回兰林宫。我寒声道:“容主子并未被废,只是禁足宫中!你们这帮踩低拜高的蹄子,仔细伺候着!”      月如伏地啜泣道:“奴婢一时失言,再不敢了。”      说话间,忽有一人在里间道:“贤贵嫔今非昔比,连教训奴婢们都增了气势!”      掀帘而入的人,正是紫砂。她久在牢狱中,变了很多,脸色青白泛着病态,行走时竟有些坡脚,对我没有半点恭敬。花庐正要发作,我挥手制止了她,转眸对紫砂道:“紫砂,你们在狱中的时候,本宫也是忧心忡忡。如今太后特准你们回宫,本宫给明瑟妹妹带了些补品。”我向花庐示意,她忙将我带来的补品端到紫砂面前。      紫砂接了补品,却连一眼都没看,只冷声道:“容妃等待娘娘多时了。”      明瑟竟然在等我?我微怔,不动声色地随紫砂走入内殿。殿内没有置冰,没有燃香,所以非常闷热,空气中还若有若无地漂着一些让人不舒服的霉气。      我蹙眉,手在鼻子边上轻扫了一下。紫砂没有放过这个微小的动作,冷笑道:“容妃不比贤贵嫔这般得宠,身边的宫女都疏懒了,宫室许久不住,一时间也打扫不出来,真是委屈贤贵嫔了。”      我直截了当地道:“紫砂,本宫知道你们受了很多苦,但很多事不是以我之力能够左右的。既然同是襄吴人,同在他乡,又何必相互猜忌,坏了和气。”      紫砂听了这样一番话,睫毛微颤,依旧冷漠不语,待走了几十步,掀了珠帘对内轻声道:“娘娘,贤贵嫔到。”      从紫砂方才的言谈举止来看,她对我得宠极为不满,几乎认定是我夺了明瑟的恩宠。     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,款步入内。宫室内的帘栊垂着,帘幔遮了大半的日光。甫一入内,眼睛有些受不了这些昏暗的光线。      定了定神,我适才看到明瑟着一身素绉纱衣,只松挽了一个简单发髻,倚在窗前发怔,清瘦的身影融在一片阴影中。      我向花庐示意,她低头和紫砂一同出去了。待四下无人,我带笑上前,对明瑟道:“这么热,怎么都不开窗子?”      未及我的手触及她的肩膀,明瑟蓦然浑身一抖,痛苦地蜷缩着蹲下身体。我大吃一惊,忙扳过她的肩膀:“明瑟,你怎么了?”      她低着头,未挽就的青丝逶迤在地上,发出压抑的一声低泣。我更慌神,心里只念道一定是我的荣宠惹得明瑟不快,只得道:“明瑟,对不起……”      她缓缓抬起头来,脸上挂了两行清亮的泪珠儿:“姐姐以为明瑟哭泣,是因为眼红姐姐受宠?”      想起这三日狂乱的夜晚,我脸颊灼灼地烧了起来,忙侧了脸,避开她的目光。      明瑟失魂落魄地道:“姐姐,相信明瑟,永远不会嫉恨你……我只是觉得……自己无能罢了,连皇上的心都留不住!”      我试探着问:“你今日见到皇上了?”      “见到了。”她无力地抹了抹脸上的泪,“在慈宁宫太后先训诫了一番巫蛊之祸,让我以后谨言慎行……这时皇上去给太后请安……结果皇上见了我,神情冷淡……”     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,只拍拍她的肩头,将她轻拥入怀:“明瑟,你是襄吴国第一美人,你出身高贵,才艺俱佳,并不是你不好,而是时机未到罢了……”      这句安慰的话实在太蹩脚,但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话。明瑟伏在我的肩头,抽泣道:“我不信!我不信!皇上最初明明是眷顾我的,在御花园里,他将我抱上圣辇,还对我说,他不会追究我装晕诬陷琼妃的事……还让我为他绣了一幅鸳鸯戏水的丝帕……”      我叹了口气,轻轻推开明瑟,从怀里掏出那块丝帕递给她:“你入狱之后,除了冷碧苑,兰林宫封了大半,我怕丢了,就一直帮你收着。”      她眼睛遽然一亮,将那块丝帕紧紧抓紧,急道:“姐姐,你帮帮明瑟好不好……我知道你现在在皇上面前很得脸……”      我心中暗惊,朝她看去。明瑟哭得梨花带雨,那双剪剪双瞳掉着粉泪,和以往一样柔美。可有什么东西,于悄然中扭曲变幻着,直至面目全非。      明瑟衔着金钥匙出生,自然比一般人多了一份矜贵,她即使在面对牢狱之灾时,眉目间也不改那份疏淡和骄傲。我一直都明白,身娇肉贵的她身处异乡,难免内心孤独,所以对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感。可这样孤独无助的明瑟,从未如此哀绝地开口求过我。      是绝望了吧?      本来以为金风玉露的相逢,谁知心仪的人对自己越来越疏远,那样陌生那样冷漠,连初遇的调侃都吝啬施予。      我嗓音发哑:“明瑟,你这又何苦!”      她垂下眼睫,咬唇道:“连姐姐……都不帮我吗?”      “你可想过,也许受宠之后屡遭算计,也许机关使尽都不得真心,也许皇上根本不是你的良人……”      “姐姐!”明瑟嘴唇发颤,“你在说什么,我听不懂……”      我心下犹疑,想把江朝曦在那个夜里和我约定的事情和盘托出,但理智终究还是扼住了这一丝冲动。      不能说,不能说。      江朝曦的计划,只能他一个人知道。其他知道的人,下场只有死。      汗意从后颈,沿着脊背蜿蜒而往下,密密匝匝地出了一层冷汗。我躲避明瑟探究的目光,道:“没什么,只是我担心罢了……”      没有确定江朝曦的底牌的时候,就让所有的阴谋,都冲着我来好了。      明瑟垂下眼睫,容色凄凉,道:“难道姐姐防备着明瑟吗?若明瑟得宠,一定不会忘了姐姐,也不会争宠。”      妃嫔得宠的时候寻机向皇上推荐美人,之后再和那位美人照应着互保恩宠,也是后宫里常见的事。我听她如此说,心里百转千回,道:“你不要多想,我帮你就是了。只是伴君如伴虎,以后你要愈加谨言慎行,不可被皇上利用。”      明瑟奇怪地看着我:“利用……为什么?”      我握住她的纤手,凝重道:“你不要问太多,在他身边只记得不要透露关于襄吴的事情就好!”      明瑟情绪渐稳,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,道:“姐姐,还有一事我不明白,襄吴皇族和南诏齐王可有什么渊源?”      她就算不说,我也正想发问,于是奇道:“我也很奇怪,在这大战在即的敏感时期,齐王怎么愿意保你出来?”      她懵懂地摇头,道:“太后的态度也很奇怪……说不好!”      我轻蹙眉头,心头沉重,缓缓道:“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。”      窗外响起了一声悠长凄凉的蝉鸣,昭告着此时已入残暑季节。青池里开了一整水面的荷花,可惜一直都无人欣赏,渐渐地萎靡下去,秋雨之后,彻底凋败了。         【第十三章】送良策清影踏月来      要帮明瑟并不难。移宫的诏书一下,江朝曦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咏絮宫。      咏絮宫种了很多杨柳,据说每到初春时节,软絮如雪,漫天飞舞,绿柳成云,摇曳生姿,是宫中一大胜景。很多时候,我执着炭青笔细细描眉,从菱花镜里看见他分花拂柳而来,颀长英挺的身影融在天光里,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恍惚。      有一次,就那么一愣神间,江朝曦已经到了背后,拿过我手中的炭青笔,笑道:“爱妃故意留了一边眉毛不画,是想和朕共享画眉之乐吗?”      我起身敛衽一礼,道:“臣妾若能有此殊荣,三生有幸。”     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,道:“你当真愿意?”      我温顺坐下,笑吟吟道:“就看皇上愿不愿意。”      “愿意。”      我怔住。江朝曦唇边带着笑,将我一把揽过。他袖口上的金绣缂丝磨在胳膊上,稍微一动便酥痒一片。他定定地看着我,长指拈着眉笔,细细地描过我的眉心,眉峰,眉尾……      喧嚣的时光在那一瞬间静寂凝固。于无声处听惊雷,有一个声音心底在声嘶力竭地呐喊。      不要再靠近他,不要!      推开他,背弃他,忘记他,远离他,直到碧落之高,天涯之远,黄泉之隔,银汉之遥!      我不会觉察不出江朝曦对我的情愫。只是天家的情爱,有多少能够由始至终,至真至纯?      他眸黑如墨,遮了那机心谋算。他优雅洒脱,掩了那阴狠毒辣。当他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时,总像一只扑食前的猎豹。无谓,隐忍,蓄势待发。      今后若有针锋相对的那一日,我和他之间的那点浅薄的情分,根本无法让对方心生犹豫,手下留情。      这样的他,又有多少真心?      菱花镜中,他伸手将我的下巴轻轻托起,端详道:“朕画得如何?”      我用指腹抚了抚太阳穴,勉力挤出一丝笑,道:“皇上的手笔就是好。”话音落地,一条绢帕从我袖中徐徐飘落。      江朝曦唇角一勾,上前拾起绢帕,笑得很是得意:“原来你绣活也是极好的,这幅鸳鸯戏水绣得真是生动。”      我故意道:“那皇上能看出绣这帕子的人,用了几分心思呢?”      “自然是十分心思。”      我跪下道:“皇上恕罪,臣妾不敢欺瞒,这块丝帕是容妃为皇上所绣。”      即使没有抬头,我也感觉面前的他呼吸一窒,望着我的目光锐利了几分。      “是她又如何?”   我定一定心神,道:“容妃对皇上一片痴心,若蒙圣眷,定会对皇上忠心耿耿。家兄虽拒绝了皇上以两州换青州的协议,但若让容妃从中斡旋,定有成效。”      江朝曦没有说话,只任我在地上跪着。时间一点点流逝,我不知他究竟是作何想法,心里无比煎熬。      无数片段从眼前飞过,流光倏忽,每一道闪念里都是江朝曦。      他曾对我说过,我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,你赌不赌呢?      他曾因一条红线发了脾气,将我一个人丢在御道上,转身离去……      碎红乱绣中,两人互渡体温,他拥我入怀,给我一个绵长的深吻……      忽听江朝曦冷哼一声,道:“洛溪云,你可真有胆了!”      汗水涔涔而下,我咬紧牙关,不发一言。      江朝曦将手中的绢帕细细端详,之后一双眼睛睨着我,语气中不无嘲讽:“你想让朕宠幸容妃?”      我不答。      他冷冷道:“可是你似乎记性不太好呢,容妃如今仍是一介罪妃!还有,朕记得你曾经向朕要求过,善待明瑟,而不要宠幸她?”      我低着头,道:“臣妾愚钝,才会在当时说出这样的无知妄言。可是此一时,彼一时,容妃被禁足,现在可倚仗的只有皇上的宠爱了。”      江朝曦冷冷道,“你哪里愚钝,磨人的功夫真是一流的好,你甚至想把朕玩弄于股掌之上!”      阴影横亘过来,双臂被他一把抱起。江朝曦面色铁青,眸中怒意一片。我心知不妙,开口欲辩:“皇上……”      他钳住我的双手,将我一把悬空抱起,狠狠地丢在床上。此时只是夏末秋初,床上并未铺就太厚的软垫,我被摔得眼毛金星,挣扎着想起身,又被他一掌按倒。      “你以为你是什么,能左右得了朕?你不过是朕的一枚棋子!一枚用来稳定朝堂的棋子!做得好有赏,做不好就罚!你别忘了,襄吴、你、容妃,还有洛鹤轩的命,都攥在朕的手里!”      我起先死命地在他身下挣扎,直到听到“洛鹤轩”三个字,才蓦然一惊,放弃了挣扎。      呆望着绣着繁复忍冬纹的帐顶,在颇有规律地晃动着,我如一具木偶一般任他摆弄,泪水从眼角流出,顺着脸颊蜿蜒而下。      江朝曦在拿哥哥的命要挟我!      他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平静放弃了折磨,牙齿在我的肌肤上肆意噬咬,激起一波又一波酥麻,冲击着我的神经。我终于忍受不住他猛烈的攻势,喘息着想要挣脱。他勾了勾嘴角,伸手将我髻间的一根金簪拔了下来。      “你要做什么?”我将衾被拥在胸前,无力地向后退去。江朝曦眸深如海,闪电般地出手,拉住我的脚踝一扯,我便重新仰面倒在他身下。      厚重的身躯压在身上,让我胸闷气喘。江朝曦将金簪的尖端徐徐划过我的腿根,缓缓道:“惩罚你。”      再挣扎已来不及,簪尖没入右腿腿根的外侧,虽是一点点,但已让我痛得浑身一紧。      “你不过是挑起了朕的征服欲罢了!朕还记得,你用簪尖刺向自己的脖颈要挟安素姑姑,那样子倔强极了,真惹人生厌!”      什么?      我心里一阵凉,又一阵苦:“安素是受皇上的差遣,来羞辱襄吴的吗?”      金簪又往腿根刺入一点,我痛得冷汗涔涔。江朝曦盯着我,道:“在你心里,朕就这么不堪?”      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涌出,浸入身下的软垫。我颤了几颤嘴唇,终究还是没有再说出什么。      身体仿佛从炼狱飞到了云端,又在云端忍受着新一轮的侵袭。经受着最后一个冲刺,我已无法承担,无力地瘫倒在床上。    +++++++++   江朝曦离前,正是静寂的午后。      他坐在床边,霸道地将我的胳膊扯过来,摩挲着我手腕上那根红线,许久没有开口。      我心想,他定是会扯断那根红线,再扯断自己的,然后把断掉的两根红线狠狠地抛在床上。红线交错飘落的姿态,一定如这个秋天委地的落红那样凄楚。     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,只高声唤了花庐,传了些干净的白色纱布,慢慢为我包扎起来。      我又羞又气,闭着眼睛不理他。那些伤口只是一些皮肉伤,并未伤到筋骨,所以很快就被包扎得结结实实。     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,我知道是江朝曦俯身吻我,猛然一侧头,避开了他。那股气息一滞,接着便渐渐远去了。      等我睁开眼睛,宫室里已静无一人。一缕天光从窗棂射入,照出半空中舞动的浮尘。与浮尘缠绕相舞的,还有从金猊兽炉中散出丝丝青烟。      我已不再反感这些瑞脑的香气。      不知何时,原本那股因江朝曦而起的怨气,蓦然颓败无比。      眼底映入一抹绣红。是明瑟绣的鸳鸯戏水绢帕,正萎靡地躺在宫地上。      我捡起来,拍拍绢帕上的尘土,幽然叹了口气。    从那一日起,江朝曦每日都来咏絮宫小坐,但容色冷淡,很少和我说话。看来我确实触了他的逆鳞,惹得他如此不快,但让我百思不解的是——我只是要求他宠幸明瑟而已。      哪一个帝王不是后宫佳丽三千?就拿皇后而言,她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,也会将容貌娇艳的林婕妤、善于歌舞的慧贵人献给皇上,让她们为自己所用,好为自己扳回一点分数。      江朝曦,变得越来越陌生了。      此后数日,我没有心情去琢磨这中间的种种缘由,因为襄吴和南诏的战事,终于开始了。      南诏以容妃行厌胜之术,向襄吴问罪。襄吴皇帝自然不会任由自己的爱女受苦不管,派出使者,义正言辞地要求,南诏皇帝必须彻查巫蛊一事,还容妃一个清白。两个刚刚停止战乱的国家,一夕之间竟然又起争执,于是周边诸国对这场巨变哗然,但纷纷按兵不动。      在这当口,襄吴派出的一个使者,忽一日被人发现暴毙在南诏的驿馆内。有人散布谣言,说是南诏派刺客杀了襄吴使者。于是这场纷争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了顶峰,一场大战蓄势待发。      以萧王为首的四大家族都是开国功臣,马背上打天下,自然倚靠战功来邀功。于是萧王、齐王、陈王、周王四个异姓王纷纷上书,要求兵分四路,应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的襄吴。      得知开战的确切消息之后,我在养心殿前跪了半晌。雨丝淋湿了我的头发,顺着脖颈而下,将一身宫装浇得精湿,冰冷地贴在身上。      我恳求朱文道:“请公公进去通告一声,就说,就说本宫一直谨记着和皇上的约定。”      我和他之间那个关于扳倒萧王的约定,不知道能否让他顾及我的感受,让这一场战事免于发生?      过了半晌,朱文弯了腰跑出养心殿,见我跪在雨水里的狼狈样子,叹气道:“没用的,娘娘,回去吧。”      江朝曦竟然拒绝了我的求见。      哥哥拒绝妥协,非要在战场上一较生死,也许真的让江朝曦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一枚棋子的价值了吧?      他没有杀我,已经让我很是意外了。      朱文大声劝道:“贤贵嫔,回去吧!皇上英明,没有因为国事而迁怒后宫,娘娘没有受到任何牵连,早应该烧高香了!怎么娘娘倒好,自己跑上门来惹皇上不快呢?”      脸上分不清是我的泪水还是雨水。我哽着嗓子道:“求朱公公通传一声,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见皇上!”      朱文将手揣进袖子,长叹了口气说:“娘娘,听奴才一句话,仗是肯定要打的!敢去通传的奴才都被打了二十板子,老奴这身老骨头没几年活头了,就算娘娘心疼奴才,回去吧!”      我依旧跪着,咬唇不语。      江朝曦,你真的要对襄吴痛下狠手了吗?      天色擦黑的时分,从养心殿里奔出了几个公公,连拉带扯地将我送回了咏絮宫。      回到咏絮宫,我就病倒了,额头烧得滚烫,神思也恍惚游离。花庐用浸了冰水的巾子敷在我额头上,喂我吃了药,守了我一夜,病情才好转了。      熬了一夜,我才缓过气来,望着昏淡天光,久久出神。      花庐几乎要哭出来了:“娘娘,你倒是说句话啊。”      我挣扎着起身,道:“去兰林宫。”      到了兰林宫,我沉默着将那副鸳鸯戏水的绢帕还给了明瑟。这意味着什么,我和她都再清楚不过了。      彼时,她坐在琴案前,呆呆地看着那块绢帕,眼泪坠到蒙尘的琴尾上,绽出一朵小小的水花。      我垂眸道:“对不起,明瑟。”      她没有回答,未及我回神,直直地伸出手,将我的衣领往下一拉——      脖颈下的胸口上,还有这一块因为江朝曦的吻,而留下的蝴蝶斑形状的印记。      我忙后退一步,侧了身整理衣领,又急急地转眸对明瑟道:“不,不是这样的……”      明瑟面无表情,没有说话,重重地坐在琴案上,纤指翻飞,便有婉丽轻妙的琴声逸出。      “姐姐可明白明瑟为何喜欢弹琴?”她抬眸望我,手指依旧娴熟自如地在琴弦上拨弄。见我不应,她兀自笑道:“母后擅于琴艺,因此得宠于父皇,所以母妃将毕生所学传授给明瑟,还为我起名为‘瑟’,寓意有朝一日,我能够觅得心爱夫君,琴瑟和鸣。”      病还没全好,站得久了,腿就有些发颤。我一句一句地听她说完,连为自己辩解的力量都没有了。      她变了很多,脸比以前更加消瘦,颧骨耸起,原本轻灵的眼睛中也添了一丝阴郁。      “琴瑟和鸣,是个笑话,对不对?”她自嘲地笑笑,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变得青白。      只听一声凄厉的鸣响,一根琴弦遽然断裂,扫过明瑟的手背,顿时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。      “明瑟!”我惊叫着,转身对花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,“快传太医!”      伤口虽不在要害上,但伤得很深,皮肉都翻了过来,血流不止。      “不必!”      明瑟冷喝一声,止了花庐:“本宫就是用这个伤口来告诫自己——这世上除了自己,谁都不能信任!紫砂,送客!”     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,眼前一蒙,软软地倒了下去。      这一病,又凶险了足足三日。      我不记得今朝是何夕,偶尔清醒也只知道喝水,喝完便倒头睡去。依稀听到有人在我床前啜泣,有人将手指按上了我腕间寸口,还有人发了脾气,将药碗都砸了。      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,只知道身子发烫,身下如一团烈火在炙烤。脑中偶尔闪过的片段,也是明瑟既怨又悲的眼神。      她说,这世上除了自己,谁都不能信任……      她也曾对我说过,明瑟叫的每一声姐姐,都是实心实意。      原来送回绢帕的那日,她始终都没有再喊我一声姐姐。      按位份,喊她姐姐的人应该是我。可是,估计就连这样的情分,都不存在了吧。      终究还是我活该。      悠悠荡荡,我醒了过来。宫室里空无一人,只隐约听见外厢有裙裾轻擦的声音,还有人在睡梦中喃喃呓语,估计是守夜的宫女。      抬头看见一轮明月,溶溶月色照亮了枕边一角。我心头一暖,不忍破坏这清风露白的静寂夜晚。      手指摸向玉枕,摸索了半天,我才将那柄羊脂白玉梳取了出来。在月光的照耀下,玉梳散发出异样的光芒。      母亲曾说过,这柄玉梳承载着洛家的一个惊天秘密。这个秘密不可以泄露,否则会给洛家带来灭顶之灾。      江朝曦也曾说过,洛家有一件稀世宝物——凤螭。传闻说,得凤螭者,得天下。      从字面意思上来解,凤为圣鸟,而螭为龙子,两者合一,龙凤呈祥,正可以解释——得凤螭者,得天下。      除了这柄羊脂白玉梳,我从未听说母亲说过洛家还有其他宝物。      如果羊脂白玉梳真的是凤螭,那么其中或许藏着什么盖世宝物,襄吴就有救了。      我有些激动,趁着月光端详那柄玉梳。心头盘旋的那些疑问,此时都被一个大胆的想法而压制下去了。      一抹黑影忽然从窗前飞过。      我心头一紧,定睛看去,窗外一片茫茫月色,隔着一道半透明的莲枝缠绕委地青纱,什么都看不见。      我不敢马虎,忙将玉梳藏在玉枕中,屏息静气地听着动静。除了偶尔的虫鸣和细微的风声,什么都没有。      也许真的是错觉吧。      我舒了一口气,放松下来,忽觉有什么异样。还未等反应过来,嘴巴已经被一把捂住!      “是我。”      简短的两个字,轻吐在我的耳畔,让我心头大震。      江楚贤?!      我不再挣扎,静静地躺卧着。那双手犹疑了一下,试探着松开。      一丝血腥气钻入鼻翼。我回头,看到江楚贤着一身玄衣,以肘支身,半跪在床边。他左肩的姿势特别奇怪。我伸手一摸,立刻感到粘稠的触感。      他受伤了,而且伤势不轻。我示意他靠过来一点,他没有丝毫犹豫,便将身体挪至床上,闭上眼睛,脸色苍白。      平日里用香料制作的水迷烟,还剩下几颗。我顾不得旁的,穿着寝衣,赤脚下地,蹑手蹑脚地从柜子里取出一颗水迷烟用茶水沾湿,扔到外厢。      之后,我在放水迷烟的匣子里取出另外一颗药丸,放入宫室中央的金猊兽炉。如此,我和江朝曦便都不会被水迷烟迷晕了。      宫外有一阵喧闹声,似是盔甲互擦的碰撞声。看来这些大内侍卫循着找来了。      我们很有默契地静静待了一会。等到声音完全远去,我才起身拿出备好的纱布和药粉,放到江楚贤面前,轻声道:“好好包扎一下吧。”     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,用纱布沾了药粉捂在伤口上,闭目养神,良久才喃喃道:“皇兄竟真的把咏絮宫赐给你了。”      我大为诧异,问:“咏絮宫有什么特别吗?”      江楚贤坐起身来,捂住伤口,喘了一口气,道:“咏絮宫是我母后的寝宫。”      齐太妃?      我暗惊。因为入宫资历尚浅,所以只知道当年齐太妃在发生巫蛊事件,并不知咏絮宫就是她的宫苑。      江楚贤温然笑道:“没事,你不要多想,你和母后有几分相像,你住在这里,我也能慰藉一些。”      南武帝宠爱齐太妃,甚至在发生了巫蛊之祸之后,他杀了数以万计的人,也只是将她关入冷宫而已。甚至,时不时去冷宫里看望她,让齐太妃生下了江楚贤。      江楚贤甫一出生,看到的就是高墙万仞的冷宫,所幸南武帝虽然将齐太妃打入冷宫,但对江楚贤的宠爱不减一分。只可惜这份宠爱终究没有挽救齐太妃。十年后,南武帝终于厌倦了齐太妃,一道圣诏,便将她遣去相国寺清修。      我觑见江楚贤面上的伤感,不知如何安慰他,只得问道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   江楚贤垂眸不语。月光从旁边映入,刻出他俊朗非凡的五官。我心知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,也不想再问,谁知他忽道:“来见一个人。”      我记起那张美若莲花的脸,道:“是琼妃吧?”   他平静地看着我,笑了一笑,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   我屈膝坐着,手臂往膝头一弯抵着下巴,道:“上次宴席中,我和你出去说了一会话,结果被皇上的探子看到了。后来合跳汉宫秋月的时候,琼妃对我说了一句‘下不为例’,我便知道你们之间不寻常。不过,这些都是猜测,真正让我笃定的是琼妃,她说她是你的人。”      江楚贤静静地听着,仿佛这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。他一直都是如此,翩翩佳公子,淡然出尘世。待我说到最后,他浓密的睫毛才一抖,接着他黯然道:“她真的这么说?”      “嗯。”      得到肯定的回答,江楚贤若有所思道:“其实,让你知道也无妨……我和思言是青梅竹马,两心相许。南宫太傅是三朝元老,皇兄为了得到他的辅佐,便娶了思言,名正言顺,君临天下……”      心有那么一丝丝的痛,但再也不是那么强烈。我有些伤感,问道:“那么你今日进宫见她,被御林军发现了?”      他点点头道:“我实在是……想见她!”      我淡淡道:“那我来猜猜看吧,你受制于皇上,有一部分也是因为琼妃吧?”      他没有回答,只静静地望着我。      我续道:“她的封号是‘琼’,难道不是皇上在暗示你,她就仿若那月中嫦娥,只能看不能碰,也暗示着他为你守身如琼玉,只要你为皇上办事,有朝一日,皇上便把这块美玉还给你?”      皇上对琼妃表面上隆宠,但据我观察,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亲昵动作。琼妃帮过我复宠,从她的言谈举止中看出,她仿佛真的对争宠不是那么上心。想来想去,唯一的可能是,琼妃只是权衡江朝曦和江楚贤的筹码……      我心里存了这个疑问好久了,今日不知怎么了,也许是大病初愈,浑身轻松,就想竹筒倒豆子一股脑问出来。      这次轮到江楚贤笑了,他曲起一个指头,往我脑门上轻磕一下,道:“你呀,简直是人精。”      额头上被他轻轻地一触,我的脸便不由得发起烫来。本想在昏暗夜色里,他一定是看不到的这抹赧色,谁想江楚贤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指,半晌才道:“听说你病了。”      我不知道该将目光往哪里放,口里只答:“好了大半了。”      他笑起来,低声道:“好了就行。”      我犹豫了一下,试探地问:“王爷,你觉得皇上将来真的会把琼妃还给你吗……”      笑容一点点地从他脸上泯去。我有些后悔,恨自己不该多嘴。他对我一片关切之心,我却提起他的一段伤心事,还是这样的惊天秘密,全然破坏了溶溶月色下的朦胧浪漫。      江楚贤垂睫,道:“不知道,等得太久太苦,有时候我觉得,遗忘反而是种幸福。”      我心头发堵,默默无言。忽听他又道:“其实,我今日入宫,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见她,还是想以此证明我对另一个人不存他想!”      想以此证明我对另一个人不存他想。      他目光淬亮,紧紧盯着我。我呼吸一窒,心怦怦跳起来,眼光躲着他,不知所措。      虽然同样是南诏皇族,但江楚贤总有一种让我着迷的气质,让我无法产生任何敌意。他如亭亭的一朵风莲,莲华浮在渺渺薄雾之后,若即若离,让人摸不着,猜不透。      江朝曦和江楚贤是完全不同的男子。江朝曦如匿在丛中的一只豹,心有城府,厚积薄发,出人意料,一击即中,从不表露自己的真心,那双墨眸总是幽深不见底。      我不知道为何会在此时想起江朝曦,也不知道为何会将他们两人互相比较,一时心绪杂乱,喃喃道:“王爷,你该走了。”      江楚贤眼神一黯,道:“是,我该走了。”     我心中苦涩,有什么话如鲠在喉,一句都说不出。江楚贤悄然起身,行至窗前,蓦然犹豫了一下,又回身对我道:“你想不想离开?”      我激动得有些发颤,道:“我自然想走。”      江楚贤道:“你想走,我便帮你。”      “为什么帮我?”      “因为让我心存他想的人,是你!”      这句话甫一出口,清冷的月色顿时变成溶溶的一滩水,温柔谐美。我心头狂跳,只低声道:“求王爷不要说了,溪云只当王爷是知己。”      一抹失落顿时涌上了他的脸庞。江楚贤低了低头,复又抬头看我,苦笑道:“知己?你这么回答,我也是早猜到了,只是我不甘心,不甘心……为什么所有的瑰宝都是皇兄的?难道我比他哪里差了不成?”      眼前的男子,气质卓然,风华脱俗,无疑是我见过最风雅的人。我承认曾被吸引过,但心只是沉溺过那么一下,便立刻卷入到步步惊心的宫闱斗争中去了。      我平静下来,道:“溪云的答案和皇上无关。”      他仰头无声地笑了一笑:“你这么想出宫,还不愿拿甜言蜜语来骗我,看来你是真的只当我是知己了。”      他旋即收了笑,往前走了一步,道:“那我就让你出宫,遂了你的愿。”      我讶然,喃喃道:“这样做对王爷有什么好处?”      他道:“你之愿,就是我之愿。”      “可出宫谈何容易?”我摇头苦笑。      江楚贤目光温柔,面上浮起淡笑,如月下谪仙般超凡脱俗。他走到我身边,慢慢地伏下身来。我顿时大为紧张,谁想他竟只是伏在我的耳旁,轻声说了几句话。      我一边听,一边慢慢握紧拳头。      真的要背弃江朝曦,帮助江楚贤吗?      江朝曦那双墨眸又在我脑海中恍惚而现,有时候,那双眼睛里会迸发出如星子般流丽的光芒。有时候,那双眼睛也会平静如幽深潭水,似是诵着千年的谜。      这个念头只飘忽了一瞬间,便被我强制压下。      看着江楚贤越窗而出,消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,我全身僵冷,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,并不是我狠心背弃江朝曦,而是襄吴有难,我必须和江楚贤联手。      我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,这期间,江朝曦一次也没有来看我。      花庐坐在床沿上,用汤匙喂我喝药,道:“皇上也真是的,娘娘病的时候烧得直说胡话,皇上恨得差点斩了几个太医,没想到病好了,倒不见个人影儿了。”      我白了她一眼:“嚼什么舌根?皇上也是你能说的?”      这么说着,心里却是难受极了。我望着花庐手里黑黢黢的汤药,索性一把夺过来,端起来就往嘴里灌。      苦,真苦。      以苦攻苦。只有让嘴里无比苦涩,才能让我心里的苦好受一些。      我喝得太猛,以至于有些汤药从嘴边流了下来。花庐吓了一跳,劈手夺过药碗,红着眼睛道:“娘娘这是做什么!”      我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。花庐帮我拍背,边拍边哭着道:“娘娘,奴婢再不多嘴了!”      咳嗽缓了之后,我无力地躺在床上。      你不过是挑起了我的好胜心!      你威胁安素的时候,那么倔强,真让人生厌!      江朝曦的话一遍遍地回旋在我耳畔。我紧紧咬唇,揪住衾被。      江朝曦,你不是想看倔强的我遭遇挫败吗?我如今这个病弱的样子,正随了你的意,你怎么还不来我面前,居高临下地嘲讽一番?      襄吴和南诏,终于燃起了战火。萧王战意很浓,率领了铁骑军直接北上,与哥哥纠缠在吴山关。另外三王也不输萧王,几个战役之后,便取了襄吴大片的疆土。      宫里又开始忙碌起来,据说要举办一场秋狩,庆祝南诏旗开得胜。皇帝和百官俱骑马狩猎,妃嫔和女官则赐席观典。      毕竟是为了庆祝南诏的战胜而举行的秋狩,妃嫔的出席名单里并没有我。大概礼部上上下下都以为,我为了襄吴,定是对这种庆功性质的大典嗤之以鼻了。      我不以为意,每日只顾赏草绣花,临到秋狩的前几日,我去找了朱文。      “朱公公,本宫有一事相求。”我搁了茶盅,凝了神色道。      朱文眼珠子一转,喜笑颜开道:“娘娘言重了,有事吩咐奴才,总归是奴才的荣幸。”      我抬眸一示意,花庐便将一个厚厚的锦囊塞进朱文袖中。朱文觑着我的神色,推辞一番收下,便恭敬道:“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。”      “本宫想参加这次的秋狩观礼,还请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。”      朱文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娘娘的意思是……?”      我故意添了一抹愁绪,哀声道:“这次秋狩,除了禁足的容妃,三宫六院都去了。本宫若是不去,恐怕又会遭人话柄,说本宫是心里存了疙瘩……其实本宫早已想借这个机会表明心迹了。”      朱文有些意外,顿了一下道:“娘娘这一病,倒是想通了好些事情。”      我澹然笑道:“那是自然,除了皇上,本宫现在还有什么可依仗的?”      于是朱文的神色终于松懈了下来。他笑道:“娘娘的事尽管交给奴才去办好了,奴才自当尽力,不过这一切得看皇上的意思。”      看皇上的意思,自然是废话一句。江朝曦如今不愿见我,也不愿和我多说话,不然我何必迂回曲折地找朱文。      朱文并没有让我等太久。三日后,礼部那边便传来消息,秋狩大典上新添了我的名字。      朱文来报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正斜卧在美人榻上,闭着眼睛闻着清甜幽淡的木樨香。只听朱文声音里添了几分喜气,轻声道:“皇上其实还是想着娘娘的,娘娘给个台阶,皇上不就下来了?”      我含笑道:“本宫哪里是这般有福的?自然是朱公公肯尽心帮忙。”      又赏了他一些银子,他便弯腰退去了。      抬头望高远天穹,听黄昏暮鼓迤逦传来。初秋的黄昏已经有了漠漠的轻寒,顺着衣领溜进脖颈,顺着脊背蜿蜒而下,疏忽便能钻到心里头去。      我提起拖地的裙裾,拾阶而上,倚在咏絮宫的高楼上,望着千千宫阙重重楼宇,陷入了沉思。      心里头有什么东西,宁静了,坚定了。         【第十四章】弃深宫 战地残阳血      秋狩大典于农历八月初五在举行。那一日,南诏所辖的中州、云州等各府皆来朝贺,一时间热闹非凡,也忙坏了内宫。      秋高气和,云淡风轻,浮云微薄,碧空如洗。列队中有任京畿重任的诸王,二十等爵,三公五府,以及皇上近身的二十四持刀御卫和羽林郎。      皇家猎苑的闲厩使等官,在离这边非常远的地方侍奉。南诏皇廷的猎苑设置鵰坊、鹃坊、鹞坊、鹰坊、狗坊,以备皇帝狩猎。      江朝曦穿黑亮的一身玄甲,头盔下露出一张冷峻俊逸的脸。他孔武有力,骑着一匹黑色战马,肩背弓箭,率领列队向林地冲去。马蹄纷沓,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黄土飞扬。      我身穿天青色金丝翟衣,正襟危坐地坐在妃嫔行列观典。阳光有些刺眼,我微眯了眼,只见江朝曦头盔上明黄色帽璎在风中用力荡开,似是一展旗帜。      帽璎渐渐成一个明黄色的小点,直至看不清晰,我才垂下目光,只看着自己翟衣上百鸟吉瑞的刺绣发愣。      几个妃嫔的笑谈声传至耳畔,起初只是很低很低,后来便声线微扬,恰好能让我听见。      “可见她是没心没肺的,自己国家都要蒙难了,还穿得这么招摇来观典……”      “平日里装得多么义正言辞,几次为襄吴求情,结果皇上一冷落,照样耐不住寂寞表起忠心来……”      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看来前些日子的病也是装的喽?”      笑谈声愈加刺耳,我充耳不闻,脸上只清清淡淡的。忽闻一声清冷的声音道:“你们合着不想让本宫观典是吗?这时候也让人耳根子不清净!”      说话的人是琼妃。她朝几个嚼舌的妃嫔看过来,目光里凌厉无比,只一眼便让她们噤了声。      皇后原本一直默不作声,此时也看过来,朝琼妃道:“她们固然不知规矩,但琼妃出声呵斥,更是坏了秋狩大典的喜庆。”      琼妃冷冷一笑,并不接话。我有些感激地向她看了一眼,琼妃并不领情,容色冷淡,执起金樽啜饮了一口清酿。      不久,江朝曦的猎队便满载而归。朱文喜笑颜开地登上高台对皇后道:“娘娘,皇上这次意外猎了只吊睛白虎,真是可喜可贺!”      皇后惊喜道“皇上英明神武,打了只吊睛白虎,真是大吉之兆,显示我南诏国力强盛!”      正说话间,江朝曦稳稳地踩着步子,走上观典台。皇后带着妃嫔迎上前,笑吟吟地说着祝贺的话语。江朝曦淡淡笑着,目光遥遥地向我投过来。      观典台下忽有一阵骚动。江朝曦皱眉,喝道:“何事如此喧哗?”一个黄衣侍卫跑上来,跪地禀道:“皇上,是一只白狐咬断铁笼遁逃了。”      江朝曦呵斥道:“混账!那白狐毛色纯净,非常罕见,朕要献给太后的!一只白狐都看不住,朕要你们有何用?”      我一步走上去,带笑道:“皇上息怒,那只白狐受了伤,我看再怎么逃,也逃不过皇上的手掌心。”      这是我和他这些日子来,第一次说话。江朝曦有些意外,睨了我一眼,淡淡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然后转身对黄衣侍卫道:“立刻命人将白狐捉回!”      “且慢!”我朗声制止了黄衣侍卫。      一时间,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,吃不准我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我盈盈一笑,对江朝曦道:“臣妾想向皇上讨个恩典。”      江朝曦有些怀疑,端详着我的神色,道:“讲。”      “谢皇上。”我继续笑道,“臣妾想借花献佛,亲手将那只白狐捉拿献给太后,也算尽了臣妾的一份孝心。”      江朝曦似笑非笑,摸着下巴看我道:“孝心?你倒是转性不少。”      我故意侧了脸,笑得娇媚,道:“臣妾前儿些日子病沉沉的,母后遣人来探望,还给臣妾备了补品。臣妾非常感动,无以为报。今天看到本来献给母后的白狐遁逃,加上臣妾记起自幼习过骑马,便毛遂自荐,想亲手抓住那只白狐给母后做毛领子。”      江朝曦颇有玩味道:“你还会骑马?”      我笑吟吟道:“是。”      他洒然一笑,道:“有意思!”当下便思忖了一下,转身对那黄衣侍卫道:“传我的口谕,派人将那只逃狐团团围住,让贤贵嫔亲手捉了它!”      皇后劝道:“皇上,恐怕贤贵嫔身份不妥……”      “有何不妥?”江朝曦一挥手,并没有看皇后,只眉目带笑看着我,“朕看过贤贵嫔跳舞,还没看过贵嫔骑马!”      皇后恭顺地应了,朝我侧来的目光却是带着怨毒。我看也不看她,对江朝曦道:“谢皇上,臣妾这就去捉那只白狐。”      我一一越过那些艳羡、嫉妒、鄙视的目光,缓步走下观典台。忽听江朝曦在身后道:“溪云。”      我一顿,复带了笑转身道:“皇上还有何吩咐?”      天光落在他的玄黑盔甲上,微微泛着润泽的光。他唇角弯起一个无比温润笑弧,瞬间就减去了他身上大半的肃杀冷峻之气。他柔声道:“当心些,觉得棘手就让侍卫插手,不要勉强自己。”      心头钝痛,眼角蓦然酸涩无比。我嗓音有些发颤:“谢皇上。”      江朝曦,晚了,已经晚了。      就算你现在柔情万丈,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。      风卷着黄沙吹过来,在我的脚边打着旋。我遥望御苑的远方,心中空茫一片。      有一道目光稳稳地落在我身上。我下意识地回望,只见和诸王坐在一起的江楚贤,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。      我不敢停顿太久,忙转过目光。不多时,便有一匹枣红宫马被牵到跟前,我拍拍身上那身刚换上比较便利的宫装,翻身上马,轻吁一声:“驾!”      一队人马在前方不远处围着一只白狐,旋回奔驰,尘土飞扬。我策马奔过去,喝了一声:“列队!”      那队人马立刻排成两队,静静伫立。白狐腿上受了伤,但早已被侍卫们逼红了眼,眼下看包围圈散开,如箭般冲了出去。我单手伸向背后,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,瞄准白狐上弦拉弓。      箭并没有射中白狐,但惊得它一个高跳飞窜出去。旁边的侍卫想要出手,我断喝一声:“都住手,让我来!”      我一手拉缰,一手往枣红马臀上一拍。枣红马一声长嘶,向白狐飞奔而去。我俯身敛眉,只追着那只白狐,向密林奔去。      白狐越跑越远,我的马也越追越远。      身后的侍卫终于感到异样了,惊慌地策马追了过来。我掏出袖中早已藏好的金簪,往马臀上狠狠一刺——      枣红宫马长嘶一声,扬起前蹄,疯了一般往前冲刺。我在马背上颠簸不已,几欲落马。枝叶扑面而来,我只凭着直觉分辨着江楚贤事先告知的方向疾驰而去。      身后响起了悠长的马哨,在空中长久地回旋,但胯下的宫马依旧狂奔不止。      这匹宫马根本不认御苑的马哨。      因为是江楚贤将这匹宫马混入御苑,又暗中指使宫侍牵给了我。不仅如此,江楚贤也早已和哥哥通风报信,派人来接应我。      他,将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到了。      不知在皇家御苑里行了多久,我才控制住这匹飞奔的宫马,认真辨识了一下四周的形势。      一条小河在面前流过,水流湍急。      我骑在马背上,重重地拍了两下手。顷刻间,水面上忽然跳出一名黑衣人来!      黑衣人朝我跪下:“属下汤青奉命来迎接公主!”      我点点头,对他道:“知道了,我们这就走。”说完便翻身下马,手往马臀上狠狠一拍,宫马撒开四蹄,向相反的方向飞奔。之后,我脱下宫装,露出里面早穿上的一身黑衣。      定睛一看,黑衣人肩上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。他放下麻袋,里面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。尸体上布满了伤痕,看不清面容。      我忍住阵阵作呕,连连后退几步,问汤青道:“你,你做什么?”      汤青一边胡乱将我换下的宫装套在那具女尸身上,一边答道:“公主莫要见怪,主子吩咐了,要以绝后患。”      以绝后患?      我明白了。如果我出逃,必定会连累襄吴和洛家。但如果制造成我已经遭遇不测的假象,就可以让江朝曦挑不出错来。      汤青一拱手,催促道:“公主,别犹豫了,血腥味很快就会把狼群引来,还是从这条水路逃出去吧。”皇家猎苑虽已设了五坊,但江朝曦为了增加狩猎趣味,从未限制猛兽出入,所以附近确实有狼群出没。      我心中凄楚,轻轻点头,忽然想起了什么,手摸进袖子,摩挲着腕上的那根红线。      这是江朝曦在七巧节那晚送给我的。在养心殿,我仔细地为他挽好红线上的结扣。而他拈着一块桂花糕笑着说,和朕结了百年姻缘,就当是一对烟火夫妻吧。      朝斗宫争,哪里容得下什么烟火夫妻?举案齐眉,画眉之乐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……恐怕只有到了天涯海角,世外桃源,才有这样的烟火红尘。      我咬一咬牙,将红线取下,轻轻地放到岸边的一块青石上,然后和汤青一起跳入河水中。      如今的时令只是入秋,河水并不冰冷,但泡得久了,还是觉得手足僵硬。我和汤青顺着水流游了一会,天就擦黑了。我心里刚松了口气,便见不远处有一条火龙向河岸这边咄咄逼将过来,伴随着的还有嘈杂的人声。      “怎么会来这么多侍卫?”汤青惊道,“明明说……”他仿佛想起什么似地,没有往下说。我追问道:“明明什么?”      汤青小心措辞地答:“听线报说,公主在南诏后宫并不受宠,只要让皇帝见到和公主十分相似又面目模糊的女尸,便可以蒙混过关了。”      线报的确没错。自我入宫以来,江朝曦对我时而热,时而冷,和母仪天下的皇后,宠冠后宫的琼妃比起来,我犹如一只太过平常的蝼蚁。      江朝曦,你费这么大功夫寻我,是不舍得我,还是不放过我?      “这个时间,他们应该找到尸体了,河水这边就不会太仔细搜。公主,我们往水面下再潜一点吧。”汤青说这番话时,底气并不足。毕竟对方带着火把来的,这条河并不太宽,只要用火把一照就可以将水面一览无余。      我凝神看了一会,道:“只怕他并不相信那具尸体就是我,所以才派了这么多侍卫。”      “公主,洛将军早已下了令,万不得已之时就让公主先走!”汤青脸白了一白,低声道,“这条河流的尽头就是一线天,旁边的密林里藏着一辆马车。马儿是早已驯好的,请公主上车自行先走,让属下来拖住他们。”      北方汉子骁勇善战,但水性远远不及南方。我寒声道:“你拖得住吗?!”      “属下誓死保护公主!”      “行了,你们死士总是把‘誓死’两个字放在嘴上,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命。”我没有理汤青,继续往前游,尽量不弄出太大的水花,引来追兵。我表面上镇定无比,其实心里怕得很。      手边忽然触碰到水面上飘着的枯败苇草。借着不远处越来越近的火光,我定睛一看,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浅滩,浅滩上生长着簇簇苇草,在夜风的吹拂下阵阵摇曳。      我心生一计,回头对汤青道:“你听我的,我们谁都不用死!”      我拔了两根苇管,一根含在嘴里,一根递给汤青。他顿时会意:“公主好计谋!”      苇管中间是空的,一端含在嘴里,另一端露出水面,就可以潜在水下呼吸自如。只要我们不浮出水面,任羽林郎再怎么搜索,也无济于事。      “寻到贤贵嫔者,加官进爵二级!”      “听我口令,不可用长抢刺入水中!伤了贵嫔,你们担待得起吗?”      “在水面上给我搜!再添一些火把!两边岸上增兵!”      “我不信娘娘能憋气这么久,大家抓紧搜……!”      我们离开芦苇丛不久,官兵的声音便纷至杳来。眼看追兵越来越近,汤青忙含了苇管,拉着我潜入水面。      不知在水面下游了多久,汤青抓住我的衣袖,将我拽上水面。我抹掉脸上的河水,哆嗦着向岸边游去。      今晚没有月亮,伸手不见五指。汤青上了岸,走了百余步,拨开草丛,果然有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草丛里,旁边还拴着一匹黑色的骠马。      汤青跳上马车,示意我上车,道:“公主,河已经到了尽头,我们顺着这条路走,就可以逃离御苑了。”      他拿出一套干净衣服递给我,道:“委屈公主了,快换上吧。”      夜风吹过来,我早已冻得浑身哆嗦,忙接了干爽的衣服按在胸前。汤青放下衣服,便出了车厢,将马套上车缰,轻吁一声,马车便向前驰去。      在摇晃的车厢里,我好不容易才脱下湿衣换上干衣服,感觉温暖又回到了身体里,心情也轻松了许多。      “前面不远是御苑守卫的最后关卡一线天,过了一线天,我们就容易混出南诏了。”      我“嗯”了一声,掀帘望着车外苍茫的夜色。行过了密林,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喁喁而行。      行了一会,马车停了。我有些担心,掀帘而出问:“什么事?”      汤青低声道:“到一线天了,这边的地形比较特殊,我们最好等到下半夜再通行。”      我借着依稀月光,抬头观察。一线天其实就是两边有陡立的峭壁,下面是一条羊肠小路,仅余一辆马车通过,抬头只能见到一线天空,故称一线天。      峭壁上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我站在下面甚至能听到他们打哈欠的声音。而羊肠小路上都是碎石,马车走在上面肯定会发出声响,所以汤青才提议下半夜趁士兵懈怠的时候通过一线天。      我沉声道:“我们不能等了,南诏皇上已经派了兵来搜,若是没搜到,他定会猜到我们已经顺着河来到了一线天。”      汤青蹙眉道:“洛将军派了兵埋伏在一线天那边,只要我们通过了,哪怕后面就是追兵,也就必能出逃成功。”      我道:“如若上面的守卫发现了我们,那么要捉拿我们简直是易如反掌。我们不可以在这件事上打赌。”      汤青一时没了主意。我心念一动,问他:“车里还有衣服之类的东西吗?”      他眼睛一亮,道:“有,洛将军知道我们要走水路,多备了一些毛毯和衣服。”      我吩咐他将毛毯和衣服拿出来,用匕首裁成块状,一块块地绑在马车车轮上。那匹马我也没有放过,将四个马蹄都绑上毯子。汤青明白过来,高兴地说:“这样马车行在碎石上就没有声音了!”      我悄无声息地跳上马车,催促他道:“我们已经耽误了很久了,快走吧。”      马车再行起来果然没有声音。我坐在马车上,大睁着眼睛,生怕有一丝一毫的纰漏。所幸一切都很顺利,峭壁上的守军并没有发现我们。      天蒙蒙亮了,这一段崎岖的小路还未走完。我望着前方层层叠叠的山影,有些心焦了。只要进入山林,要逮两个人根本就如同大海捞针。      谁知就在此时,头顶上方忽有一声呼啸:“在那里,他们在那里!”      我的心猛然一沉。      官兵还是快马加鞭地赶到了一线天。一张巨网从天而降,正笼在马车上。黑马嘶吼一声,摇摆着脖子挣扎起来。马车随之一顿,我和汤青死死抓住车厢才没有摔出来。      汤青一把揪起我,手中银光一闪,便割断了绳网,将我往马上一抛,道:“公主,他们不会伤你,你快骑着马走!”      那匹黑马本就受了惊,我这么落在它背上,被它奋力一甩。天旋地转间,我只觉身子高高飞起,向一边峭壁上撞去!      这一撞,没有粉身碎骨,也该落下残疾了吧!      预期中的痛楚没有到来,取而代之的是落在一片柔软上,旋即而来的是卡擦一声,似是肋骨断裂的声音。我摔在地上,惊叫:“汤青!”     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,断续的话从齿缝里逸出:“公主……我这就发信号弹……将军的兵不多……但足以换得公主自由……”     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防水用的油纸包,拼了力气撕去外面的包裹,露出里面的信号弹。      信号弹!      脑中灵光一闪,我只觉一股热流瞬间流遍全身,想了一想,抓住他颤抖的手,喊道:“说什么以命换命!不许说!你们的命就是你们的,谁都换不走!”      “公主……”      “汤青听令,不许用信号弹!”      “……”      前后都已经有官兵攀着绳子下到羊肠小路上来,想要将我和汤青堵在中间。我从汤青怀里掏出信号弹,咬在嘴里,从绳网上割下一条绳子将他紧紧绑在我背上,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翻身上马!      黑马暴烈无比。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不致再次被甩下去,接着手起刀落,斩断了套在马颈上的车缰,黑马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刺了出去!      “快拦住那匹马!扫马腿!”      前方有士兵大喊大叫。我冷眼一眯,将嘴巴里的信号弹掏出,猛地一拉引火索,手中顿时窜出了一道火箭,射向前方的士兵炸了开来。趁着他们大乱,我一拉缰绳,马儿顿时腾空而起,径直跃过了过去!      身后火光四起,士兵们乱成一团,再也无暇追上来。我连人带马冲出一线天,闯入黑乎乎的密林,凌厉的风刮疼了耳朵。      汤青的头耸拉在我的肩膀上。我微侧了脸问他:“你还记不记得接应的人马埋伏在什么地方?”      “记得。公主,我们还是发信号弹吧,那样可保得公主周全……”      “我们不用,否则会引来南诏士兵,你想襄吴的兵士们死吗!”      “公主,我们出这次任务,就没打算活着回去……而且到了山林这边就好办多了,一部分人拖住南诏官兵,一部分人护送公主离开……”      “你是非要看着有人死,才觉得立功了吗!”我断喝一声,打断了他的话。      尽管他非常虚弱,我依然感觉伏在背上的他浑身一震。      “我们的人……在莲花峰下……”汤青昂头仔细辨认了周围的环境,手指颤颤地指向了一个方向,看来他早已将地形认熟。      我不假思索,驾马向他指着的方向飞奔而去。行了大概一盏茶功夫,忽有冷箭从耳边擦过,黑暗中冷声响起:“来者何人?”      估计是早设下了扫马腿的绳索,所以黑马蓦然往前一倒。我一个措不及收,连着汤青一起翻滚到地上。汤青原本肋骨就受了伤,这下只一个闷哼,就一动不动了。      我忙把绳子解开,拍着他的脸喊:“汤青!”      那人听见我喊汤青的名字,带着几个人点了火把上前,待看到我的脸才齐齐跪下:“原来是公主!属下莽撞,请公主恕罪!”      看来这就是汤青所说的埋伏了。我指着汤青,冷冷道:“先带他下去医治,然后我们再赶路。”      一行人不敢点燃火把,只就着崎岖山路,摸索着前行。须臾,领头人攀上半山腰,指着一个山洞,对我道:“公主,就是这里了。”      我看了他一眼,然后拂衣和他一起进了山洞,将一干士兵都留在洞外。山洞幽深狭长,阴冷潮湿,走了大约一刻钟,只一个转弯,眼前便出现了一道石门。领头人用手在石门上轻叩了几下,只听轰的一声,石门开启,眼前豁然开朗,出现一个巨大的石室,燃烧的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。      两排士兵严正以待,台阶之上坐着哥哥。他并未穿战袍,向领头人做了个手势,石门便在我身后徐徐关闭了。      我心头狂跳,紧攥住拳头,觉出虎口痛楚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。一入宫门深似海,而我有幸逃出了宫门!      快半年不见,哥哥清瘦了许多,硬朗的线条勾勒出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而染上的风霜。我喉头哽咽,上前道:“哥哥!”     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,从台阶上缓步而下。每一步都仿佛带着千斤重。明明只是几步台阶,他却仿佛走了很久,走了很远。      哥哥走到面前,低垂的眼睫盖住了墨色深眸,接着他缓缓地伸出手,抚摸着我的脸颊。      这双经常拿刀使枪的手长满了茧子,全然失了少年时候的秀气,变得很是粗粝,刮在柔嫩的皮肤上有些疼。我眼角酸涩,感慨道:“哥哥,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。”      他嘴角动了动,缓缓道:“你瘦了。和以前不一样了。”      两颗泪从颊边滑落,我眼前顿时模糊一片。      “好了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我们要赶紧离开。”哥哥转过目光,不再看我,向周围的兵士令道,“火速赶回吴山关!”      哥哥此次出行并没有带太多的人马。我翻身上马的时候略微数了一下,竟然不足五十人,不由得暗自心惊。      潜入南诏御苑,只带这么几个人,很有可能有去无还。就算是为了救我,这也不是最好的时机,最好的计划。      很多话,我想问,但看到哥哥沉默的侧脸,最终还是没有出口。于是那些问题,最终化作重重疑虑。      一行人扮成往来贸易的商人,往北方行去。出了南诏的地界,才重新换上襄吴行军打仗的那一套行头。我为了避嫌,换上了一身普通士兵的衣服。      上次一别,今日再见,已经过去了快半年时间。但是我感觉眼前的哥哥有些疏离,和我记忆中的他,总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。      这么多天的日夜兼程,一行人终于到了吴山关扎营安寨的地方。吴山关虽不是要紧关口,但易守难攻,若襄吴失去此地,无异于唇亡齿寒。哥哥此次统领十万大军,驻守吴山关,也是重任在肩。      之前在南诏,为了出逃计划,我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。之后又火速赶路,身子骨早就撑不住了。一入军营,哥哥便给我指了帐篷让我去休息。      这一觉睡得可真是香,结果醒来浑身骨头都散得生疼。帐内空无一人,只能听到外面有士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和远处的马蹄声。      我有些口渴,拎了拎起案上的茶壶,早空得不剩一滴水。正想喊人进来添茶,忽听帐外不远处有凄厉的哀嚎,还有军棍击在身体上沉闷的声音。      不知道是哪个犯事的士兵正在领罚。蓦然,我觉得那哀嚎声有些熟悉,仿若在哪里听到过。      我浑身一激,放下茶壶快步走出大帐。一个士兵正躺在木椅上,铁铸的军棍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臀上。      我断喝一声:“住手!”      拿军棍的士兵抬头看我,愣了一下,手里停了动作。我几步上前,蹲下身来去看那名受罚的士兵的脸。      竟然是汤青。      之前没有仔细端详过他,现在离近一看,才发觉他年纪不算很大,顶多十五六岁,眉清目秀,几乎不像一名出生入死的士兵。如今他受了刑,脸上煞白煞白,额上也是冷汗丛丛。      汤青也认出了我,嘴角勉力地弯了一弯:“公主快回帐里去,金枝玉叶看不得这个。”      我心里一酸,道:“你这么说,就是讽刺我知恩不报。”说完,我冷冷地抬头问拿军棍的士兵:“汤青救了我,你为何还要罚他?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伤在身!”      那名士兵有些为难,道:“公主,这是将军下的令,不打满三十军棍,不得停手。”      哥哥?      别说汤青有伤在身,就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士兵,受了三十军棍,命也照样会去掉半条。      汤青很是虚弱,但依旧扯出一抹笑来,对我道:“公主莫急,属下受罚和公主无关,是汤青无能,惹将军动怒。保护公主是属下的本分,公主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     我咬一咬唇,对汤青道:“你替我捱的那一下,估计到现在也没好,对不对?既然你身负重伤,那将军能给你什么任务,你又能惹什么岔子?”      汤青低了头,道:“求公主别问了。”      这么问下去,也是白搭。我对那名行刑的士兵冷喝道:“你先别打,待我去找洛将军问个明白。”      我大步向中军大帐走去,一掀帘子走了进去。哥哥正和几名副将对着沙丘地图讨论军情,见我这么闯进来,脸色沉了一沉,还是对副将们说道:“你们先下去吧。”      待副将们出帐,我问:“你为何要罚汤青?还三十军棍!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出人命?”      哥哥一甩战袍,在案边坐下,抬头盯着我道:“汤青为何受罚,你是真不明白,还是假不明白?”      千算万算,没有算到他竟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。我心中颓然,道:“哥哥,是汤青一个人潜入御苑将我接了出来。”      “可他没有完成我交代的任务!”      哥哥以手支案,俊朗眉目中遍是冰雪:“你可曾记得,当时他没有发信号弹。”      我一愣,道:“是我阻止汤青发信号弹的。因为我怕南诏官兵看到信号弹会蜂拥而至,你会有危险。”      哥哥神色未松,只睨着我道:“我的属下我最了解,汤青应该会告诉你,一部分人会和官兵纠缠,另一部分人会护送你离开……死掉的,只是和官兵纠缠的那部分人。你,我,都会没事。”      “哥哥,为什么我们非要牺牲掉他们的性命呢?”我难以置信,一字一句地问哥哥。      “他们的牺牲有价值。”哥哥冷冷地说,“几十个士兵换江楚贤的性命,太值了。溪云,我没有想到,放过江楚贤的人,竟然是你!”      听哥哥蓦然提起那个人的名讳,我胸中的那股气,顿时如春之融雪,秋之残荷一般萎靡下来。      为了江楚贤的安全,我才阻止汤青放信号弹。      几十个襄吴士兵要混入南诏御苑外的山林,唯一的方法,就是将这些人安插到来秋狩大典上朝贺的队伍中去。能利用职务之便这样安排的人,只有江楚贤。      如果我发了信号弹,涌出了几十个襄吴士兵,势必让江朝曦更加震怒,也会想到是江楚贤参与了整个出逃计划。如果我没有发信号弹,那么从头到尾,我只是被襄吴的死士救了出去而已。      那个人的风华翩翩如莲,淡然优雅,如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,让人不忍释手。他在月色里对我说,溪云,让我心存他想的人,是你。      可为什么,命运将我们安排成敌对的关系。      我喃喃道:“哥哥,江楚贤有心帮我们,将来若他登上皇位,也会对襄吴示好的。”      “帮我们?江楚贤的确是曾和我谈判过,说南诏皇帝要以两州换青州,可我不答应。”      “青州地处北疆,苦寒之地。送给南诏换回失地,有何不可?”      “溪云,你太幼稚了。”哥哥眸中嵌着伤感的神采,一字一句地道,“一个强国的皇帝,是不会对弱国示好的。江朝曦之所以取青州,自有他的道理,江楚贤也不过是他的一条狗而已!我只是利用江楚贤将你救出来,没想到你倒向着他!?”      案上放着一壶酒,闻着酒香,似是上好的西凤酿。我走过去倒了一碗,咕嘟嘟饮下,道:“什么都瞒不过哥哥。”      哥哥夺过我手中的酒碗,蹙眉道:“你可曾想过,江楚贤既然肯冒险,就说明他想好了计划败露的对策!他是南诏皇族,是我们襄吴的敌人,你何必这么帮他?”      我眼角酸涩潮湿:“为什么帮他?我只是觉得欠了江楚贤太多……”      “说不定,你还顾及着那个皇帝吧?”哥哥打断了我的话,让我微愕然。      “自家御苑的后山闯入了一群兵,任谁都会气得半死吧!呵呵,溪云,你是不是也在顾及他的感受,不想闹得太僵?”哥哥嘲讽地一笑,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。      顾及江朝曦?      我仰头笑着,笑到最后,笑出了眼泪:“在南诏人眼中,我永远都是襄吴公主,可到如今我才明白,在襄吴人眼中,我也永远都是南诏妃子。”      哥哥眸色一黯,有些不忍:“溪云……”      我敛笑,冷眼看着哥哥,道:“你也会像猜疑我一样,去猜疑那些交换回来的襄吴俘虏吗?如果是这样,倒是可以解释襄吴出师不利的原因了!”      “你!”哥哥气得面色铁青,说不出话来。我未及他再多言,一甩袖子出了中军大帐。      后来,汤青还是受了三十军棍。      那天,无论我如何哀求,哥哥也没有收回对汤青三十军棍的处罚决定。      我将汤青扶下来的时候,他已经连呻吟都没了力气,已然奄奄一息。军医给他开了外敷内服的药,过了一天一夜,他才转危为安。       我守着汤青一天一夜,困了就伏在案上小寐,累了就蜷缩在椅子上。这一天一夜里,我彻底见识了哥哥军令如山的作风。沙场的磨砺,已经将他完全塑造成一个铁血的军人。      汤青还昏迷着躺在床上,偶尔呓语。床沿边上放着煎药的炉子,用蒲扇往炉孔里一扇,炉膛里就有火花在明明灭灭。我蹲在炉子旁轻轻扇着火,只觉得扑面一阵暖热。      热乎乎的炉体,真像小时候常常笼着的薰笼。      我的思绪渐渐就飘回到数年以前,那时洛家在襄吴还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。      小时候,爹爹把我当男孩养,好让我学一身武艺,不失将门之风。即便是如此,那些王孙公子们还是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,只有哥哥不厌其烦地带着我这条小尾巴出入太学馆,耐心地督促我读书习字,学习骑射。      有一年冬天,天降瑞雪,太学馆里生起了暖融融的薰笼。小孩子贪暖,于是我便笼着袖子,头一歪,靠在薰笼上便睡了过去。这一觉睡得可真是沉,直到我醒来之后,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中的床上。      原来哥哥不忍叫醒我,又怕我睡沉了着凉,就把手炉塞进我怀里,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我裹上,将我从太学馆里一步步地背到轿辇上。      那一年,哥哥生了一冬天的冻疮。      白驹过隙,时光轻擦。转眼间,远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岁月。      如今,哥哥看向我的眼中,只有一抹陌生的神色,如隔帘杏雨,让人看不真切。      我叹了一口气,心里失落,连给炉子旺火都没了力气。索性丢了扇,一个人倚在帐门上,呆呆地望着帐外那一抹战地残阳。      没了那根红线的缠绕,手腕上空空落落的。         【第十五章】番外      描着仙鹤百寿的宫灯,泄了一地的昏黄。     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,投出来的灯影被檀木窗户切成方格小块,一块块地落在地上。      小扣子弯着腰一路过来,手里托着银盘,盘里放了一份黄绢的参本,旁边是一根红线。      朱文原本守在殿外,见到那黄绢参本就心口一跳,再看那红线也是眼熟得很。没错,就是贤贵嫔娘娘腕上的那一根。他心里一悚,拔腿便要转身走,忽听小扣子苦苦哀求:“朱公公,小扣子给你跪下了,求你了。”      朱文叹了口气,回过身朝他努了努嘴:“跪什么?还能怎么着,你赶快给皇上送进去啊。”      小扣子一脸苦相:“公公,小扣子不敢进去!你德高望重,这事还得你亲自呈给皇上。等过了这一关,公公你以后让小扣子干什么都成。”      朱文阴着脸:“慧美人和林家还闹吗?”      “慧美人晕死过去几次,不过这会儿已经消停了。公公,据说林家连太后都惊动了,只是谁会为了这样的事而出头呢?”      朱文听他这般说,心定了一定,白了他一眼,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,道:“交给我吧,这次算疼你一回。”      小扣子千恩万谢地回去了。朱文轻轻推开殿门,低头捧着托盘一步一步往前走。他觉得手中之物有千斤重。      黄绢参本上写了什么内容,他大致能猜出。但是那根红线么——      皇上看到后,会怒到一剑斩杀了他么?      朱文打了个冷战。他扪心自问,自己打皇上会走路时就跟着皇上了,在宫里的资历也是数一数二的深,但是他第一次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了。      地上都是碎片,泼了一地的清酿,盈盈地泛着光泽。朱文小心翼翼地跃过那些酒渍,还没开口,托盘里的黄绢参本就被人掳了去:“礼部怎么这么磨蹭,拟诏都这么慢!”      声音中的怒气似是雷霆万钧。朱文吓了一跳,一脚踩在酒渍上,脚下一滑,便整个人跌滚在地上。托盘里的物事也都落在酒渍中。      完了,完了!      朱文在心里哀嚎一声,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红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。所幸皇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,边看黄绢参本边读道:“慧美人林氏,骄奢蛮横,言行不恭,出言不逊……贬为最末等采女,以儆效尤……哼,朕没有将她赶出宫去,已经便宜她了!朱文……这是什么?”      朱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      他万万没有想到,贤贵嫔会在秋狩大典上失踪。      也万万没有想到,当时慧美人只多了一句嘴“贤贵嫔不会是私逃了吧”,就惹得皇上大怒,让礼部拟了诏书将她贬为采女。      最末等的采女啊,以前的恩宠地位都烟消云散,这辈子只能枯老后宫了。      可是他更没有想到的是,竟然不小心将贤贵嫔娘娘的红线弄到地上去了!      “这红线……哪来的?”过了很久,他才听到皇上冷不丁地问了一句。      地上的红线被江朝曦轻轻捡起,中间被拈在两指间,两端又萎靡地垂下。      朱文无奈地睁开眼睛,哆哆嗦嗦地答:“回皇上,是御林军在御苑的河边搜到的……特呈上来问问是不是娘娘的贴身之物。”      一字一句地落在江朝曦的耳中,有一种棘棘的刺痛。方才问朱文的那一句,其实是他明知故问。这红线分明就是他为她亲手戴上的那一根,分明就是两人缠绵后常常在帐里互相把玩的那一根,如今却被那个女人狠心地丢弃。      她逃了,还是逃了!      他太过自信,以为她想得通了,一心想讨好他,一心想讨好太后,结果一切只是假象。江朝曦只觉胸中沉闷,心头钝痛。往昔的那些时光,一幕幕地撞进脑海里来。      他犹记得初见洛溪云时,她每在心里盘算着,乌溜溜的眼珠便会不自然地转动一下,有一点狡黠又有一点可爱,惹得他总想去捉弄她。      她睡着时清丽可人的样子,她为他烹的那碗清甜喷香的枣茶,她躺在他身下呻吟承欢的样子……一幕一幕的,都撞进脑海里来。      爱她吗?      多么可笑的问题。      可……也许是爱的吧。      最初,当他知道她便是九年前从他利爪下逃脱的洛家女孩,便上了心。于是处处都想招惹她,挑衅她,捉弄一番之后,再一根根地将她所有的爪子都拔掉。      他不想强行占有她的身体,即使她是他的妃子,他也要等到她心服口服地收起所有的倔强,投怀送抱,送上门来。      她给的温柔乡,他十分轻易地就陷了进去,无法自拔。      江朝曦脸色铁青,狠狠地一攥,那根红线被他收入掌中。只可惜攥住了这根象征姻缘的红线,却攥不住那个女人。      殿内再寂静不过,只遥遥传来一两声莲花滴漏的清响。江朝曦不吭气,朱文也不敢做声,只伏在地上暗自叫苦。     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,希望越大,失望越大。朱文伏在地上,把鼻尖都贴在了宫地上,忍不住就想起了那一日。      那一日他好不容易寻着个时机,对皇上说,贵嫔娘娘其实很想去秋狩观典。      皇上懒懒地道,她若是去观典,就是个笑话!朱文,这话是你自己编来给朕听的吧?      他忙接道,奴才哪敢编贵嫔的话呀?真的就是贵嫔说的,想必是皇上英姿勃发,贵嫔对皇上死心塌地了,就想借这个机会来表示忠心吧。      皇上当时就龙颜大悦,午膳多吃了一些,酒也喝了不少。朱文心想,这么多年,他总算是头一次看到皇上喜怒形于色。      可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,他真的是悔不当初啊。      后宫里人人只当那秋狩观典是个荣耀,谁想着那贤贵嫔当这劳什子是个逃跑的契机。若是知道贵嫔娘娘存的是这个心思,当时给他一百个豹子胆,他也不敢向皇上进言。      朱文正暗自懊悔,忽然觉得颊边一点凉,转眼一看,是殿门被推开一条缝,小扣子正缩头缩脑地往里看。      他心道不好,略一抬眸看皇上还在那里生闷气,便匍匐着往殿门处爬去,到了地方一把揪住小扣子,低声问他:“什么事!”      小扣子结结巴巴地道:“刚闵统领过来,让我禀……在离东河不远,发现了一名女尸……难辨面容,似是被狼啃咬过。”      朱文倒抽了一口冷气:“祖宗!我喊你祖宗!这个谁敢报?”      若贤贵嫔真的遭此不测,还死得如此之惨,只怕他们都不用活了……      正胡思乱想着,头顶忽然落下一个笃定的声音。      “不是她!”      朱文战战兢兢地回过神,拉着小扣子进来一起跪下。只听江朝曦淡淡地道:“她不是彪悍得很么?怎么会遭到狼袭!”      朱文赔笑道:“是,是,奴才也觉得贵嫔娘娘吉人天相……”      “住口,那个女人还不如死了!”      朱文这次是真的要哭了,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,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。      江朝曦一把将他身畔的小扣子揪过来:“告诉闵统领,火速前往一线天,给我搜!任何情况要严格保密!违者,斩!”      一线天……      朱文惊呆了,他茫然地跪在地上,不知所措。      一线天是何等凶险的地形。任何人到了一线天,只能进,不能出。他几乎可以断定,贤贵嫔一定会被捉回来。      那时,皇上又该如何处置她呢?      只怕是,更大的一场腥风血雨吧!      然而,沙漏滴尽,也没有等来任何消息。      天际微微泛出鱼肚白,而眼前年轻的帝王没有束发,如墨长发垂在肩头,半敞的锦袍中露出精壮的胸膛,依旧没有丝毫要睡的意思。他以手支着太阳穴,坐在长案前,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那根红线。      那红线,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。      朱文感觉眼角有些潮湿,回身取了一件披风,颤巍巍地为江朝曦披上。      “朱文,是不是有消息了。”      江朝曦的声音有些沙哑。朱文蓦然有些心疼,跪地道:“回皇上,闵统领方才派人禀告,发现一名死士和贤贵嫔冲出了一线天……他们隐入密林,御林军正在四处搜寻……”      死一般的沉默。朱文跪在冰冷的地上,腿都哆嗦了,许久才听到江朝曦开了口,一字一句说得很是艰难:“活着就好。”      四个字漏出,重重地落在地上。就算口口声声说那具女尸不是她,不是她,他还是心里记挂着她的安危。      很好,很好。她只是想逃,她没有遇到狼袭。      唯一迷惑的是朱文,他不懂对贤贵嫔失踪一事大发雷霆的皇上,为什么听到她彻底逃离的消息,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一样。      “传朕的口谕,不要找了。对三宫六院宣称,已经找到了娘娘,但娘娘受到狼群惊扰,需要静养半年。”      什么?      朱文十分惊讶,但不敢抗旨,只得唯唯诺诺地退下。关上殿门的那一刻,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年轻帝王自言自语的一句话。      “朕今日放过你。”      “总有一天,你会亲手将自己完全奉上——还有凤螭。”      凤螭。      传说中的宝藏。      得凤螭者,得天下。      九年前,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可能知道凤螭下落的女孩从眼前逃走。九年后,那个倔强的女人,竟然第二次从他身边逃开。      他发誓,再没有第三次了。      朝阳终于从晨云中跃出,光芒万丈。年轻的帝王紧抿双唇,目光如炬地望向红彤彤的晨曦。      “我江朝曦,只相信自己的力量!”      他发誓要做捭睨天下的英雄。他其实从来都不屑得到凤螭,因为他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利剑。      他曾对那个女人说:“我夺凤螭,只是因为萧王要寻到它而已。”他不想让权倾朝野的萧王再次壮大势力。      可惜她不信。      凤螭是一个隐患,会壮大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力量。那些力量总想借凤螭的力量一步登天,挑战他的皇权。所以他才要用尽心思去寻找凤螭。      “洛溪云,总有一天,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站在我身旁!”         【第十六章】斩黄沙 秋雨寒铁盔      这个九月,迎来了第一场的秋雨。一场秋雨一场寒,只几日时间,迎面的风就带了寒,簌簌地扑进衣缝里,吹起皮肤上的一层粟粒。      更让人心寒的,是两国间的战况。      开战之始,萧王的军队就将南诏的版图往北推进了数百里。不仅仅让整个南诏士气大振,也让萧王从占据的城池里搜刮财物粮草,再没有后顾之忧。      眼下,以南诏这种气吞万里山河的气势,襄吴国君已经有了退兵之意,估计又要和上次一样,派使者和议,割地纳贡。      哥哥将这些告诉我的时候,我嗤之以鼻:“襄吴的退让根本就带不来和平,国君怎么总是不懂这些道理?”      哥哥穿着一身绛色战袍,紧蹙着两道英挺的眉毛:“国君自有国君的想法,好在目前还是要打。”      我咬了咬唇,道:“听说七星关那边战况紧急。我们驻守的吴山关,虽然是二线战场,但如果七星关失守,吴山关就是下一个目标。”      哥哥垂了眼睫,淡淡道:“我会派人将你送回襄吴。”      我不由气结,道:“你明明知道,我在和你讨论军务,没有贪生怕死的意思。”      我将“讨论军务”四个字咬得极重。哥哥似有触动,看着我道:“可是溪云……已经来不及了。”      我心里一紧:“什么来不及?”      哥哥手握成拳,往案上狠狠一砸,道:“七星关原本还可以撑上几日,我派去的援兵也在半途上,但没想到七星关城的镇守军,竟然大开城门迎接萧王,一夕之间倒戈了!刚刚传来战报,七星关已经沦陷!”      我一惊,道:“那萧军岂不是很快就要来攻吴山关?”      哥哥阴沉着脸,缓缓点头:“若萧军兵临吴山关,那么我只能避开他的锋芒,只守不攻。”      “你是什么性子,我最了解,所以我才会把一切告诉你。溪云,回去吧!”      回去。可是回到哪里去呢?      我突然有些茫然,退出军帐。      军营里的气氛果然比前几日紧张许多,许多士兵都在井井有条地操练,但是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那种誓死同仇的慷慨,取而代之的——      是犹疑,是麻木,是焦躁,是迷茫。      哥哥并没有把我的身份向全军公开,我平时也是穿男装戴甲盔,以至于很多士兵都以为我只是哥哥身边的一名侍从。      两个巡逻的士兵从我身边走过,垂着头叹气:“你听说了吗,萧王很快就要打过来了。”      “知道,只怕这次凶多吉少啊。”      “哎,大家心知肚明,哪里能抵挡得了那样的虎狼之师?”      我猛地站住,有什么东西撞进心里,比秋雨更让人觉得寒冷。      怔愣之间,前面几十步远的辕门有些骚乱。我快步走过去,只见汤青和数十士兵正押着几个狼狈不堪的布衣人往回走。      汤青的伤好得很快。到底是十六七岁的毛小子,只几天时间,又生龙活虎的。我上前将汤青拉到一边,问他:“汤青,这些人是什么人?”      汤青一脸愤慨:“公主,这几个人听说要打仗,就趁天黑跑了,我领着几个人追了几十里,才把他们抓回来!”      萧军的风头到底有多盛,竟让军队里出现了逃兵。我倒抽一口冷气,问:“逃兵的处罚是?”      汤青笑道:“下场还有什么呢,无非就是个——”      他用手横起来,在脖子上抹了一下。我别过脸,往哥哥的军帐走去。汤青忙追了上来:“公主,公主是不是吓到了?汤青是个粗人,不会说话,我该死,该死……”      我打断他的话,问:“你为什么不逃?”      汤青怔怔地看着我:“公主……”      我往前走了一步,逼问他道:“你为什么不逃?”      汤青俊秀的脸上表情登时肃然,站定了看我,道:“战火烧到家乡,我成了孤儿,就算逃,我又能逃到哪里去?倒不如献身战场,还能为家人报仇。”      汤青不逃,是因为天下之大,再没有去处。可是那些家中有着双亲妻儿的士兵,何尝不想留一条命和家人团聚?      我沉默着往中军大帐走,汤青上前拦住我,正色道:“公主是不是想为那几个逃兵求情?”      我垂眸不语。他继续道:“公主心善,连我这样的人都不忍牺牲,肯定也会想对那几个逃兵网开一面。可即使公主对我恩重如山,我仍然要说——公主,不杀逃兵,不足以正军心。”      我抬眸看他:“我没有想过为逃兵求情。事到如今,只能想出一个办法,好好应对接下来的恶战。”      手伸进襟中,触到了那柄羊脂白玉梳。      若要稳定军心,只能靠它了。      天幕擦黑,军营四周熊熊地点起火把。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。      我将羊脂白玉梳缓缓放到军案上,哥哥抬眸看我:“什么意思?”      我负手而立,淡淡道:“得凤螭者,得天下。这把梳子就是传说中的凤螭。”      哥哥若有所思地将那柄梳子拿起,放在手中端详,片刻后还给我,道:“我问过母亲,她很明白地告诉我,梳子和凤螭无关,我们洛家也从没有什么凤螭。”      自从九年前爹爹故去,母亲伤心之余,削发为尼,从此青灯古佛,抄经念佛。听哥哥提起她,我心中隐隐作痛,哀伤地道:“可是小时候,母亲曾告诉过我说,这把梳子承载着洛家的一个秘密。而当年南诏皇帝和萧王都接到线报,说凤螭就藏在我们洛家。如果不是这把梳子,那还会是什么?”      灯火突突地冒着烟气,晃动着映在帐中的魅影。哥哥笑了一笑,道:“如果这把梳子真的是凤螭,为何母亲不承认?就算母亲不想我争名夺利,存心骗我,但她又为何把梳子给你?你嫁到南诏,万一梳子落到南诏皇帝手里,母亲又是图的什么?”      我坐下,道:“你说的我都懂。可是我说的,你还是不明白!”      哥哥长眉一挑:“什么意思?”      “这把梳子可能不是凤螭,但萧王认定了它是,那么它就是凤螭。”      哥哥愣了一下,一拍桌案,笑道:“原来你存的是这个心思!”      我嗔笑着往哥哥肩膀上砸了一拳:“现在你还要不要把我送回去?”      哥哥抱着肩,哈哈笑道:“把你送回去,我洛鹤轩岂不是要损失一个军师吗?”      那晚,我和哥哥促膝而谈,直到深夜,彼此的隔阂终于开始化解了。      夜半,一声巨响响彻云霄,全军队的人都被震惊了。外面的人声嘈杂,我翻了个身子继续睡觉。睡在一旁的华绫有些担心,推了推我道:“公主,帐外喧哗!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?”      华绫年纪尙小,本是一名军妓,初来到军营的时候见了光膀子的男人就吓得又哭又闹。我见她可怜,便向哥哥要了来,做了专门伺候我起居的女奴。      我打了个哈欠,翻身继续睡觉,嘴里咕哝道:“没事,继续睡觉。”      华绫着了急,跺脚道:“不会是萧王的军队偷偷摸摸地来了?公主的安危要紧,华绫这就出去看看!”      我满脑黑线,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袖子,耐着性子对她道:“你听我说——现在估计除了巡逻士兵,其他的人都是衣冠不整,你出去干什么?”      华绫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朵根,她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角:“可是,公主……”      我睨了她一眼,又挺身钻入温暖的被窝:“我说没事就没事。好了好了,睡觉。”      翌日,晨光初绽。我洗漱之后步出军帐,便见原本竖在营地中央的军鼓的鼓面上破了一个大洞,透亮透亮的。而军鼓后面的木桩上,直愣愣地插着一根利箭。      汤青在军帐百米之外站着,见我出帐,兴冲冲地跑过来。他有些歉意地问我,道:“昨晚那声巨响惊着公主没有?我守在帐外许久也没有见华绫那丫头出来问,敢情她偷懒了吧?!”      我睨了他一眼:“怎么?很希望华绫出来问?”      汤青到底是未经人事的,一句就弄了个大红脸,连连摇手道:“谁稀罕那丫头?!我是怕她不好好服侍公主,将来真要有了什么紧急的军情也不知道跑出来探个究竟。”      他面红耳赤,又是摸鼻子又是掐耳朵,一副不自在的模样。我淡笑着,一指那皮鼓,道:“其实我早知道昨晚那声响是什么了。”      汤青大吃一惊,愣愣地问:“公主早就知道?”      我故意压低声音,凑近他道:“昨晚哥哥就对我说了,这面军鼓太旧了,他已经让人做了新的军鼓,这面旧鼓嘛——就让他练练箭术喽。我一早就劝他,用军鼓练得话,声音太吵了。他不听,说旧鼓不能随便丢弃,要破坏掉。哎,昨晚没吓着你们吧?”      汤青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,摇了摇头说:“吓倒是没吓到……不,我们吓到了,被将军的箭术吓到了!”      我若无其事地紧一紧袖口:“哦?”      汤青眉飞色舞地道:“将军是在不点灯的情况下,站在百步之外,向这面军鼓射箭的。箭穿透了军鼓,正射在后面的桩子上的红心上!将军的箭术太高明了!”      我淡淡地道:“箭术是一方面,铸箭的材质是另一方面。”      汤青疑道:“铸箭的材质?”      “洛家是襄吴的开国功臣之一,世代都出将军。将军用的箭头削铁如泥,是一等一的好铁。而且——这种铁也被将军铸成兵器,很快就要发给大家。”      汤青脸色发亮:“真的?”      我耸耸肩膀,道:“骗你干什么?哎,我去洛将军营帐一趟,你在这里等我,等会带我去周围转转。”      等我从哥哥军帐里出来之时,正见汤青绘声绘色地和几个士兵说着什么。      不出半日,洛家有绝密兵器的消息就传遍整个大营。目所及处,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,志在必得,一扫前几日的萎靡之风。      汤青眉飞色舞地和我说着的时候,我正驾马走在吴山的山路上。     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。      军心涣散,萎靡不振,已经是兵家大忌。如果不是那柄羊脂白玉梳,我也想不到用那个谣言来振奋全军的斗志。      “公主,到了!这里就是军营后方!”      汤青一指前方。此处和吴山关有些差距,地形没有吴山关崎岖。我勒了马,掏出地图,眯眼对照着看了一会,道:“山路比吴山关平坦许多,可以诱敌深入。”      汤青信心满满地道:“公主,有了将军的杀手锏,我们就算是诈降,他们也不敢从这里追我们啊!哈哈。”      我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,心里却是苦笑了一下。      是诈降还是撤退,就要看这几日能否想出应对萧王虎狼之师的策略了。      风卷了过来,吹起一阵黄沙。我垂目看了一眼地上,翻身下巴,拈起一撮黄沙,若有所思。      这一日,我和汤青将吴山关四周转了一圈,回到军营的时候,已经是夜幕深深了。哥哥站在辕门处等我,见我回来,着急道:“你再不回来,我就去找你了!”      我翻身下马,笑嘻嘻地往他身边凑:“我本想让汤青先回来通报一声的,他不同意,非要跟着我。”      哥哥睨了一眼汤青:“他原本就是要跟着保护你的,怎么能一个人回来报告。”又瞥了我一眼:“回军帐再说吧。”      回了中军大帐,又进来了几位将军,应都是副将一职。因为没有公开我的身份,哥哥只说我是他的侍卫。在他们讨论军务的时候,我站在一边仔细地听着,尽量让自己多了解一下如今的战况。      半个钟头的讨论结束,众副将散去。华绫将可口饭菜一盘一盘地端上来,低眉顺目地跪在一边。我拉着她道:“你也来吃吧。”      华绫脸微红:“谢公主,奴婢吃过了。”      我瞥一眼在军帐外晃悠的汤青,道:“没事,我把汤参将喊进来,他今天辛苦不少,你陪着他喝几杯。”      哥哥看着我轻咳一声,对华绫道:“不是对你说过了吗?公主身份敏感,以后不要这样喊她了,就喊她小姐。你下去吧。”      华绫道了声“是”,便退下了。      我皱眉,对哥哥道:“你怎么不让人家吃饭?”      哥哥白了我一眼,道:“你到底饿不饿?不饿的话,我赐给士兵们做下酒菜!”      我忙赔笑道:“别,别。”边说着,边拿起银箸夹菜。奔波了一整日,我着实饿得慌,军队里虽吃不到什么好的,但清汤寡水在我眼里无异于美食佳肴。      哥哥叹了一声,也拿起银箸吃了起来。我问:“这么晚了,你也没吃饭?”      哥哥道:“等你。”      我心头一暖。      “你刚回来的时候,眉间都是愁绪,甚至对我也防备了很多,完全和我那个泼皮的妹妹不同了!不过好在……”他带笑刮了我鼻子一下,“好在你恢复了,又是从前那个你了!”      “既然出了宫,前尘往事都与我无关了。”我勉力扯了一抹笑。      “好!”哥哥很开心,将我面前的酒杯满上,“干!”      我一仰头,将酒尽数灌下。      酒入愁肠,原来是这般的苦滋味。      几杯酒下肚,哥哥的话也多了。他笑着问我道:“溪云,刚才的那个陈参谋你见过了吧,你觉得他如何?”      陈参谋?      我想了一想,道:“此人言谈坦荡,深识机宜,不似奸邪之人。他的一些见解面面俱到,还有一些建议也让我很佩服。哥哥,他可以委以重任。”      哥哥不答,只带着笑,看了我一会,才道:“我不是问你这个。我是问你——他人如何?”      我一愣,明白了哥哥的意思,登时面红耳赤。      “我这个当哥哥的无能,这么多年只在外头打仗,在上安也没结实什么可靠的贵族公子……但是溪云,吃得军旅之苦的人比较踏实。我想过了,那些将军以后都要上战场的,九死一生,万一抛下你多不好……陈参谋足智多谋,而且不上前线,有朝一日回到襄吴,你们正好……”      “我不嫁。”      我打断了哥哥的话,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灯影中。      他一愣,又道:“哥哥也觉得陈参谋不好,年龄大了些。溪云没事,哥哥以后再参详个合适的人……”      “我是说,我以后都不会再嫁人了。”      我抬头,淡然地看着哥哥。      “为什么?”      “不为什么。”      “是为了江楚贤,还是为了江朝曦?”      我默默无言。哥哥铁青着脸,喃喃道:“我本以为……你那些笑,都是真的!原来不是!你心里一直在苦着吧?”      酒劲涌了上来,让我的头有些眩晕。我努力支起身子,站了起来,跌跌撞撞往外走。身后传来哥哥的怒吼:“洛溪云,你给我回来说清楚!”      脸颊上冰凉一片。我抬手一抹,竟是满脸的泪水。      我怎么落泪了呢?      汤青原本在帐外守着,听到我和哥哥的争执声,忙奔来进来扶住我。见我满脸是泪,他吓了一跳,口里只喃喃道:“公主……”      我头重脚轻地随汤青回了帐里。他将我扶到案前,吩咐华绫为我倒水,便默默地立在一旁。我以手捂脸,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,见汤青还在面前站着,苦笑道:“回去吧,你今天也够累了。记得以后不要喊我公主,我今后再不是什么公主。”      汤青蓦然跪下,一字一句,落地有声:“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,汤青愿为小姐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!”      说完,他猛然站起来,一甩帘子出去了。      我没有心情去想汤青,心里满满都是哥哥方才对我说的话。想到头痛欲裂,想到心绪飘摇。      一入宫门深似海。原来我入了南诏的后宫,就和其中的利害关系再也割舍不开。      战事吃紧,加上我的抵触情绪,所以哥哥再没提另嫁一事。我总算松了口气,瞅准机会让汤青又带我继续在吴山关四处观察地形。      汤青有些摸不准,问道:“小姐,我们天天出来观察地形,有用吗?”      “怎么,来回奔波得烦了?”我笑问。      汤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那倒不是,只是与其这样观察地形,倒不如看地图来得快。”      我拧开水袋,往口里惯了口水润嗓,道:“有些事情是从地形图上看不出来的,我自有我的道理。”      远山连绵不绝,山影交融在淡青色的山岚中,若隐若现。驾马到一处坡地,只见坡上长满青草,郁郁葱葱。      山风习习而来,颇有秋高气爽的意味。我来了兴致,用马鞭一指前方的草坡:“汤青,像不像北方的河套平原?”      汤青大笑道:“像,像!小姐,我们比比谁的马快?”      我将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,喊道:“比就比!”      两匹马迅速朝草坡奔去。阳光倾泻,在草叶上流丽,从远处看去仿若一片绿色的海。甫一冲入草坡,我才发觉草丛生得极高,竟没至马膝。      汤青手中鞭影一闪,便超过了我,回头朝我笑道:“小姐你输了!”      我一扬眉:“还没到最后,怎么算输!”边说着,手便狠狠地拍在马臀上。没料到草海深深,马一个闪身,我没有坐稳,便跌了下来。      浓密的草丛迎面扑来,下一个瞬间,我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就地滚了几滚。再睁眼时,只见汤青拥着我躺在地上,鼻尖几乎触到我的脸上。      我慌忙推开他,道:“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命。”      汤青坐在我身后,缓缓道:“汤青说过,愿为小姐赴汤蹈火。”      和昨晚同样的话,此刻说出,却是带了几分缱绻柔情。我顿了一顿,并未回身,只是淡淡道:“汤青,回去吧。”      两匹马早跑得不知道哪里去了。我站起来,拍拍身上的尘土,忽听汤青在身后道:“小姐,我是说认真的。让我来照顾你,好不好?”      我蹙眉,决然道:“汤青,我不想连累任何人。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,若是照顾不了,也只能自生自灭了。”      汤青霍的一声起身,走到我面前,目光灼灼:“小姐怎么能这么说呢?你对谁都很好,就是对自己不好!”      “我也为自个儿的,只是你不懂我,怎知我没有为自己着想?”      汤青蓦然激动起来:“小姐,你知道我的意思!我是说,是说要照顾小姐一生一世!”      我扭头:“汤青,别说了。”      他不管不顾地道:“我是孤儿,死在战场上,对于别人来说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!小姐是第一个让我爱惜自己性命的人,从那时起,我就把小姐放在心里了!我原以为我配不上小姐,但是昨日在帐外听到洛将军要将小姐嫁给陈参谋,我就难过了整整一个晚上。我将来一定能比陈参谋强,也能给小姐幸福!”      我轻轻一挣,便脱开了他的双手,接着将两指放在唇间,吹了一个响哨。      那两匹马听到哨声,从远处慢慢地奔了回来。我看着马儿徐徐靠近,幽幽地道:“汤青,我只当你是弟弟。”      他激动起来,大喊大叫道:“可我没当你是姐姐!”说完,他竟将头盔一甩,愤然往草丛深处跑起来。我忙去追,脚下却被长长的草叶绊倒。      汤青这才停住,一步一滑地回来扶我。回营的路上,他一直沉默着,留给我一个疏离的背影。      回了营地,我开口道:“汤青。”汤青低头回身,拱手问道:“小姐何事?”      我和他也算是出生入死过,然而那股默契突然消弭不见。我有些黯然,道:“你向将军通报一声,我回来了。”      他淡淡道:“是。”于是便转身离去。      华绫早将饭菜做好置在案上。我想起和汤青今日产生了罅隙,突然没有任何食欲。      “华绫,你家在哪里,为何会流落至此?”      华绫娟秀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惊讶,抬眼看了看我,眼角有了泪意,却摇头不语。      她不愿说,我也不便问,只慨叹了一声,道:“华绫,我尽我所能让我身边每一个人安好幸福,可惜总不得愿偿。”      “小姐可想知道原因?”      华绫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,她蓦然的一语,让我有些讶异。      我摇了摇头。她继续说道:“有一首诗说,‘至近至远东西,至深至浅清溪。至高至明日月,至亲至疏夫妻’,不知小姐可听过?”      “听过,对这首诗的意思也略知一二。”      “小姐只知其意,不解其深意。”      见我微微蹙眉,华绫淡然一笑,娓娓道来: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,太远了不好,太近了也不好。小姐一味对别人好,可曾想过自己也掺杂在这些关系里,无法置身局外。既然做不了局外人,你又怎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不远不近,恰到好处?你怎知你的良苦用心,就是真的对他们好?”      我想起汤青,如果不是我起初事事对他好,又怎能让他遭受今日的挫败?还有明瑟,如果当初我没有阻止她邀宠,那么她如今是不是要快乐一点?      所谓情到浓时,恨不得赴汤蹈火。若是从一开始就隔岸观火,一个人单思单恋思,那种痛楚应该比焚身还要苦吧?      “华绫,你说得对,有些事,我的确做得太过。”我苦苦一笑,忽觉华绫那双眼睛通透练达,洞悉一切,不由问她:“华绫这么通理,定是出身大户人家。”      华绫垂眸,将自己藏在灯影里,道:“都过去了。”      每每提到她的家世,华绫都会流露出悲伤的神情。我牵了她的手道:“流年景长,这一段风景不好,但你怎知以后的风景还是不好?说不定苦尽甘来,就是锦绣年华。”      晶亮的泪光在她眼角一闪,被她抬手抹去。华绫哽声道:“小姐开导的是。华绫永远都记得小姐的救命之恩。若华绫真的做了军妓受辱,定不会苟且偷生。”      我默默地看着油灯里燃着的一豆火苗,在夜风里飘忽摇晃。      萧王的军队在三日后抵达了吴山关。和我事先料想的不同,这只虎狼之师丝毫没有展露出任何锋芒,而是黑压压地抵达了吴山关,静静地在关外安寨扎营。      我登上哨楼,淡淡道:“终于来了。”      风把哥哥的战袍扯了开来,飒飒地荡开。他负手而立,问我道:“你觉得萧王没有动作,正常吗?”      我道:“萧王一直认为凤螭在我们手中,对我们存了三分忌惮,才会如此低调。太正常不过了。”      哥哥以手握拳,放在唇边轻笑一声:“不如我们先把劝降书送去吧。既然来了,总不好不打招呼。”      步下哨楼时,有两个士兵抬着一具漆黑的棺材从面前走过。我望着乌沉沉的棺木,有些愕然。      胸中被什么东西压着,沉沉的,闷闷的,让我想问却不敢问。      “溪云,你没想错,这次我要抬棺上阵。”哥哥转头看我,目光坚毅。      我谎不择言:“哥哥,我们没必要和萧王死磕。我们可以撤退,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!抬棺,这么不吉利,你为何要抬棺,为何!”      他再不看我,一步步走下台阶:“为国捐躯,死而后已,我洛鹤轩甘愿战死沙场。”      我的眼角遽然酸痛,眼前的视线一点点地模糊,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滂沱大雨。      哥哥……      我仰头望天,看银亮的雨线哗哗地从天而降。蓦然,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刺入脑海。      我要帮哥哥,一定要帮他!      “等等!”      我喊了一声,那两名抬棺的士兵停步,站在雨中默然看我。      我慢慢道:“多造几副棺材。”      哥哥睨了我一眼,问道:“多造几副,做什么用?”      我上前叩了叩棺木,看雨水在棺盖上开出一朵朵的水花,淡笑道:“多造几副,送给萧华胜那老贼。”      那两个士兵闻言,面面相觑地看着我。我没理他们,阔步走到埋锅造饭的帐篷下,对造饭士兵道:“今日造饭,多造五百人的份儿!”      除了汤青几个近身的士兵,还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,都以为我是将军跟前的亲信。造饭士兵怔了一怔,目光移向我身侧的哥哥。      哥哥大为惊异,蹙眉轻声道:“溪云,别闹了。平时大家省着吃,都等着真刀真枪拼的时候才吃饱,眼下你多造五百人的份,太浪费军粮了。”      我从襟中掏出一个布袋,层层叠叠地展开,露出里面的一把黄沙,笑着对哥哥道:“放心,我有战无不胜的办法。”         【第十七章】残阳血 只身赴险境      军中很快就打造好了几副黑木棺材。我亲笔在棺材上写上萧华胜和几位统领的名字,落笔龙飞凤舞。      哥哥蹙眉道:“溪云,敌强我弱,敌多我少,萧军锋芒很盛,难得他因为忌惮凤螭一事而稍稍低敛,你这样激怒他,会不会……”      我丢了毛笔,拍了拍手,退后几步歪头看看棺木上的几个字,觉得帖得歪了,又上前正了一正。哥哥忍无可忍地道:“溪云!我才是主将,从今天起,你必须听我的!”      我回头看他,道:“我知道——可爹爹死后,母亲出家,一家人本来都疏散了,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抬棺上阵。”      哥哥眸中原本怒火熊熊,听了这句话遽然失了锋锐。“你的打算是?”      “冲动急躁乃是兵家大忌,萧华胜战无不克,很容易着了此道。兵行诡道,我们就诈萧王一诈。”      哥哥摊开手中的布包,那个里面的黄沙,若有所思道:“其实你让士兵多造饭,又给我看黄沙的时候,我就猜到你要做什么了。”      “哦?”      他将黄沙攥人手中,让沙粒成线地从拳缝里落到地上:“你故意激怒萧华胜,就是想他产生速战速决的想法。这样一来,他势必会派人来烧我们的粮草——可是,那些粮草早被你换成了黄沙。”      我接道:“这样一来,萧华胜就以为真的捣毁了我们的粮草,他的信心膨胀,就会贸然出击,我们装作战败撤兵,也不会引他怀疑。”      哥哥勾了勾唇角:“溪云,你没有打过仗,不知道这其中曲折——吴山关西南的退路平坦开阔,只能包抄围歼,恐怕是一场恶战,占不了多少优势。这件事,你就别管了吧。”      我道:“谁说我要退往西南?”      他惊异道:“不退往西南,往东南退?那里地势更是开阔,不妥!”      我凑近他耳畔,低语了几句。哥哥面上一喜,道:“草坡?果真如此?”      我笃定地点点头。他仰头哈哈一笑道:“你这丫头,天天往外跑,总算没白费功夫!”      我心里踏实了七八分,便往帐外走了几步,朗声喊:“汤青!”      汤青敛眉应道:“汤青在此!”      我扬了扬手中的劝降书,对汤青道:“将这封劝降书放到棺材里,然后找一辆无人的马车拉着这几副棺材,驶到萧军的营地即可。”   他颇为意外,挑一挑眉,但还是恭敬地道:“属下这就去办。”      那封劝降书送去之后,再登哨楼,极目之处的萧军军营,似是涌动着一股杀气。      我知道,萧华胜见了劝降书和棺材,再是沉稳之人,也会被激得怒极攻心。      当天晚上,我躺在帐篷里,透过帐门一缝望着天幕疏星,默默地数着星子。时间流逝,眼皮沉重起来,我昏昏睡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被冻醒了,才觉衾被竟只盖到腰部,上半身冰冷一片。      我把衾被拉到脖子下,正想继续睡,忽听黑暗中有什么声音。      很轻很轻,似是什么人的脚步声。      我蓦然紧张起来,用手肘去捣身侧睡着的华绫。她睡得很死,丝毫没有反应。      太反常了,平时我轻咳一声,她都会惊醒。      一股熟悉的香味涌入鼻中。我蓦然明白过来,那是和我制作的水迷烟一样的气味,是迷香!      我屏住呼吸,捏着鼻子踉跄起身,拿过案上的水壶,拎起来就往嘴里灌,想把药效减去一些。之前不当心吸入了一些迷药,让我此刻身子发软,根本口不能言,只得横臂一扫,将案上的瓷碗尽数扫到地上。      砰砰乒兵一阵碎响,却并没有引来巡逻的士兵。我体力不支倒在地上,忽见帐上四角通红一片,燃起了熊熊大火!      先用迷香,再施火计,好毒!      我伏在地上,咬牙对华绫道:“华绫,快起来,快起来啊……”      她躺在被褥中,一动不动。我抬头见帐子已经彻底燃起,灼热火浪扑来,一咬牙,将华绫身上的被子一把揪下。      被褥下,只滚出两个枕头。      我愣住。华绫什么时候逃了?      那个在我悲伤的时候,对我说“至近至远东西”的女子,在这样的危难关头,丢下我独自逃走了。   我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了。浓烟卷着浪扑过来,呛得我一阵咳。帐内很多东西都着了火,忽忽地往上窜。帐外开始噪杂起来,有人往里面泼水,可是火势太猛,依然有很多东西带着火掉落下来。      皮肤被烫出了水泡,我只能忍了痛,拼了命地往帐外爬。蓦然,一道黑影窜了进来,一把将我拉起来:“小姐,走!”      我被揪到那人的背上,头一歪便昏了过去。      醒来时夜凉如水。      鼻子中似有万蚁噬咬,灼痛无比。我想开口说话,却流出了两行清泪。      一块湿布巾被递到手里,清亮的声音落下:“浓烟很呛鼻子,先用水擦一擦吧。”      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过去,是汤青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道:“小姐,没事了。洛将军带着兵去追探子去了,让我留下来照顾你。”      三三两两的士兵在附近打扫着残局。我想起火灾一事,心头一竦,找准了方向往原来帐子看去。我原先住的帐子只留一抹黑灰,地上焦黑一片。      “从火里将我救出来的人,是你?”我艰难地问。      汤青沉默地点点头,又道:“萧军夜里派了探子来,烧了我们的粮草。”      幸亏那些粮草早被我们换成了黄沙。我舒了一口气,忽想起华绫,心头一震,问汤青道:“见华绫没有?”      他面露恨意,一拳砸在地上:“那个奸细!”他恨声道:“我们和南诏有一次交战,双方都俘虏了一些人,华绫就是南诏军军妓。本以为她在南诏倍受欺凌,在这边受了小姐的好应该会知恩图报,没想到她是个白眼狼,竟然勾结外敌!”      我身上有些发冷,苦笑了一下,道:“华绫没有你说得这么不堪,其实她要害我很容易,将瓷碗摔碎了往我脖子上一抹就可以了。但她除了逃走,还将我的被子掀开,故意让我冻醒,其实也算是报答我了。”      汤青沉声道:“可她帮助萧军烧了军营西南的粮仓倒是真的!”      我失声道:“什么?”      西南的粮仓里,不是黄沙,是真真正正的粮食。   我心乱如麻,挣扎着起身。汤青忙按住我:“小姐别急,洛将军走时匆匆忙忙,知道小姐不会自个儿省心,就留了字条。”      我手指颤抖地展开字条,看到上面写了四个字——狡兔三窟,才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。      西南的粮仓里是真正的粮食,但未必是唯一的粮草。哥哥定是放了一部分粮草在其他地方了。     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,看着附近还有零星火苗烧着,便倾过身体,将字条递到火舌上。字条痛苦地卷起身子,最后成一只黑蝶,翩然飞入茫茫夜色。      哥哥很快就回了营地,当然一无所获。我不放心粮草的事情,去帐里找他。他替我擦去脸上的浮灰,沉声道:“幸好西南的粮仓,一半是黄沙,一半是粮食,所以我们的损失未伤元气。”      我放心下来:“没事就好。”      哥哥又问:“你那里可少了什么重要东西?”      “日常用的倒是没剩下,不过也没丢什么重要东西。”      哥哥点点头,道:“你可知——不仅是你被下了迷香,我也是。”      我惊喊一声。哥哥蹙眉道:“我每日休息,除了让士兵在帐外看守,还服下解迷香的药物,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暗算。半夜里,我闻到迷香的味道,故意不做声,不多时,华绫走了进来,在我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。”      我皱眉道:“难道华绫是在找凤螭?萧华胜一直想一家独大,怎么能放过凤螭。”      “你确定华绫是萧华胜的人?”      “难道不是?”      哥哥摇头,道:“有几个黑衣人冲进来,护着华绫一起逃走了,逃走的方向不是萧军营地。”      “可我们西南的粮草确实是被烧了。”      “这足以证明华绫不是萧华胜的人。”哥哥笃定地道,“华绫进我帐内翻找,没多久便听到外面有士兵报粮草被烧,我本假装中了迷香,听到外面喧哗便起身与她缠斗——华绫若是想要凤螭,何必烧粮草惊动军士?”      我大吃一惊:“你是说,除了萧王,还有别人盯着我们?”      哥哥缓缓地点一点头:“那伙人估计就埋伏在附近。前些日子你和汤青天天出去,没被暗算真是万幸了。”      我莫名其妙又想起江朝曦。他一直想要凤螭,他一直盯着萧王……说不定华绫是他的细作。      “南诏皇帝问过你凤螭的事吧?”      “是问过,可是他并没有逼问……我也不知他在想什么。”我抚了抚一把青丝,看着烧焦的发尾,凄然一笑:“我从不让华绫侍奉我梳头——是因为我将羊脂白玉梳藏在了头发里,躲过一劫。”      “你真的信梳子……就是凤螭?”他压低声音。      我盯着哥哥的眼睛,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      “凤螭在人心。”      烧掉了粮草,萧华胜果然认为可以速战速决。三日后,他大军临阵,攻打吴山关。哥哥命汤青紧紧跟着我,自己领军抗敌。      我站在高处,眯着眼较大睛观战。果不其然,只一炷香时间,襄吴军便寡不敌众,纷纷向东南撤退。      军鼓声,刀剑声,喊杀声,声声震耳欲聋。金戈铁马,万里如虎,两军都露出狰狞的獠牙,恨不得顷刻便吞噬对方,皮肉不留。      萧王萧华胜坐在高头大马上,意气风发地一挥手中战刀,凌厉的刀尖在阳光下闪耀着银亮的光。在他的身后,无数南诏军如黑色浪潮般涌了上来,杀向襄吴的军队。      南诏军阵法齐整,前排士兵手执狼筅。狼筅是一种类似长钩的兵器,以铁长棍为主干,端头是一根锋利的铁钩,只要往骑军胯下的马蹄上一探,便能将马腿扫断,马背上的骑军便生生坠马。      好狠!      看来萧华胜这次是下足了功夫,早探到襄吴军会以骑兵为主攻阵。      襄吴开始溃败,但站在我这里的高地才能看得清,撤退表面上杂乱无章,但委实很有阵法。战争伊始,后翼军就开始悄悄引向青草坡,而前阵挡住了南诏军的厮杀,让中营和后翼得以快速撤退。      汤青见这情形,急了:“小姐,我们还等什么,动手吧!”      我淡淡地觑了他一眼:“时候未到。”      战场上的优劣势不难看出,洛家军节节败退,将士们的尸骨甚至堵住了道路。即使相隔甚远,空气中也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。      我身后数百名弓箭手开始交头接耳。他们忍不住向汤青道:“汤参将,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死,可不是我们洛家军的作风!”      汤青面色铁青,低咤一声:“不得多言,收声!”      我抿紧双唇,紧观战况。哥哥一身幽黑亮甲,率着众骑军向青草坡飞驰而来,很快就驰入青草坡。萧军紧跟其后,喊杀声响彻云霄。追兵如一条来势汹汹的黑蟒,刻间便进入了青草坡的腹地。      我冷喝一声:“弓箭手准备!”      形势就在此刻发生了逆转。哥哥率领的骑兵在草丛里行动自如,轻而易举地四散开来。而萧华胜的步兵刚开始士气十足,并未多思便追入青草坡,岂料长长的草叶缠住了他们的腿脚,明显放慢了速度。      汤青恍然大悟,哑声道:“难道这是……?”      我抱肩观战,道:“那天我被青草绊了一跤,便想到了利用青草坡的地形来牵制萧军虎狼之师。”      汤青神色不明,不再看我,转而看向青草坡。只见萧华胜大约是明白中计了,打算撤回萧军。可惜草深步艰,要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。      “想撤?先问问我们襄吴的箭士答不答应!”汤青神色一整,振臂一挥:“放箭!”      一声令下,成千数万支利箭怒冲半空,然后破风疾驰落下。      箭羽一下,萧军中开始骚乱。汤青再次下令放箭,眼看着萧军死伤无数。而此时,洛家军此刻如雨后春笋一般,从青草坡四周冒了出来,将萧军团团包围在中间。      刀剑声遽起,但再不是先前的南诏强,襄吴弱。洛家军手中不再是长刀,而是一柄柄锋利的长枪。枪柄加长了三寸,银光闪过,不及南诏的狼筅近身,便有南诏士兵的首级落于枪下。      眼下两军混战,不利放箭。汤青喊道:“上!”伸手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到马上。一声令下,数百将士翻身齐刷刷地跃上马背,从高地俯冲到青草坡。      风从耳畔疾驰而过,刮得皮肤生疼。汤青一手抱着我,一手执长刀,动作流畅漂亮,无数首级从他刀下陨落。我倒抽一口冷气,只听汤青在我耳边道:“小姐看不得这个,闭住眼睛就是。”      如果不是他与我共骑,我真不知这会儿我该如何自处。反正,我做不到手起刀落地杀敌。      “不好,萧华胜那老贼要跑!”      汤青断喝一声,手臂不由得一紧。我望过去,只见前方有一队人马拼了死命破开一条血路,俨然是要护送萧华胜逃走。      我急得恨不得策马过去,一时间慌了神,目光一旋,忽瞥见草坡对面的高低上,一人一马背着夕阳,肃然而立。      目光仿佛被胶着了一般,再也不能移动半分。      我忘了萧华胜要逃,忘了此身置于战场之上,忘了世间万物。高远天穹之下,洪荒裹着时光呼啸而来,仿若天地之间只有我和他两人,隔着残酷的生死沙场遥遥相望。      不可能,他若是亲临战场,就是御驾亲征。这样大的事,怎么没听说过只言片语?      可那英挺的身姿,刚毅的轮廓,不是江朝曦,还能是谁?      只见他忽然从背后箭筒抽出一箭,扣弦上弓,弓弦如满月,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飞快,肃杀之气滕然而起。强弩瞬间勃发,呼啸而来。      我还未回神,只听前方有一声厉喝,有人喊“萧王中箭了”,再看那个山头,江朝曦已不见了身影,仿若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幻影。      萧王中箭后,虽然在一队死士的护送下逃了出去,但元气大伤,短时间内无法重整旗鼓了。      襄吴的士兵也死伤不少,鲜血染红了土地,触目皆红。那股鲜红,很像小时候中了江朝曦那一箭后,满手的鲜血。      “溪云,你没事吧?”哥哥将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,我回神,忙笑道:“没事。哦,刚才说到哪里了?”      “说到萧华胜战败,退回七星关了。”哥哥锐利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。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额头,道:“那我们什么时候攻打七星关?”      “今晚。”哥哥笃定地道。      我讶然:“今晚?你要偷袭?可是……”      他朝我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:“他萧华胜不费吹灰之力将七星关拿下,我洛鹤轩便也不费吹灰之力取回。溪云,我早已安排妥当了,到时候你自会明白。”      七星关是不战而降,所以城墙未见损耗多少,墙头上偶见有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,俨然是固若金汤。我一身黑衣,伏在哥哥身旁,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。      哥哥紧盯着城门,眸中墨色如这个夜晚一般幽深。      真的能如哥哥所言,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七星关吗?      夜风偶尔吹过,扬起阵阵沙雾,在地上打着旋,细碎声响更显得这个夜晚静寂无声。困意一波一波地袭来,我眼皮变得有千斤重,正打着盹,忽听有什么东西窜上半空,轰然炸开。      半壁天空被一枚信号弹映得亮如白昼。我浑身一激,往城门那里看去,只见城门不知何时洞开,几个人影正朝这边挥手。      “上!”哥哥一声令下,身后有无数将士从夜色中冲出,顷刻间便冲进了七星关的城池。      哥哥不许我身在前锋,只许我留在左翼,好让汤青能时时刻刻地保护我。当我和汤青策马奔入七星关,只见城中早已火光四起,遍地都躺满了萧军的尸体,触目之处都是鲜血。      “将军英明,原来早已派了细作跟着萧王的军队一起进了七星关,等到夜半便将城门打开,我们正好长驱直入,杀他们个片甲不留!”汤青欢呼道,转首将一柄长刀递给我,道,“小姐也去解解恨吧。”      我没有听他说话,只看着不远处,一个南诏士兵大约十四、五岁,满脸稚气,双手高举地跪在地上求饶,可他眼前的襄吴将士还是挥刀砍下了他的首级。      动作之快,让一句“刀下留人”生生停在喉中。      我忽然发怒,策马奔到那名襄吴士兵身侧,质问道:“他已投降,你为何还要杀他?难道你没看清楚这只是个孩子?”      襄吴士兵吃惊地抬头看我,神色犹疑。汤青忙跟了上来,对他道:“没你的事,快去吧。”      “你……!”我瞪着汤青,不由气结。      “将军,将军!”一个七星关镇守军扑到马前,口不择言地道,“求将军饶命啊!当时七星关投敌,是梁统帅作的决定,和我无关啊……”      他的表情突然凝滞了,直直地倒了下去,大睁着欲裂的双眼。在他的身后,站着一个洛家士兵,手里的刀滴着鲜血,朝那个镇守军淬了一口:“叛徒!”      我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,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个洛家士兵:“你看清楚了,他可是我们襄吴的人!”      “他是襄吴的人又怎样?七星关为什么沦陷,还不是因为这群守军投敌倒戈?”那个洛家士兵反问道。      我浑身冰冷,寒声道:“军令森严,投敌倒戈的是统领的决定,士兵有什么力量去反抗?再说他已经表明心迹要回到襄吴的这边了……”      襄吴目前最重要的是保存实力,将叛军杀光,实属不智,而且万一被朝中诸臣以军纪太过狠厉苛严这个借口,又是对洛家不利。      汤青策马上前,挡住了我的视线。远处,近处,都有火焰一簇一簇地燃起来。火光照着汤青的脸,忽明忽暗。他凝眸看我,道:“汤青不敢拂了小姐的意,但……屠城是将军的命令。”      “屠城?!”我只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。      “将军交代过,除了百姓,要将七星关里的南诏军屠杀干净,七星关原镇守的将士,投靠南诏,气节丧失,一个不留。”汤青抿了抿唇,试探着靠近我,“小姐,这边说话太危险了,我们还是……”      “你走开!”我大喊一声,眼角忽觉潮湿,“南诏军占我山河,杀我将士,我不说什么!但战事吃紧,正是用人之际,为什么还要杀那些七星关镇守军?!”      汤青艰难地道:“我也不想杀,可……这是将军的命令。而且将军还说,小姐什么都好,就是性子不够决断,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小姐……”      趁这个屠城的机会,让我变得冷血无情,让我变得心狠手辣。      我冷笑道:“我去找将军。”      一转身,控缰驭马,便往火光处冲去。身后有汤青的呼声,我全然不顾,只朝着城中飞驰而去。      迎头忽驰来几匹黑骏,来势汹汹。我不知是敌是友,忙揽辔收缰,拐入旁边的巷口,将自己藏入浓浓的阴影中。      黑骏上的人并未看到我,忽闪而过。就那么一瞬间,又一簇火光在远处炸起,照亮了他冷峻英挺的侧脸。      心,就在那一瞬间砰砰乱跳。      待他远去,我依然怔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      江朝曦,贵为一代天子,居然只带了几个侍卫从这个修罗场中穿城而过。他到底想要干什么?      看他来的方向,是东南向。我蹙眉思索,之前也曾认真看过七星关的地图,七星关的东南向通往悬崖峭壁,属于绝路,他怎么会从那里来?      而且,七星关现在战火连天,按理说江朝曦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。难道,七星关里有什么密道不成?      我望着东南向,决定前去一探虚实。不想身后忽然伸来一双大手,在我后颈上狠狠一击,痛楚顿时蔓延全身。我昏了过去。      半昏半醒间,我感觉自己被人五花大绑,远离了七星关的喧嚣,一路颠簸,最后被人放在冰冷的地上。      后颈还痛着,我吃力地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,地上铺满了水银般的月光。映着月光,还能看到檐角挂着一张张蛛网,看来这个房间废弃很久了。      双手被绑着,我吃力地朝身后的木床蹭过去,想用床腿磨开绳子。不想此时房外忽有一阵脚步声,在门前停了下来。      一个男声道:“怎么,她还没醒?”      另一个沉声道:“没醒倒好,上头的意思是要杀了她,正好动手。”      我脑袋嗡的一声炸开,恐惧如潮水般涌来。只听房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两个人走了进来,地上映出手提尖刀的可怖模样。      我惊恐地看着他们,浑身战栗地往后挪。方脸的男子扫了我一眼,啧啧道:“是个貌美女子,杀了可真可惜。”瘦长身子的男子淫邪地一笑,接道:“二头你太死脑筋了,上头只说杀了她,可没说杀之前不能动她——”      伸来的大掌朝我的胸口袭来,我羞愤难当,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,恨声问:“你们的主子是谁?”      “问那么多干什么,不如做个糊涂鬼,了无牵挂地上路。”瘦长男子一把将我揪起来,抛到木床上。那张木床上闲置许久,甫一躺上去,灰尘飞得满鼻子都是。      我呛得咳了几声,咬牙道:“你杀了我,江朝曦不会放过你们!”      “大胆!”方脸男子脸色一变,将刀横在我脖子上,“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讳!”      我“呵呵”笑了两声:“皇上?你们果然是南诏的人,是皇上下令杀的我?”      犹疑之色从方脸男子的脸上一闪而过。我心中一定,冷笑道:“本宫就知道皇上不会杀我,因为我还没有将凤螭交给他,他怎么能杀我?”      瘦长男子撕扯我的衣领,骂骂咧咧道:“二头,跟她多什么嘴?这女人狡诈得很,我们可不能被她骗了。”      “是不是骗你们,本宫没证据!但本宫是皇上册封的贤贵嫔,你们这样不怕皇上诛你们九族吗?”我奋力反抗着。瘦脸男子抬手便给了我两巴掌:“你若是娘娘,我还是王爷呢!少来这套!”     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,喘着粗气,断断续续道:“你们不信我就死定了……你们只要去向主子禀告,说我知道凤螭在哪里……保证你们加官进爵!”      “凤螭!”方脸男子大吃一惊,“得凤螭者,得天下。你真的有这宝贝?”      我虚弱地点点头。      他一把挡住瘦长男子,道:“要不我们跟华姑娘禀告一句……我看她气度不凡,说不定她真的知道那宝贝在哪里。”      瘦长男子总算松开了我,咕咕囔囔地和方脸男子一起往外走。我松了一口气,浑身虚脱,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。      绑着我的绳子是很粗的麻绳,任我如何磨也磨不断,反而让手腕上添了血痕。正苦恼时,忽有一个女子走进房间,手里提着一盏菱纱坠宝络的绢灯,往我面上一照。      四目相对,我认出了来人竟是华绫,不由惊叫了一声。      华绫的目光在我被撕破的衣领上停了一停,转身向身后的人道:“她说的应是没错,你们重重有赏。”      方脸男子和瘦长男子大喜过望,涎着脸道:“谢谢华姑娘,谢谢华姑娘……”      话未落地,银光一闪,他们的脖颈上已经出现了一条红线。两人哑声,诧异地往脖子上一抹,只摸到了满手的血。      两人的首级慢慢地从脖子上滑了下来,这个房间转眼间便添了两具尸首。      “皇上的女人你们也敢碰,只能赏你们死了。”华绫将一枚刀柄拴着细长银链的匕首收回袖中,对躺在地上的尸体冷冷地说道。     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,喃喃地道:“华绫,你不会杀我的,对不对?”      她闻言,回身看我,眸色如墨:“是主子要杀你,不是我。”      我喊道:“华绫,难道是皇上要杀我?我不信,我要见皇上!”      她直直地看着我,唇边绽开一朵笑纹:“多说无益。”      我不甘心地道:“华绫,我知道烧了洛家军粮的人不是你,你也没有那么狠的心烧死我!”      她顿了一顿,目光稍微柔软了一些,道:“我是没有那么狠的心杀你。我原本奉命以军妓的身份混入襄吴军营,是你的出现让我免于受辱。寻找凤螭那天,我看到萧王的奸细混入了军营,我怕你吃亏,又碍于身份不便提醒你,便将你的被子扯开一半——”      华绫没有往下说,目光一寸寸地变得沉重起来:“我庆幸我没有偷走凤螭,不然失去筹码的你,今天必死无疑。”      华绫……      她不再理我,劈掌将我扯起来,用一块黑布蒙住我的眼睛,在我耳边道:“洛溪云,能不能活着,就看你自己的了。”      她手劲很大,扯住我往前走。一路上,我感觉脚下忽而坎坷,忽而平整,又忽而沿阶而下,呼吸间嗅到一股潮湿和霉气,看来是进入了一间地下密道。      黑布被揭开之后,我努力眨眼以适应强光,半晌才看到面前坐着一个身穿素衣的女子。华绫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边,看来这个素衣美妇就是他们的主子。      目光和那名妇人相遇,我和她皆是一怔。那女子约莫四旬年华,神情疏冷,但眉目间竟和我有几分相像。      我左思右想,想不出朝里有哪位三十多岁的公主或命妇。正思忖间,只见那素衣美妇屏退了左右,只留华绫在身边侍奉,对我开口问道:“你说你知道凤螭的下落?”      我道:“若要我交出凤螭,你先放了我。”      “放了你,可以!只不过……”素衣美妇刷地起身,扶着华绫的手朝我走过来,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,一手将头上的金簪拔下,递到我面前,“只不过还要用簪子划破你的脸,才可以放了你。”      金簪锐利的簪尖闪着冰冷的微光。我稳住心神,道:“凤螭可是取得天下的筹码,你要了凤螭,何必还要破了我的相貌?”      素衣美妇甩开华绫的手,一手抚上我的脸颊,一手用金簪轻轻按在我的肌肤上:“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?你施展媚术,让洵王帮你逃出了宫,也让他生了称帝的祸心!你还迷住了皇上,让他将咏絮宫都赐给了你,还让他为了寻你,几次去敌营涉险。你这妖妃,我今日破了你的相,就是为南诏除去一个祸害!”      冷汗浸透了我的里衣,密密匝匝的一阵凉。我的心拧成一团,兀自想着素衣美妇的话“也让他有了称帝的心思”。这名女子究竟是谁,竟然连江楚贤想要皇位这样的惊天秘密都知道?      她见我不吱声,轻蔑地一笑:“怎么,怕了?”      我猛然抬头,道:“你可要守信用,我交出凤螭,再让你划了我的脸,你就要让我活着。”      素衣美妇愣了一愣,道:“世间女子都在乎容貌,你为何不惧毁去容貌?”      我有些疲惫,闭目道:“入宫非我所愿,我也不屑媚主,所以容貌是否美丽又有什么关系?”      素衣美妇反倒是犹豫起来,抵在我脸上的金簪力道也轻了一些。我想起多年以来心中的疑虑,问道:“你口口声声说要凤螭,可知凤螭多大,用何材质所制?”      素衣美妇道:“是一柄羊脂白玉梳,梳齿上刻有暗槽,可用此物打开密室。怎么,你不知道?”      如果说之前的怀疑如扎在心口的一根刺,那么此刻便如惊雷一般滚滚而过。我长叹一声,凤螭果然是母亲交给我的羊脂白玉梳。      可是母亲,为何你不告诉我梳子的真相?为何你对我和哥哥再三隐瞒?      我有些伤感地道:“母亲将凤螭交给我的时候,只告诉我这是嫁妆,并未告诉我真相。我也是后来猜测,也觉得这梳子可能就是凤螭。也许是因为母亲不想洛家的儿女承受太多,才对我们加以隐瞒吧!”      素衣美妇沉默起来,眼神游离不定。我凉凉道:“凤螭就藏在我的头发里。”      华绫上前,用手指细细拨弄着我的头发。青丝散开,那枚羊脂白玉梳也从编好的发包里取了出来。素衣美妇将梳子执在手中,放在灯下细细看了,道:“这的确是羊脂玉……梳子形状也和图样符合,看来这梳子就是传说中的凤螭了。”      她望向我,微叹了一口气,道:“既然是你母亲给你的嫁妆,那么我用完之后就会还给你。”      有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她面上的坚毅透出一丝温婉。可素衣美妇的下一句话,打碎了这种幻想。她说:“接下来就按照我们约定的——划破你的脸!华绫,给她松绑。”      只有活着,才有希望。      襄吴的土地失去了,只要我活着,就能再收回来。凤螭失去了,只要我活着,就能再夺回来。可是容貌失去了,我还能再找回来吗?      握住金簪的手有些发抖,我颤巍巍地将簪尖按在脸上。一旁的华绫有些不忍,对素衣美妇道:“主子……”      “你不用求情,她若失信不舍容貌,我也只好失信不放她生路。”素衣美妇道。      我咬了咬牙,用力将手中金簪一划!      金簪颓然委地,发出锵然的声音。簪尖上还沾着触目鲜血。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流下。我站直身体,冷冷逼视着素衣美妇:“可以了吗?”      她点点头,道:“华绫,带她包扎伤口,安排地方休息。”      “不用了!”我冷声道,“我现在就走。”      “那怎么行?”素衣美妇诡谲地向我一笑,“你还有用,等你没用的时候,我自然会放你走!”      接下来的三天里,我被死死地看守在这个地宫里。这个地宫十分庞大,论规模格局,并不比皇宫差多少,而且守卫森严,想要避开守卫私逃出去,简直是痴心妄想。      每日休息时,华绫端了一盆温水进来,先帮我将包扎的纱布拆下来,再用锦巾沾水,轻柔地为我擦拭伤口,为我敷上药膏后,重新包扎。      只可惜再好的药膏,也消不去这道伤口所留下的疤了吧。      伤口包扎好之后,我问道:“华绫,你告诉我,你的主子是谁?”      华绫微叹了一口气,道:“是齐太妃。”      齐太妃,不就是江楚贤的母妃吗?      我心中暗惊,原本料定素衣美妇和朝中必有关联,但没料到竟是一位太妃。      先帝在世的时候,齐太妃曾宠冠后宫,但后来诞下死婴,又因巫蛊事件被打入冷宫,几年后遭到先帝厌弃,出宫带发修行,抄经颂佛。母族的衰落直接影响到江楚贤的皇储地位,在当年五位皇储中,他的地位最低。      我猛然想起,明瑟之所以能从右治狱中释放,也是齐王入宫觐见萧太后协调的结局。难道,齐王是奉了齐太妃的命令,才去救明瑟的?      可是这样做,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?      “那你知不知道,齐太妃和襄吴的关系?”我抬头问华绫。她淡淡地道:“华绫只是一个奴婢,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。娘娘,你还是别多想了。”      我抓住她的手,恳求道:“那你放我走,好不好?”      华绫躲避着我的目光,道:“娘娘,太妃不肯放你走,并不是要为难你,等时机一到,你自然就可以走。”      时机一到,我自然就可以走?      我有些懵懂。华绫再也不愿和我多言,收拾了东西便匆匆出去了。      我挣扎着揽过桌上的菱花镜,将刚包扎好的纱布一把扯下。右脸颊上,依稀可见灰红色的伤疤,如一条可憎的蜈蚣一般伏在莹白的肌肤上。     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宫里,我的心如燃烧的檀香,一点一点变成了死灰。      齐太妃并没有让我等太久。第五天,华绫走进了我的房间。和往常不同的是,她这次来不仅带来了可口的饭菜,也带来了一件华丽的宫裙。      “饭后,这些侍女会为你沐浴更衣。”华绫道。      我抚着自己一头浓密的青丝,冷笑道:“想放我出去了?可是这身宫装太扎眼了,还是给我一套男装吧,便于行走。”      华绫咬了咬唇,道:“不是,是要你去见一个人。”         【第十八章】花颜碎离情西风乱      我换了宫裙,细数了一下裙褶,不多不少,是按贵嫔例的十道褶皱,当下便冷笑道:“这里又不是南诏后宫,有必要事事都要循礼么?”      华绫欲言又止,只低了头带我穿过曲折的走道。行至一间石室前,她扭开石门上的机关,石门轰然而开。      她低头对我道:“到了。”那姿态似要我一人进去。      我有些诧异,提裙刚走进石室,石门便在我身后轰然落下。      四壁燃着火把,将室内映照得亮堂,让一切都无所遁形。一名男子背着我,冷甲泛光,负手而立,听见响声便回过身来。      曾几何时,他于我而言是一个噩梦,在很多个夜晚将我惊醒。可是出逃之后,我却无数次梦见过这双眸子,幽深的,不可探知的……      如今,他就明明白白地站在我面前,墨眸如一汪静潭,深不可测。      江朝曦。      我明白了齐太妃的用意。她将我扣在地宫,就是想要安排我和江朝曦相见。让他见到我毁去的容颜,比一刀杀了我更让我难受。      有汹涌的情感在胸中翻滚,将我的一颗心折腾得疲累不堪。我如中了魔怔般定住,忽回过神来,无措地低头,已有一颗晶莹泪珠坠到粉色绣缎鞋面上,洇了一片潮。      这么多天,我始终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。可见了他,那些隐忍的泪水都如决堤一般,争先恐后地涌出。      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我的右脸上,一动不动。一夜夫妻百日恩,以前我还奢望着江朝曦能放我一马,但现在已经绝无可能。一个毁容的妃子,只能获得君王的厌弃。      我咬唇,回身走到石门前,用力去掰门缝,哪里动得了分毫。石门纹丝不动,我就用指甲去抠,直到十指都沾满鲜血。      手被一把攥住,腕间传来一阵痛楚。我使劲挣扎:“放开我!”江朝曦却不放手,只盯着我脸上的伤疤。      我越是躲,江朝曦越是不容我躲,让那道疤生生地暴露在他的审视中。我心里慌得发狠,一低头咬上他的手腕。      血腥味逸进嘴里,他始终都没吭一声,手上却放松了力道。我松了口,挣开他颓然坐到地上,只听他淡淡地问:“谁弄的?”      “谁弄的,重要吗?”我嘲讽地一笑,“私逃出宫、媚主惑乱,私通襄吴……哪一条都够得上死罪了。”      他蹲下身来,依旧重复了那三个字:“谁弄的?”      我往后缩了下身子,冷笑道:“皇上难道不知道,这地宫里是谁在为皇上办事吗?臣妾为了保命,向齐太妃献出凤螭,自毁容颜。”      “哦?”他勾了勾嘴角,眸里酝酿着暴风骤雨,“齐太妃?”      我拢了一把青丝,苦笑道:“皇上,你已经得到了凤螭,会放了臣妾吗?”      “你就只知道离朕远远的吗?!”他蓦然暴怒,一拳砸向我身后的石门。我心里一痛,喃喃道:“一介丑妃,罪妃还有什么指望呢,无非是求皇上容臣妾苟活于世上……”      他没有让我说下去,猛然俯身吻住了我。那个绵长的深吻里,有我的泪水,他的暴怒,往昔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飞过,却让人抓不住。      泪眼朦胧中,只感觉他的唇吻上了右边脸颊,温温热热的感觉顺着那条伤疤的方向蔓延,耳边是他的低语:“苟活可以,但朕不许你逃,不许……”      他粗喘着气,一手用力将我扯起来,一手在石门上摩挲到一条暗缝,用力一扳,石门便徐徐开启。华凌站在门外等候,见我和江朝曦出来,忙上前道:“皇上,太妃还在等候……”      江朝曦看也不看,只拉着我往外走。华凌不甘心,上前急道:“皇上想去哪里,知会一声,让奴婢也好去回太妃。”      “朕去哪里,也是你能问的?!”冷声的一句,让华凌只好低头垂手,退往一边。江朝曦斜了她一眼:“你如实回便是。”      “站住!”     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。      齐太妃站在身后,淡妆素裙,肩胛的披帛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,凤目淡淡一扫,威仪万分。华凌担忧地看了我一眼,便垂手低头地退往一边。      我只觉齐太妃的目光如灼烫的烙铁,在我脸上的那道疤上来回逡巡。她对江朝曦道:“皇上此次微服出行,不能在外逗留太久,所以我也不和皇上绕弯子了。”      她面上云淡风轻,拍了拍手,便见有一队妍丽女子从外间鱼贯而入。      “这些女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,不仅如花似玉,也对南诏忠心耿耿,皇上见着哪个喜欢的,就带回宫去,如何?”      这些女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,个个容色艳丽。有几个大胆的,目光直在我脸上的疤痕上打着转。我如针刺一般,下意识地将右脸微侧,不想手被紧紧地一握,有汩汩暖流浸入掌心。      江朝曦淡淡地看了我一眼,接着向齐太妃道:“太妃有心了,只是朕后宫充实,加上国事繁忙,暂无纳妃的计划。”      江朝曦……      我鼻子一酸,将头埋得更低。      “既是如此,华凌,将她们都带下去!”      那一队女子不甘不愿地跟着华凌出去了。待两边屏退干净,齐太妃才悠悠地道:“老身没有问过皇上的意思就擅自办了贤贵嫔,是老身考虑不周。可事已至此,皇上再怎么心疼,也不过是眼下这一阵子吧?”      她轻轻一笑,缓步走到我跟前,抬起我的下巴,轻蔑地对我道:“男人爱的,不就是如花似玉吗?你的脸都成这样了,应该有自知之明才是。”      江朝曦手上一扯,将我掩在身后。齐太妃笑容一僵,容色渐冷,寒声道:“皇上,若不是老身威逼她献出凤螭,她不知道还会糊弄我们多久!你以为她是真心投靠南诏的?”      江朝曦答:“朕从未指望过她真心投靠南诏。”      齐太妃语塞,眸中燃起愤愤之色。我忽觉这一切是多么可笑,仰头哈哈大笑起来,将这些天的憋屈笑得一扫而空。      江朝曦面上阴晴不定,黑魆魆的瞳仁在火把的映照下煜煜发亮。我不卑不亢地从他身后走出,坦然道:“回太妃,臣妾在襄吴长大,自然对襄吴怀着一份忠心,若是连分毫的思量犹豫都没有就投靠了南诏,那臣妾岂不是一点风骨都没有?”      “你……”她有些哑然,想了想道,“贤贵嫔,皇上对你恩宠有加,只是因为你身上还有凤螭的秘密!若秘密浮出水面,你便如同敝帚一般没有任何价值。”      我一惊,抬眼见江朝曦也是面露讶然。齐太妃微眯了眼睛,道:“贤贵嫔,你的祖父当年是襄吴的开国将军,三十年前号称‘军神’,他之所以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,所向披靡,是因为他有一次行军途中,发现了一处玄铁矿,并用玄铁打造了武器!”      我微惊:“玄铁?”      “不错,就是削铁如泥,无坚不摧的玄铁——所以才会有传言说,得凤螭者,得天下。”      “不可能,我从来都没有听父亲母亲提起过!”我失声道。      一直沉默的江朝曦开了口:“太妃,朕有一事不明白——得凤螭者,得天下。洛家既然有这样的宝藏在手,为何不干脆夺了襄吴的江山?”      齐太妃道:“可惜洛家没有称帝的野心,甘愿为臣。”      “既然甘愿为臣,为何又不将玄铁矿献给襄吴国君呢?”      “自古美人如名将,不许人间见白头。历朝历代的开国功臣,有几个好下场?不都是功高震主,后来被皇上杀掉了吗?”齐太妃冷然一笑,“洛家立下了汗马功劳,襄吴皇帝怎么会不忌惮他?为了自保,洛家就用密室封住玄铁矿,只挖了一条密道通往玄铁矿腹地,并且在工程完成之后,杀掉了所有知情的人!而真正打开密道之门,获得玄铁的——只有洛家家传的宝物凤螭。”      “从此,你们洛家便和襄吴皇帝有了一条不成文的约定——洛家享尽荣华,却也世代忠良,不会生出谋逆之心。但若是襄吴皇帝无端猜忌,敢对洛家不利,那么开启玄铁矿的凤螭便会立即流落人间,造成祸患。”      我忆起洛家有难的那一天,母亲伏在地上对我说,坚持住,没事的,不由得一阵恍然。我怎么没想到呢,母亲在那一刻并没有喊冤,反而是对官兵们说“我有重要的事情向皇上禀告”,她怎么会那么笃定我们会“没事的”,要我们“坚持住”?      母亲应该是拿了凤螭威胁了襄吴皇帝。很少有人知道凤螭长什么样子,有没有流落民间,所以凤螭对于洛家,是一个及其重要的护身符。      “皇上,老身已经把凤螭的秘密全部挖掘出来了,下一步就是抢在萧王前面得到玄铁矿,而贤贵嫔对于你来说,已经没有价值了吧?”      江朝曦摇头,道:“不,她还有价值。”      我身子一晃,整个人已经被他扯过去,跟着他往一条密道里走去。身后传来齐太妃难以置信的呼声:“皇上!”      江朝曦没有回头,将我一搂,对我咬着耳朵:“你当然有利用价值,不给朕好好生几个皇子,朕怎么能放了你?”      我还没从方才的争执中回过神来,听他促狭的一句,顿时面红耳赤。      手被他抓得生疼,我哑口无言,只得默默地随着他走。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才得见一点亮光,有凉风灌入,卷着湿气扑到脸上。      亮光尽处,是一个隐蔽的山洞。江朝曦将两指放入唇间,一声哨响,密林深处便奔来一匹黑骏。他翻身上马,将我拉到马鞍上坐好,双臂环住我控缰策马,黑骏便撒开四蹄,在空山梵呗中穿梭。极目望去,九重天阙,淡云遮月现星辰。远处连山,分野中峰变,阴晴众壑殊。      “求皇上放了臣妾。”      江朝曦冷道:“你真的那么想回襄吴?”      我默不作声。他咬牙切齿道:“洛溪云,回答朕!”      我只好微微点了点头。      “朕绝对不会放你走。”这句话从他的齿缝中一丝丝逸出,带了斩钉截铁的意味。      若要江朝曦放手,只剩下一个办法,就是继续激怒他。      我猛抽一口冷气,思忖了一下,硬了硬心肠,冷道:“皇上若要臣妾留下来,就先告诉臣妾——齐家不是一直被皇上忌惮么?那么齐太妃为何会对皇上忠心耿耿?”      他静了一静,道:“太妃一心想要帮朕寻得凤螭,误会你惑乱后宫,不肯忠心南诏,才会如此对你——她的确对朕忠心耿耿。”      我咬了咬唇,微侧了头,问道:“看来皇上对太妃很是敬重?”      他后背的肌肉一僵,许久,他才淡淡道:“当初,是齐太妃助朕登上皇位。”      难怪,江朝曦对齐太妃如此敬重,齐王在萧太后面前也很有话语权,凭一次入宫觐见,便能将明瑟从狱中释放。      “齐太妃帮助皇上临朝的方法之一,就是将三朝元老南宫太傅的女儿南宫思言嫁给了皇上,以博取南宫家的认可,正统继位?”      他阴沉着脸,没有说话。      我索性彻底激怒他:“皇上,臣妾还有一个疑问,齐太妃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江楚贤情定南宫思言,为何还要拆散他们?只是为了成就皇上的大业这么简单?”      他沉声道:“溪云,你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些?”      我道:“皇上,你口口声声说,要臣妾留在你身边,可臣妾和其他妃子不同,本身就牵连了太多的朝堂纠葛。若是皇上不愿和臣妾交心,那么将一个形同摆设的傀儡留在身边又有何用?”      一字一句被呼啸的夜风吹得七零八落,但我确定他懂了我的意思。我身负着太多的责任,无论是在南诏还是在襄吴,我从来都无法置身事外。夜风如刀,他呼吸有些急促,蓦然低下头来衔住我的耳垂,肆意噬咬起来。      我默默地承受着他给的惩罚。许久,他才放开我,将唇触到我的耳廓:“真的这么想知道?”      我打了个寒噤,只听他继续道:“先帝在位时发生了巫蛊事件,齐家一族失了势,江楚贤几乎无缘皇位。为了保住地位,齐家必要竭尽所能倚靠旁系势力。齐太妃助朕临朝,朕保住齐家不倒。”      竟是这样的惊天秘密。      心里一直都有很多难以解开的谜题,而谜题,在今夜终于一点点地浮上水面。      我有些冷,缩了缩肩膀,他的双臂顿时拢紧了些。暖意透过衣料,熨烫着皮肤,让人心里有些发痒。我看着两边往后飞驰的山野,低声问:“皇上想要带我去哪儿?”      “去七星关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”      江朝曦静了一静,道:“洛溪云,朕改变主意了,打算给你一个走的机会。”      我凄笑道:“谢皇上。”      他冷哼了一声,道:“七星关被襄吴收复了,你哥哥洛鹤轩还算有两把刷子,不过若不是朕恨萧王恨到极致,射了他一箭,你哥哥未必能胜。”      听到七星关被襄吴收复,我暗中舒了一口气。抬头望向天边。      星子隐去,暗淡了许多,天边起了一层鱼肚白,快要天亮了。黑骏的速度渐渐变慢,最后缓缓而行。      我睁开眼睛,看见林间小路旁的一块空地上,很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枕着行礼躺在地上,露天宿营。不远处还有几个士兵在埋锅造饭,看盔甲式样竟是南诏的士兵。      几个百姓撑着身子从地上起来,步履蹒跚地往造饭的地方走去。一个南诏士兵从铜釜里盛出几碗稀粥,递给那几个百姓:“吃了这碗粥,继续往南走,就到南诏了。”      那几个百姓忙着埋头吃粥,根本顾不得应声。      我有些心惊,问:“这些百姓是?”      “他们是七星关的百姓,在襄吴难以立足,只得逃亡南诏。朕已下令接受这些人,给他们钱财和土地到柳郡开垦荒田。驻恳南疆虽是苦了点,总好过在襄吴饿死强。你知道吗?他们个个都对朕感恩戴德。”      我难以置信地摇头:“不可能,这都是骗我的!”      “是不是骗你,你问问他们就知道了。”江朝曦翻身下马,朝那几个士兵挥手示意噤声,然后将我扶下马背。      我踉跄往前走了几步,停步不前。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,让我不敢去触碰到任何真相。      “溪云,你总是认为是南诏掠夺了襄吴的土地,可你有没有问过那些土地上的百姓,他们是愿意做襄吴人还是南诏人?襄吴的苛捐杂税繁多,地方官大肆搜刮民膏,襄吴早已是一具空壳!单单靠你哥哥几个忠义大将,你以为就可以力挽狂澜吗?可惜的是,恐怕洛鹤轩空有将相之才,没有治国才华,七星关落到他手里又如何?还不是救不了这些贫苦百姓?”      我怔住,心里苦涩一片。      他又道:“忠臣不生圣君之下,襄吴正是因为国政黑暗,才会有洛鹤轩这样的忠臣。千百年来,忠臣不能救乱世,你又何必一心想要效命襄吴呢?”      我索性直言:“那么皇上是想将襄吴灭掉,并入南诏版图?”      他静静地看着我,没有回答。      “可是皇上,你答应过臣妾,会善待襄吴。”      “朕没骗你,若朕在有生之年,得以统御天下,必会创出一个大治盛世。”      江朝曦往前走了一步,逼视着我,道:“你口口声声说的善待襄吴,是要朕善待襄吴的天下黎民,还是善待襄吴的皇室宗亲?若是前者,朕没有做错!若是后者,你现在就可以走!”      善待天下黎民,还是善待皇室宗亲?      我茫然地将目光飘向远方,山峦起伏,青岚飘渺,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。那些百姓吃了粥饭,一个个伛偻着身子往前走去。经过我和江朝曦身边的时候,他们没有看我,或者说,已经麻木到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地步。      他们在这片饱受战乱摧残的土地上,已经苦了太久太久了。      “朕已经下令各州各省,遇到难民就给予接济。”江朝曦目光悠远,口吻中满是坚毅,“朕不求四海朝贺称臣,只求万民千秋敬仰!”      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容色再坚定不过。彼时晨光微熹,他的乌发、战袍上都洒了一层淡金色的微光,一眼望去宛若天神临世。      我凄然道:“皇上为何和臣妾说这些?”      手被握进一个温暖的掌心。      他道:“你可愿意和我共同迎来那样的盛世?”      心头似在被一柄利刃凌迟,痛楚不已。      “可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洛溪云!每天都要让你看到这张可憎的面孔,你受折磨,我也受折磨!”我激动起来,狠狠地转过脸。蓦然,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揽入怀里,喃喃道:“溪云,你变成什么样子,我都不在乎。”      可我在乎!      我凝噎无语,强忍住泪意,将手从他手中生生抽出。      “皇上,哪个方向可以到七星关?”     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:“你还是决定要走?”      “是。”      他的目光顿时失了所有的热度,蕴含着无边的失落:“你骑着这匹黑骏往东南向走,大概天黑就到了。”      翻身上马,强迫自己不带分毫犹豫。我凄然道:“后会无期。”      他仿佛没有听见,自顾自地道:“溪云,朕发誓——总有一天,你会回来的。”      控缰驾马,黑骏冲出的那一刻,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。江朝曦依然伫立在原地,遥遥地望着我,身后是层林尽染的深秋画卷。      那个人的身影站在萧瑟的秋色里,那么孤独那么凉。      我的泪汹涌落下。      连我也不曾知晓,究竟是何时,我对他的情愫暗自滋生。      情种一旦栽下,便不由自主地生根发芽,抽出羞涩的枝叶,开出欢喜的花朵,结出甸甸的果实。若是将情意从心中剜去,便会万剑戳心,痛不欲生。      半空中有雷霆炸开,接着一道闪电将天穹生生划开。      倾盆大雨兜头兜脸地浇下。我失魂落魄地伏在马背上,任由雨水将浑身都淋得精湿。      再回首,只有浓密的雨帘,哪里还能再看到江朝曦的身影。      若朕在有生之年,得以统御天下,必会创出一个大治盛世。      你想要统御的天下,为何偏偏有我的家国?      我记起了江朝曦的话,抬头望着天幕落雨,蓦然觉得世事难料,变幻无常,心中一痛,索性用尽了全身力气喊:“江朝曦——”      泪水混着雨水流入唇边,一阵咸涩滋味。      “说什么不求四海朝贺称臣,说什么只求万民千秋敬仰!你为何要用这样的话来撼动我!为什么!”我声嘶力歇地喊,跨下马儿受了惊,纵蹄狂奔,如利箭般冲入深雨中。      “小姐醒了,快去通报将军!大夫,你过来看看,小姐醒了!”      熟悉的声音隔了重重浓雾传来,模模糊糊地钻进耳朵。我试着睁开眼睛,眼皮上却被压了千斤重。      腕间寸口被两根手指压上,我才感觉到一些真实的触感。之后大夫起身,絮絮地对床边人说了些什么。过了好一会,我总算有些清醒了,睁开眼睛仔细辨识了一下眼前的人,低喃道:“汤青?”      汤青眼睛红了,重重地点点头:“是我!小姐,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?”      我动了一下,却觉嘴唇早干裂得蜕了皮。汤青忙令一个中年妇女喂我喝水,话语里充满疼惜:“军中找不到女人,只好从城里征来了一个婆子,小姐别嫌弃。”      我摇摇头,哑着嗓子道:“我晕了多久了?”      汤青道:“小姐昏迷整整三天了!发现你的时候,你已经昏倒在马背上。幸亏这些天我一直奉将军之命四处找你,就这么碰上了,不然万一被那些流兵发现,指不定怎样!”      我润了嗓子,觉得力气恢复了一些,干脆捧过碗低头慢慢喝水。我将头埋得很低,刻意让右脸颊的伤疤避开汤青的目光。他怔愣了一下,自责道:“都是我没有保护好小姐……”      碗里的水泛起了一抹涟漪,似是被什么东西打开了去。      帐帘被一把掀起,哥哥大踏步地走进来,定定地看着我,却是对其他人道:“你们都出去。”      汤青道了声“是”,便带着那中年妇女出了帐。      哥哥撩衣坐下,黑黢黢的瞳仁盯着我:“你告诉我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你是如何失踪的,见到了什么人没有,为什么会穿着宫装骑马回来,为什么……”      他没有说下去,大概是忌讳那一条丑陋的疤痕给我带来的伤害。我抬头,淡道:“下一步行军和作战计划是什么?”      “溪云,回答我!”哥哥强抑着怒气喊。      “求你了,什么都别问。”我抱住头,痛苦地蜷缩成一团。肩膀上蓦然一暖,哥哥的声音落在耳畔:“好,溪云,我什么都不问了,什么都不问。”      我咬牙忍住心中抽痛,良久才稳住心神,抬眸静静看着哥哥:“我人回来了,可以继续帮你,你只需告诉我,七星关已经收复,下一步你该如何走?”      哥哥神色凝重,道:“下一步的计划——和南诏皇帝做交易,两州换青州。”      我差点拿不住手中的瓷碗,惊问:“你不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做任何交易吗?”      哥哥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床前案上,面色铁青。      “你失踪的第二日,便有一个包裹被丢到七星关的驻军大营前,里面上你的衣物,沾了血迹,还有一封信,信里说,要我和南诏做一场交易,他们才会将你安全送回。”      我呼吸一紧:“你答应了?”      “我派了重兵搜山,都找不到半点线索,无奈之下,只好答应了条件,互相交换了文书信物。”哥哥蹙紧了一对剑眉,眼睛里满是沉痛,“溪云,陪在我身边的,就你一个亲人了。”      “那么你再和他们联络的时候,有没有探到什么蛛丝马迹?”      哥哥摇头:“此人异常狡猾,完全没有露出任何行踪,真好像是遁地的幽灵,忽然出现,又忽然消失。”      能做到这一点的,很可能是遁入了地宫。我急促道:“是齐太妃的人!”      “齐太妃?”哥哥追问。我极力想忆起当时被劫持的情景,却感到头痛欲裂。      我被带进地宫的时候,是被黑布蒙着双眼的。而江朝曦倒是没有瞒我,将我从地宫中带了出来。可惜,当时是深夜,哪里能辨得清周围的景色?      齐太妃,真是一个厉害角色。      从一开始,我就跳进了她设定好的局。为了江朝曦,也为了江楚贤,她原本打算杀了我,反正用我身上的一件血衣也能威胁哥哥。为了凤螭,她留我活命,却毁了我的容貌。      江朝曦,如今的形势,都在你的算计之中。青州对于江朝曦,应该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吧。      我双目无神,呆呆道:“就按照信上说的办,两州换青州!”      整个战局很快就发生了扭转。由于萧王重伤,七星关一役损兵折将不少,虎狼之师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。哥哥联合驻扎在沿海一带宋明祈的部队,吸收了赵起将军的残部,一路南下,逐步收复了徐州和雍州。      日落西山,将天边层云染成一大块艳锦。哥哥身着战袍,伫立在雍州城城墙上,英姿映在这样的一副夕阳画卷里,透着一股古拙沧桑之感。      中军大帐设在雍州城内的一处员外宅邸里。从城墙往宅邸的方向眺望,只见一众官兵进进出出,庆功宴似乎很快就要开始了。我拾阶而上,对哥哥道:“宴席很快就开始了,少了主将怎么成?”      哥哥幽然道:“溪云,你真的觉得我们赢了吗?”      赫赫胜利的背后,有太多太多无奈的事,其中有对的,也有错的,交织纠缠在一起,构成无法抗拒的命运。我知道他是指和江朝曦做交易的事,叹道:“两州收复了,襄吴总算是扬眉吐气,就算失去青州那样的苦寒之地也无所谓,你又何必想得太多。”      哥哥缓缓摊开手中的地图,道:“青州是襄吴的北方门户,是和漠北一带少数民族互通的关键,战略意义更是重大。无论我上了多少奏折,青州却依然被朝廷忽视。青州若是被南诏夺走,那么江朝曦岂不是可以联合漠北一起夹攻襄吴了?”      我听得有些心惊,道: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      他一字字地道:“阳奉阴违。我会向朝廷请命,请求驻军青州。”     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,急道:“你疯了!你还有文书信物在齐太妃手里!若你失信死守青州,齐太妃会用手里的文书证明你背叛了襄吴!”      哥哥将我手轻轻挣开,指了指城外的山野,道:“溪云,你知道这一带叫什么吗?”      “是叫三户吧。”      “这里在军中还有个名字,叫做万人坑。”哥哥凝眸看我。      我顿觉一股冷飕飕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上窜:“万人坑……难道是?”      “不错,万人坑曾发生过几场惨烈的战役,南诏和襄吴都曾在这里坑杀过数以五十万的俘虏。”      我失声道:“五十万!为什么不交换俘虏,非要坑杀?”      哥哥沉声道:“坑杀俘虏的原因有两点:一方面,俘虏会消耗军中粮食和药材,另一方面,交换俘虏之后,那些活着回到敌营的俘虏,还会在下一场战役中来砍自己士兵兄弟的脑袋——溪云,从这两方面来说,坑杀俘虏是削弱对方实力的最好方法,和打一场胜仗同等重要。”      一将功成万骨枯。我踉跄着退了几步,摇头道:“如果是我,我做不到这么狠。”      “上了战场就得这么狠,仁慈的下场就是丧命。”哥哥静静地看着我,“我们虽然收复了两州,但我们实在是太仁慈了。”      这一路打过来,正面交锋的战役没有多少,多得是烧粮草这样的迂回战,对于萧王的兵力,我们真的是没有折损多少。      我有些恍然,道:“原来如此,那么等萧王有机会重整旗鼓,还会卷土重来的——收复失地只是暂时的胜利,其实两州根本就保不住,对不对?”      “江朝曦的高明就在于此。”哥哥淡然道,“他将每一个人的利益关系都了如指掌,让这些人互相牵制,达成自己的目的。他从来都不会算错。”      蓦然听到他的名字,让我有些沉默。哥哥没有在意,拍了拍我的肩膀,道:“哥哥以后,恐怕不能陪在你身边了。”      我蓦然抬头,惊道:“哥!”      “两州、青州都要死守,不仅如此,还要死守襄吴。”      “齐太妃会报复你,向襄吴告发你通敌!”      “我洛鹤轩,甘愿一死,也要为国家而战!”      最后一线天光终于消融在群山背后。即便在空茫的夜色,面前的这个铁血男子依然保持着矫健坚毅的站姿。      我知道,再多的言语,也无法挽回哥哥的心意了。      他此生注定是为国家而生,在面临生死抉择的关头,他甘愿受死。      可我总是无端地想起小时候,我靠在薰笼上睡觉,他轻轻地用披风将我一裹,背着我在雪地里的情形。晶莹的雪花从天上悠然落下,我睡眼朦胧,半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躺在哥哥背上,却依然赖着装睡。      哥哥,我真的想帮你,可我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士,流亡的百姓,便会觉得有心无力。      那晚的庆功宴上,满城有头有脸的商贾陪着笑,四处向官兵们点头哈腰,生怕一个伺候不周,凭空惹来麻烦——雍州城几易其主,他们的脊梁也习惯了弯折。      几十个穿着布衣的百姓低着头端菜上来,为士兵们斟酒。有人因为一时紧张而翻了酒杯,结果惹来了一场肆无忌惮的笑骂。      襄吴连年征兵,军队里自然也是沾染了这样的习气,每到一处便扰民征用。春耕秋收,哪个时段曾让百姓安宁过。      哥哥坐于上席,一杯一杯地应付着那些官兵们的祝酒。      我安静地坐在角落一隅,丝竹管弦充耳不闻,仰脖喝下一杯酒。清酿性烈,入喉辛辣,烧得心火辣辣地疼了起来。      “哥哥,”我低声道,“这样的国家,哪里值得你为之捐躯?”      一杯接一杯,杯空杯满,樽中再无空对月。我很快就醉眼朦胧,踉踉跄跄地走出宴席,挽一把青丝,凭栏望月。      再怎么喝,再怎么醉,心里始终都是明镜一般。      有一个声音始终在我耳边说——      江朝曦,也许,你是对的。         【第十九章】转心念 遥夜沉如水      庆功宴上,我喝得有些薄醉,回了安排好的一处厢房,便睡去了。      秋天的夜晚有些凉,墙角的虫声也有些萧索,丝丝寒意滑入脖颈,我裹紧了岑被。      屋外忽起一阵喧哗声,遥遥地传入耳中。往窗外看,有官兵点了火把,看样子阵势不小,似是来了什么人物。      我心里一紧,睡意全无,穿戴好整齐,打开门便见汤青带着几个人往用作帅帐的厢房那边走。      我忙问:“汤青,可是来了什么人?”      汤青拱手道:“回小姐,是内侍省来人了。”      朝廷派内侍省来做什么?我眼皮莫名一跳,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,看着汤青身后的士兵,也知道不方便多问,只得道:“知道了,我随你一起去吧。”      哥哥所住的大帐是在员外府邸的西院。我低头紧跟着汤青一行人,穿过层层守卫,只见西院厢房早掌了灯,一派通明。      隐约有争执声从门缝中传来,仔细听着,隐约能听出哥哥带着怒气的声音:“岳大人,你不能出使南诏,待我回京禀告陛下……”      “洛将军,你不愿遵旨,莫要把我拉下水。”是一个慵懒的声音。      汤青停住脚步,喝止了跟随的侍卫,回头对我道:“小姐,恐怕……现在进去并不方便。”      我点点头,也住了脚步,站立一旁。门外的守卫个个神色凝重,一扫庆功宴上沾染的喜庆。      不知过了多久,门才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一个着官服,踏官靴的人站在屋内对哥哥道:“反正本官已经将圣旨宣到,洛将军想如何便如何吧!说罢,他轻蔑地哼了一声,抬脚往外走,边走边摇头叹道:“这世上居然有不愿意享清福的人,本官没见过这样的!”      我朝汤青使了个颜色,他顿时会意,上前拱手对那官员道:“见过岳大人。”      岳大人用小眼睛乜斜了我们一眼,道:“回头好好劝劝你家将军,在外头打仗有什么好的,皇上都下旨让洛将军班师回朝了,他怎么还想不开,非要主动请旨镇守青州。”      我失声道:“班师回朝?那京畿那边会派守军来吗?”      岳大人瞥了我一眼:“班师就是班师,怎么可能派守军来!”      汤青紧蹙眉心,道:“不派守军的话,将军一旦班师回朝,南诏岂不是又要卷土重来了?”      “南诏想要雍州和徐州,就让他们拿去好了。我们襄吴哪里能惹得起南诏呢?满朝文武都要和议,本官这次就是以使者的身份出使南诏,详谈和议事宜。”      原来如此。      隔着几步之远,我抬眼向屋内望去。哥哥一身戎甲,沉默地立在屋内,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一豆烛火,像一尊失掉生命的雕塑。      这次战争是南诏发动的,而积弱的襄吴,又一次妥协了。      我转而对岳大人冷笑一声:“岳大人,难道满朝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襄吴打了胜仗,收复了两州失地吗?”      “捷报一封接着一封,当然知道!”岳大人有些不耐烦,“只是你以为打了几场胜仗,我们就能一劳永逸了?我们多少兵力和军粮,南诏多少兵力和军粮?再打下去,惹怒了南诏,我们都没有好下场。”      汤青握紧拳头,一字字地道:“可笑!襄吴不败而败,南诏不胜而胜。”      哥哥从房中提剑冲了出来,一双墨眸中有怒火燃烧:“岳大人,和议条款丧权辱国,你作为朝臣不仅不从谏如流,还出使南诏和议!我今日就掳了你回京面圣!”      这惊变让岳大人脸色一白,小眼睛瞅向哥哥手中寒芒四射的宝剑,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吐沫,扯着笑道:“洛将军别糊涂了,你若是阻拦本官出使南诏,就是忤逆圣旨呀。”      哥哥刷地将剑锋抵上他的喉咙:“岳大人。”      岳大人吓得三魂失了七魄,哆哆嗦嗦地道:“有话好讲,有话好讲。洛将军,我现在是使臣,你万万不能杀朝廷命官啊。”      我心念一动,上前对哥哥道:“你不能杀他,杀了他,你将来在皇上面前,又如何交代?”      “难不成就让他这样去南诏,将襄吴的土地送给南诏?”      岳大人胆子终于肥了些,哭丧着脸:“出使南诏,本官也是没办法的呀,洛将军,不是本官要将襄吴的土地送出去啊,本官也不愿意啊……”      他的哀求只是让抵在脖子上的剑刃又紧了紧。我看着哥哥,劝道:“不如先将岳大人扣押在营中,回头我们再想一个万全之策。”      哥哥面容凛然,手上青筋暴起,仿若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岳大人血溅当场。我忽觉身心俱累,一股怒火冲上来,不管不顾地喊:“好!你这就杀了他,让皇上将我们都治罪,大家死也要死在一起!”      利剑依然横在岳大人的项间,但哥哥的眸色中已经有了些许犹豫。我凉声对哥哥道:“死了一个庸官固然无足轻重,但是若是因为杀了这个庸官而让你获罪,那么还有谁向皇上谏言,还有谁去保护襄吴?”      哥哥神色松动,转眸看我,缓缓将手中的剑放下。岳大人满头大汗,全然失了方才耀武扬威的气势,只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。两边侍卫手脚麻利绑了他,押到旁边的厢房里了。      “汤青,岳大人带来的随从还在外院,就留给你解决了。”哥哥寒声道,转眸看我,“溪云,你随我来。”      我点头,心头沉重一片。      黄绢的圣旨上,明明白白地写着,让哥哥班师回朝。      班师回朝,是和议中表达诚意的第一步,也是向敌人摇尾乞怜的第一步。这等于眼前的胜利都化为齑粉。      让人如何甘心。      我摇头轻笑:“看来襄吴不仅国力弱,人心向力也弱得很。”      “事到如今,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。”哥哥惨淡一笑,“我只有暂时扣押岳大人,连夜赶回京城觐见皇上,求皇上巩固边疆。”      “也只有这样了。”我有些黯然。      “这一次回京,前途难测,也许今日就是最后一面。”他说。      很轻很轻的一句,抛在有些凉薄的秋夜里,很快就消弭散去。我忽觉眼角生了泪意,哽咽着道:“哥哥,能像小时候一样,再抱抱我吗?”      哥哥点点头,展臂轻轻地环住我。      他是纵横沙场的军人,即便是休息也是身着护体的软甲,所以被他抱着并不温暖。甚至,软甲会咯得皮肤有些生疼,而我却贪恋这样的怀抱,久久不愿松开。      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清晰。我知道,我不能等了。      月胧星淡,夜色迷蒙。汤青动作敏捷,悄无声息地闪出厢房,将门轻轻掩好,向我颔首示意。      我抱着双臂,只觉得一阵冷。汤青压低声音道:“小姐,你找我有事?”      夜露凉如水,悄然降落,覆在皮肤上一阵沁凉。我低声道:“汤青,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的话,你愿为我赴汤蹈火?”      汤青的脸刷地红了。他斩钉截铁道:“小姐,当然记得,一辈子都记得!”      “那我的任何要求,你都会满足我?”      “当然!”      得到肯定的回答,我定了定神,道:“我要你放了岳大人。”      夜色中,汤青的表情有些凝固。他定定地看着我,道:“小姐可以告诉我原因吗?”      “为了救襄吴,也为了……救洛将军。”我幽然叹了一声。      汤青沉思半晌,轻轻地牵起我的手。他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,拿刀使枪的手掌上,早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。两手相握,只觉掌心传来阵阵热度。还有……      手松开时,我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柄钥匙。      我有些惊喜,摸索着钥匙上拴着的麻绳,抬眸看汤青。他微微一笑:“汤青说过的誓言,一字一句都会永远铭刻于心。”      我提出这样毫无道理的要求,汤青只是追问一句便答应了我。月光下,我第一次觉得面前的少年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稳重。      扣押朝廷命官已是大罪,已经够让上安的那一群腐儒们跳脚了,如果再加上抗旨不遵,坏了两国和议的大事,恐怕等待哥哥的只有死路一条。      哥哥愿意为国捐躯,我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。如果背叛可以换回哥哥的性命,我情愿背着“叛徒”这个称号,受尽唾弃,哪怕一生一世。      月落星坠。      一辆乌油小车顶着浓稠的夜色,静悄悄地向雍州城门驶去。      今夜几乎没有合眼,我有些疲惫,身子略微倾斜,靠在车壁上。身侧坐着的岳大人,仿佛犹自没有从锒铛下狱的惊恐中走出,苍白着脸问我:“姑娘……汤参将可真的会放我们走?”      我睨了一眼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,淡淡地道:“只要你遵守约定,我管保你可以安全出城。”      岳大人擦了擦汗,诺诺地应道:“是,是。说起来这也是为了大家都好,洛将军扣押官员,本官完不成出使任务,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。”      我懒得和他废话,闭目养神。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,小心翼翼地问:“只是姑娘……南诏有什么好的,你为何非要和本官一道出使南诏?”     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,凉声道:“因为这次和议的成败——都在于我!懂吗?”      岳大人果然立刻噤声。      一盏茶功夫,有车夫勒马吁声传来,乌油小车蓦然一停。我知道是抵达了城门,忙正襟危坐,略掀了车帘子往外看。只见汤青骑着高头大马,和城门守军说了几句,将腰中的令牌递给守军看了看,便调转马头,向车队挥了挥手,示意我们出城。      眼见那乌沉沉的城门渐渐委顿成远方的一个小黑点,我才舒了口气。旁边的岳大人用力拍着胸口,大喘气道:“阿弥陀佛,快让我离开这里吧,阿弥陀佛……”      我心中有些厌恶,抬手撩了帘子,向汤青道:“别送了,回去吧。”      汤青拧紧眉头,两道锐利的目光越过我盯着岳大人,将手中的长枪一指,朗声道:“岳文武,我可把她交给你了!她少一根头发,我拿你是问!”      岳大人早吓破了胆,哪里敢吱声。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用力向汤青抛去:“汤青,若是洛将军问你罪,你就将这个给他看!”      布包里裹着一封血书,是我咬破手指沾血写下的血书。汤青私自放走我和岳大人,我不能让他和哥哥之间再生罅隙。      汤青有些黯然,抓着那个布包,紧紧按在胸膛上。我落了车帘,回身坐正,颤声对车夫道:“走!”      月冷霜重,清夜悠悠。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,终于熬过了最难耐的时刻,抬眼便见天边的晨光微熹。      我在心里微叹了一声。      当初是我离开他身边,如今却是主动回去,真是世事无常。      五日后,马队连夜行至一处驿馆。彼时天已大亮,我撩衣下车,听到丈远之处的一辆马车中传来如雷鼾声。      应是岳大人仍未醒来。      我蹙眉向驿夫问道:“从这里出发要多久才能到南诏?”      驿夫正招呼人手给几匹马添草,目光异样地盯着我脸上的疤痕,又不敢不答我的问话:“沿着官道往正南走,大约还要三、五日便可抵达,什么时候得以召见就不是小的能知道的了。”      我点点头,若有所思地拍拍面前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,对车夫道:“这匹马不错,多给它添些料。”      车夫没有多想,连声应诺。      驿馆里有干粮和清水供应,我去领了几块面饼,往袖间一藏,回头看到岳大人露了半张脸在车窗外,依然鼾声如雷,黏答答的哈喇子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。      国家存亡之际,还能好眠整晚,真是庸碌硕鼠之辈。      我冷笑一声,见周围没人注意,捡起一块石子用力一弹,正好射在岳大人所乘马车的马脖子上。黑骏吃痛,受惊地扬起前蹄,长嘶一声,便拉着马车奔起来。      岳大人这才惊醒,手忙脚乱地扶住车窗大声喊:“快让马停下,救命,救命!”      一阵手忙脚乱,几个人才将黑骏拦住。岳大人气喘吁吁,面如蜡纸,被几个随从搀扶进驿馆,甚至都忘了使人追查是何种原因惊扰了黑骏。      幼时身陷险境,为了自保我曾亲手杀死了一个牙人。性子日渐凉薄,从那时起,我心中仅存的善念便只对我认为值得的人所倾付。      若是那个人不值一提,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与之周旋。      随从中自然是带了医师,只是开了几付药之后,岳大人依旧嚷着心口疼。      不疼才怪。      我若是出手下药,又怎能让一般的医师轻易地治好?      痛苦的呻吟一声高于一声。我不动声色地进了屋,恭声道:“岳大人。”      “本,本官没工夫和你磨叽,本官受了惊吓,要休息压惊。”岳大人歪着床上,上气不接下气。      我笑道:“大人可误会了,小的略懂一些金石之术,是祖传方子,想给大人把把脉,看能否管用。”      他颤巍巍地点头答应了。我坐在床前,将两指轻压上他的寸口,凝目思忖了一会,道:“大人本就有心悸的毛病,今日这一惊,估计有些不妙啊。”      我故意将话说得凝重,岳大人果然上了当,满头大汗地急问:“心口痛得愈发厉害了,可有医治的法子?”      我不做声,目光往两边掠了一掠。      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岳大人会意。      待两边都退下,我只笑不答,按在他寸口的手蓦然松开,手刀一劈,他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。探进他的领口,果然摸到了一件物事。      明澄澄的黄绢上,是国书,也是证明岳大人使臣的身份。我目光一敛,将黄绢在身上藏好,快步出屋,对驿吏道:“岳大人睡下了,但我的药却带得不够,我需要赶紧出去一趟采药,快给派一匹马来!”      无人生疑。不消半盏茶功夫,我便跃上一匹青骢马,箭一般地冲出驿馆。      若不是怕哥哥一时冲动对岳大人动手,我根本不会有耐心和岳大人周旋这几日。     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。一定要扭转这一切,一定!      行至一片竹林,我抬头看了看浓稠夜色,勒马轻吁。      今夜无星亦无月,连半点的星火都见不着,伸手不见五指。四周都是荒野,夜风过时如低沉的呜咽。     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,着实疲惫,所幸路边有一座废弃的破庙,可以马马虎虎度过这一夜。      我将马栓在庙门前的石狮子上,便推门进了庙。迎面一阵霉腐的气味扑来,我轻咳几声,忙用袖子掩了口鼻,取出火石和火绒生了堆篝火,才觉得身上回暖了些。      庙中寂凉,只有慈眉善目的佛像与我两相对望。      我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悲怆,对佛像跪下,双手合十,喃喃道:“佛祖在上,小女子行事匆忙,未带香烛供奉,只能为佛祖拭尘,聊表诚意。”      火光明明灭灭,我凝视之下,只觉那佛像的表情更添了几分悲悯。      翻出布巾,吃力地爬上佛案,我轻轻地擦拭着佛像。浮尘起起落落之间,佛像的色泽也鲜润了许多。最后,我跳下佛案,将案上尘土也擦拭干净。      干了将近一个时辰,我累得满头大汗,拍拍手上的尘土,正想出门将布巾洗涤晾晒,忽闻庙外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,听动静似乎有不少人马。      我心中戒备,忙回身将篝火踩灭,但处理那匹青骢马已经来不及。只听马蹄声在庙门前停止,一个女声凛然道:“门口拴着匹马,庙里有人,给我搜!”      我忙侧身躲在佛像后,手摸到佛座下有一个槽洞,便摸索着躲进去。只听有人撞开庙门,脚步声纷杂错乱,似是进了不少人。      少顷,火把点了起来。只听那个女声悲凉道:“地上还有烧火的痕迹……贤儿,我知道是你!你在怨我,对不对?呵……都是我的错,你自己出来见见娘好不好!”      是……齐太妃。      我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,脑中却是电光火石。她口口声声说“贤儿”,难道在搜寻江楚贤?      事到如今,我只能躲在凹槽里,祈祷能躲过这一关。让我惊惧的是,齐太妃很快就变了声色:“给我搜!”      这凹槽外面只有一些稻草做隐蔽,根本藏不住人,所以不消片刻,我便被士兵搜了出来,带到齐太妃面前。华绫着利落的戎装,站在一旁,见我被押着从佛像后面走出,失声道:“溪云?”      齐太妃目光渐冷:“是你?”      我苦笑道:“真是冤家路窄。”      她寒声道:“我没功夫跟你消磨,华绫,砍了她。”      华绫急道:“太妃,留着她也许能管一些用处。”      “能管什么用?现在是找到贤儿要紧!”齐太妃有些气喘,身形一晃,便摇摇欲坠。华绫忙上前一把扶了,道:“恕华绫直言,这天下除了琼妃,不是还有贤贵嫔能入得了洵王的法眼吗?由着她去劝说,指不定能奏效。”      华绫说的每一句话,都让我心惊,但也不失一种救命稻草。齐太妃疲惫地扶住额头,挥了挥手,两名押着我的士兵便松开了我。      一个士兵从庙外大步流星地踏入,跪地向齐太妃道:“报——离庙十里发现了洵王的坐骑!”      “追!”齐太妃再不理我,急匆匆向外走去。我忙上前拉住华绫:“快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   华绫目光复杂,顿了一顿,道:“洵王叛变了。”      心,停跳了一拍。      “两国的战争中,洵王的毅军也上了战场,只不过是归于骠骑大将军的麾下,洵王本人依旧扣在宫里。可是没想到……”      华绫的目光飘远,喃喃道:“一夜之间,毅军哗变,杀掉了骠骑大将军,洵王也随之出宫了,估计是赶往毅军会合。如果不快些把洵王追回,那么他谋逆的罪名就坐实了。”      我心绪纷乱,不知如何作答。华绫凌厉出手,将我反手绑住,带着我翻身上马,冷然道:“溪云,我救你一命,是为了报答你昔日让我免于受辱之恩,如今扣住你,是为了南诏。”      “我明白,我明白的。”我心中颓然,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华绫说,还是冥冥中在对江楚贤诉说。      他是浊世佳公子,处处被江朝曦忌惮,麾下士兵没用用武之地,就连母妃为了保住齐家,也将他心爱的人嫁给江朝曦。若不是齐太妃暗中为皇上做事,恐怕他早已自身难保。      那样清高的一个人,怎能忍得住这一口气。      不用我策反,他早就存了和江朝曦拼个鱼死网破的心了吧?      齐太妃的追兵势头凌厉,只像那不远处的一抹黑影追去。      我心头发紧,喃喃道:“那是……”      华绫松了一口气:“总算追上了,洵王斗不过皇上的,若是叛变就是死罪,连太妃都逃不了干系。”      那抹黑影很快就被团团围住,胯下坐骑来回打着转,发出不安的嘶鸣。我催促华绫道:“快上去看看。”      包围圈渐渐缩小,将那个身穿黑绒大氅的人围在中间。齐太妃策马飞奔到那人跟前:“贤儿……是母妃对不起你,你跟我回去吧!”      风帽压低,遮住了那人大半张脸。只听那人嗤嗤地笑了,道:“太妃多虑了,洵王此次出行是为了干一番大事业,有襄吴为他撑腰,他有什么可怕的?”      竟是清凌凌的女声。      所有人都脸色大变,齐太妃面露骇色,手中马鞭一挑,掀开那人的风帽,将她的容貌尽数暴露在火把光芒下——      浮生。      我失声惊叫,浮生的目光穿越过人群,冷冷地看了看我,便移了开去。      “你是谁?”太妃厉声喝道。      这一瞬间,我才顿悟,除了我,还没有人知道浮生是襄吴细作。我和浮生若是在此时表露出一丝一毫熟识,只怕都没有好下场。      浮生坐在马上,冷冷地扫视四周。      鞭影闪过,凌厉的一响之后,浮生从马上重重坠下。齐太妃将手中马鞭一指,恨声道:“快说,洵王在哪里?”      “为了了洵王的心愿,我甘愿做诱饵,引你们到这里。”浮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,抹掉嘴角的血沫,惨然一笑,“就算我告诉你洵王往哪边走了,你也追不上了。”      齐太妃怒极反笑:“追不上?哈哈……哈哈……”她笑着笑着,脸色突然一变,张口吐出一口鲜血。      “太妃!”      伴着数声惊叫,齐太妃从马上徐徐倒下。华绫红了眼,从马上冲了下去,跪倒她身边哭喊:“太妃,你要挺住啊……”      我双手被反绑着,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脱开来,翻身下马,踉踉跄跄地往那边走去。      火光忽明忽暗,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锦囊。      在很小的时候,不,就是在八岁那年,我见过另一个一模一样的。      彼时,江朝曦蹲在我面前,笑得优雅却冷寂。他拿着那个一模一样的锦囊对我说,我要买的是你的命。      我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,将鹤顶红塞到牙人的嘴里,然后夺了那只锦囊就跑。在护城河边,我看到锦囊里层,细密的阵脚绣成的一行小诗。      一看,便知道是出自女子之手。      后来,江朝曦全城悬赏要找到我。很久以后,再细细思量,我只当他是为了凤螭这件宝贝,可总是忘记了——他捉到我时,第一句话就是向我讨要这个锦囊。      江朝曦,为什么?      这个锦囊,明明皇后可以为你绣,琼妃可以为你做,林婕妤和慧美人更是巴不得给你备上十七八个。      可是你为什么独独看重这一个?      我来不及深思,上前道:“太妃定是怒极攻心!我有护心丸!”      “你走开!”华绫抱着面色苍白的齐太妃,泪流满面,一把推开我,“我救你,饶你,但是别以为我会信你!”      浮生被五花大绑,看着我冷笑道:“齐太妃!你让洵王此生郁郁不得志,浮生巴不得你暴毙当场!”      她喊话间,目光有意无意地瞄着我,似在提醒我杀掉齐太妃。      没有人信我。      也是啊。      我的脸就是齐太妃毁的。哪怕我真的有护心丸,她也不会吞咽下去吧。      此次仓促之中搜寻江楚贤,齐太妃哪里顾得上带军医。眼看着她气若游丝,更多的鲜血从唇角溢出,染红了前襟。      火把毕剥作响,四周一片死寂。人心凉薄啊,追不上江楚贤,那么齐太妃就连最后的虚位都保不住了,怎么还会有人真心去为她救治?      我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,涩声道:“太妃真的不信我?”      她大口喘着气,没有说话。      我轻声道:“待到壮志重抖擞,再无独望雁南飞。”      齐太妃神色一滞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:“你,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?”      我暗中轻吁一口气。我猜对了。      “不为什么。”我从地上捡起那枚锦囊,轻轻塞到她手里,道:“太妃,你的东西掉了。”      她手指颤抖,捏着那枚锦囊,静静地凝视,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泪意。      我将瓷瓶放到地上,对华绫道:“你不信我,我明白的。”说完,我起身对一边的士兵道:“我知道没人信我!可是我怀里有襄吴皇帝关于两国和议的国书,还请照例绑了我,将我送到南诏皇宫里。”      我将黄绢掏出,一把打开,高举头顶看向众人。士兵们交头接耳了一阵,便有一个看上去像头目的人越众而出,对我道:“你是不是襄吴的使臣,还有待商榷。待我等将你送入皇城,让皇上来定夺吧!”      “多谢。”我将双手送上,示意他绑住。      “慢着。”一个虚弱的声音幽幽道。      齐太妃面色煞白,轻声问道:“那座庙里的佛像,是你擦拭的?”     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注意到这个细节,怔愣之间,点了点头。     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:“华绫,将那个瓷瓶捡起来,喂我吃药。”      “太妃!”华绫有些犹豫。齐太妃淡淡道:“老身承认心中放不下对她的猜忌,可没有药物,我撑不了多久,而洵王还等着老身去救。”      她转眸看我:“我知道你爱憎分明,我也知道凭我对你的所作所为,根本不配让你给我真正的药丸——只不过,是我想赌罢了。赌一个会在寒夜里为佛像拭尘的人,不会真的杀我。”      我心中触动,深深地点了点头。      药丸送入齐太妃的口中。很快,她的脸上便添了几分血色,呼吸也平稳了很多。      华绫扶着齐太妃起身,面有愧色地对我道:“溪云,是我误会了你……”      我洒然一笑:“没什么,我只想快些去见皇上,商谈两国和议之事。”      几辆马车从远处徐徐赶来,应是后方的追兵为太妃准备的车辇。齐太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:“你和我、华绫共乘一辆。”      我很是意外,道了声“是”。一旁的浮生挣扎起来,朝我狠狠地淬了一口,用口型对我道:“叛徒。”      她被带下去时,依旧扭着脖子看我,目光里淬了毒药。      我默立在原地,心里喃喃道,浮生,对不起……      浮生那么爱江楚贤,为了他的霸业甘愿以身涉险。      江朝曦,你一定没有想到,你以为你控制了浮生这条线索,可还是一着不慎,让江楚贤得以出宫投靠襄吴。      江楚贤,你一怒之下私自出宫,连琼妃也不顾及了吗?      车厢里,华绫将厚厚的车帘放下,拔下头上的银簪,将车灯又挑亮了一些。      齐太妃正襟危坐,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我。我有些不自在,只得垂目缄口。      蓦然,她道:“你到底爱哪一个?”      我唬了一跳。齐太妃目光灼灼地看我,重复了一遍问题:“皇上和洵王,你到底爱哪一个?”      “这很重要吗?”      “重要。”      “皇上。”      说完,我也被自己的答案震惊到了。      齐太妃面上浮出一抹笑:“这个答案委实不太聪明,我可是洵王的母亲,你应该回答洵王才是,那样岂不是和我添了亲厚?”      “我和洵王只是知己,但对皇上,却是真心。”我苦涩一笑,“我发现得有些晚了。”      齐太妃的目光渐渐柔软起来,她看着我脸上那道伤疤:“那道疤……老身对不住你。”     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:“只要皇上不在意,溪云也不在意。这道疤,对于我来说,造不成任何影响。”      齐太妃欣然点了点头。我见她面色稍霁,试探地问道:“太妃,洵王为何会突然如此行事?”      闻言,齐太妃有些伤感:“这些祸根都是我埋下的。”      “……”      “贤儿明明爱着琼妃,我不该用计将她嫁给皇上。”      “难道洵王这次和琼妃有关?”我的眼皮没来由地突突直跳。      齐太妃点头,道:“原本贤儿和皇上约定好了的,有一天天下太平,他便领琼妃逍遥避世。没想到,上次皇上回了宫,比以往更宠爱琼妃起来,接连几日招来侍寝,还打算将她册为贵妃。”      我惊道:“有这等事?”      齐太妃瞄了我一眼:“你也不必吃味,皇上不在意你的丑颜,看来他是对你用了真心的——只是我实在捉摸不透,他为何会对琼妃突然如此上心。”      他曾对我说,你可愿和我一同迎来那个盛世?难道是因为我拒绝了他,选择回到襄吴,从那以后,他便对琼妃亲厚起来?      江朝曦……      我刺伤了他的自尊,他转而高调地宠爱琼妃,很有可能是发泄自己的郁愤。      “贤儿自然忍不下这口气……有一次,他在御花园里看到皇上对琼妃柔声软语,又见琼妃脖颈下……”齐太妃犹豫了一下,“有疑似吻痕的痕迹,琼妃遮遮掩掩的不安样子,更让贤儿气不打一处来。”      “于是,洵王后来便索性出了宫?”      齐太妃沉默地点了点头。      我垂眸不语,忽觉手被轻轻牵起。齐太妃温声道:“解开他们三人恩怨的,只有你了……你若是重新夺回皇上的心,让皇上对琼妃断了念想,也许,也许……”      齐太妃声音里添了哽咽,说不下去。      我知道她没说出口的是什么。      也许能挽回局面,让江楚贤回头是岸。      可是,真的能吗?一旦箭离弓弦,还能回头吗?      几日下来,快马加鞭,餐星宿月,两边景物疯了一般地往后飞驰。      一天,马车停在一个小镇上补充给养。趁着这片刻功夫,华绫扶着齐太妃下车透气。我跟着她们身后,忽看到前面被人围得水泄不通。      我很是好奇,上前拉了一个人问:“出了什么事?”      那人很不耐烦地道:“有人说书呢,正说到精彩处!哎,话说,你连凤螭也不知道?”      凤螭二字一入耳,我便打了个冷战。      我挤入人群,看到人群中央有一个布衣绘声绘色地描述道:“那凤螭是宝物啊,得凤螭,得天下!各路英雄谁不摩拳擦掌,想得了去?可惜这凤螭已经入了南诏皇帝的手了,谁能抢得走?”      “凤螭到底是个什么玩意,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?”      “屁!那凤螭里隐藏着巨大的宝藏,此物一出必倾天下!”      我听着人们的议论,浑身僵冷。      等我从人群中走出,看到几步开外,齐太妃和华绫正静静地望着我。      “就算你为此恨死了老身,就算你救了老身一命,凤螭也已经在他手上了。”齐太妃淡然道。      我摇了摇头:“无事,反正我也不想要了。”      齐太妃挑了挑眉:“哦?”      我苦笑道:“在洛家人手里,凤螭只能带来灾难。在襄吴手里,凤螭只能黯然失色。只有在他手里——”      才能助他平天下。      他曾说过,朕不求四海朝贺称臣,只求万民千秋敬仰。      只有一统天下,才能泽被万民,受尽敬仰啊。      江朝曦,我愿奉上凤螭,如你此生所愿!      第四天早上,南诏的狼王军旗终于映入眼帘,那隐在晨雾里的轮廓,似是一处驿馆。      “太妃,南诏到了。”华绫道。      齐太妃侧身打帘,望向外面。冷清天光遍撒在她的轮廓上,掩了许多岁月的痕迹。      不可否认,即使年过四旬,她也堪称绝色。      初冬晨时,漠漠清寒,如烟似雾,呼吸间都带了寥廓冷落的气息。      我望向驿馆,心情难以平复,抬手一抹,只觉无边的薄雾打湿了脸颊,掌心上竟滚着几颗水珠。      江朝曦,我回来了。       【第二十章】夜游宫 人比梅花瘦      皇城外的驿馆里有重兵把守,一旦进入,便要接受严格的搜查。我是女扮男装,自然是有些发憷。      驿馆里。齐太妃看出了我的心思,柔声道:“你且在这里住着就是,有老身的吩咐,还有几个人敢真的搜查你?”      她的前途明明比我更堪忧,却还在顾及我。我有些感动,盈盈向她一拜:“太妃入了宫,可要使华绫来传个信儿,若是平安无事,臣妾也心安。”      齐太妃有些失神,半晌才强笑一声,道:“真是奇怪,刚见面的时候你我水火不容,如今你我的下场都不容乐观,却在这里依依惜别。”      她叹了一句:“你真的不怪我划破了你的脸?”      我淡笑着摇头。      齐太妃微微颔首,扶了华绫的手转身徐徐离开。一声似有还无的叹息飘了过来:“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孩子……”      她没有再回头,坐上轿辇,一行人便簇拥着往皇城那边走去。直到轿辇成一个黑点,我才收回目光,却被什么东西定住了目光——      驿馆房间的那张黄花梨木的桌案上,不知何时放了一个半张手掌大小的瓷瓶。一张纸片压在瓶下,在风中发着抖。      我心念一动,上前将纸片拿起,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:“此为焕颜霜,每日涂抹脸上,便能消去疤痕。”      娟秀的字体,和那个锦囊里的诗句如出一辙。      我凝眸看向窗外。齐太妃,你到底是谁?      天阴沉得可怕,厚重的云朵压在九重宫阙上,似是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雪。      国书是早就递上去了。算算日子,齐太妃到宫中也应有一天一夜了,不可能没有只言片语提及我。可江朝曦始终都没有传召我。      那种不安的感觉,愈来愈强烈。      在驿馆里,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淡漠的,甚至没有人和我交谈,仿若我不过是一抹幽魂。我愈发着了急,再这样拖下去,这和议之事到底该怎么是好?      冬天里,天早早地擦了黑。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忽听到外面有什么声响。     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淡淡的守夜灯光映在窗纸上。我揪着心,静观其变,没想到那窗纸上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影。      我捂住嘴巴,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此时,那个黑影开了口:“娘娘。”      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还真不多。我听声辨位,蹙眉道:“朱公公?”      “奴才来接娘娘。”尖细的声音刻意压低,无比诡谲。      我犹疑着穿戴好衣物,将门开了一条缝,果然见朱文恭身候在房外。他低声道:“娘娘,事出有因,还请快随老奴一同入宫。”      我这个使臣的身份是假冒的,也从没指望过隐瞒江朝曦分毫,眼下见这情况,便点了点头:“我跟你走。”      驿馆外早备了一顶宝顶小轿,抬了我便往皇城处行去。      清冷的紫陌,斑驳的宫道,还有那巍峨的高墙……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。      是在想他吧?      想着七夕的那晚,他站在我面前,为我的一句话气得拂袖而去,离去的背影有几分萧索和孤清。      其实现在想来,当时低头又如何,不过是一根红线罢了。      朱文在外面道:“娘娘,前面一拐弯就到咏絮宫了,还请娘娘先准备着,皇上下半夜就来。”      咏絮宫?      我出逃之后,按理说应该废去位份,封掉咏絮宫才是。      朱文似是觉察出了我的疑虑,细声细语道:“皇上瞒下了宫中所有的人,只说娘娘在狩猎场上受了伤,需要静养。”      原来如此。      几个月没有回来,咏絮宫没有任何颓色,看来也是经常有宫人来修葺。我心头一暖,按上那扇冰冷的宫门,用力一推——      “娘娘!”      哽咽的一句话,让我愣在当场。      花庐着素衣立在廊下,快步走来。“娘娘好生心狠,就这样一走了之。”她的泪悄然落下。      我有些感动,去拉她的手,不想却握了个空。花庐神色有异,将双手藏在背后。我眉头一拧,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双手,倒抽一口冷气。      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手的话。      勉强可以看出五指的形状,却是根根肿胀不已,上面的皮肉有的已经烂掉,聚着明汪汪的脓水。      “你的手……”我呼吸急促起来,“是他弄的?”      花庐泫然欲泣,却咬唇不语,更加笃定了我心中的猜想。      我逃出宫外,江朝曦肯定不会放过我的贴身侍婢,定会严刑拷问我的下落。      凛冽的风呼呼地灌到心里去,也让我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。      朱文催促道:“花庐,先别叙旧了,快为你家主子梳妆打扮吧,看这光景,皇上很快就过来了。”      我咬了咬唇,甩下花庐兀自向殿内走去:“我自己来。”却听到花庐急道:“娘娘,不可以去那边……”      已经来不及了。      殿门轻启,就着微弱的灯光,我看到殿内飘着几十个白色的身影,如暗夜幽灵。      那不是幽灵,也不是影子,是实实在在的人。只不过,都是死透了的。      他们表情惨淡,因为天气干冷,皮肉早贴了骨头,颧骨高高耸起,可怖至极。由于被三尺白绫高吊在殿梁上,偶有夜风吹进,尸体便晃悠悠地打着转。      我再也忍不住,和着泪水呕吐起来。花庐上前为我拍背,呜咽道:“上个月皇上突然下令绞杀了阖宫上下三十五名奴婢,任何人都不得收尸……花庐命大,和娘娘厚些,才留了条小命。”      我头晕目眩,极力扶了花庐的手努力站住,冷然道:“知道了。为本宫梳妆。”      齐太妃给我的那瓶焕颜霜很有效,那道伤疤已经变淡消退,再抹上一层脂粉,如何也察觉不出分毫。      菱花镜中,飞云髻上珠花璀璨,步摇上的珠玉折射出金色的微芒。再重新穿上云缎宫装,宽领口露出白皙的胸脯,织锦广袖飘然垂曳,绽出一个优雅的弧度。      可心境,再也不同了。      江朝曦变了。      从我拒绝他的那一刻开始,他就变了。      我怔怔地望着菱花镜,直到镜中出现了另一个身影,才施施然起身,福了一福:“罪妾见过皇上。”      “朕还以为此生难得再见了,原来爱妃还知道回来。”江朝曦长身玉立,一身月白锦袍洒脱俊朗,那对漂亮的墨眸中晶亮如玉,薄唇一抿,有些慵懒地说道。      我打了个冷战,伏地叩首道:“臣妾这次回来,是为了两国和议之事……求皇上放过襄吴,让两国百姓都得以共存。”      “爱妃此言差矣,襄吴如今打了胜仗,势头正盛,何谈和议之说?”      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难嘲讽我,只得道:“臣妾已将洛家宝物凤螭献上,皇上的江山可稳固万年。他日皇上重整旗鼓,两国再起干戈,又是一场生灵涂炭。皇上仁德,还请三思和议之事。”      他依旧懒懒地道:“说来说去,不是为了和议一事,爱妃还真的不打算见朕了?”      我伏在地上未起:“皇上想怎么罚臣妾都可以。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洛溪云。”      声调是淡淡的,却饱含威仪。      我咬唇不答。下巴被一双手用力钳住,强迫我抬头。      “你真当朕是傻子?”他依旧笑得优雅从容,“襄吴积弱已久,畏首畏尾,朕早已得知襄吴已经下令让洛鹤轩班师回朝。洛鹤轩那愚忠之臣,却不理会圣旨,执意与南诏对抗!”      他的笑容渐带了一丝高深莫测:“甚至,还将襄吴派来的使臣暗中调换,让你得以入宫,企图能打动我,获得一星半点的好处……”      他越说越不堪,我忍着下巴上的痛楚:“和洛将军无关,是臣妾自己想要回来。”      “为何?”      “洛将军虽然还未答应将青州让给南诏,但臣妾会从中斡旋,只要……”      “说。”      “只要皇上不要攻打两州。”      “你是想保住洛家的功绩吧。”江朝曦松开手,目光飘往别处,“你真是没有一处心思不用在这上面。”      我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:“求皇上成全。”      “时至今日,你还指望和我谈条件?”江朝曦的声音中已带了冷意。      我苦笑。谁能想到我破相的时候,他没有嫌弃我,当我恢复了容貌之后,他反而对我无比厌弃。      在看到三十五具尸首时,我最后一丝的幻想就已经破灭了。      他沉默了良久,道:“齐太妃这次入宫,将浮生带回,朕已经将她关入了死牢。”      我握紧了裙角,问:“洵王谋逆,你打算如何处置齐太妃?”      他似笑非笑,反问道:“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?”斜斜地一睨我,道:“浮生嘴硬得很,两天后,你准备一下,去劝劝她。”      “劝什么?”      宫灯的光线从上好的绸缎中渗出,洒成细小的微芒,一点点映在他好看的眉毛上。江朝曦笑道:“你也知道,朕早就盯上了她,你还明知故问?”      我大概能猜到他要我劝什么,不由得毛骨悚然,冷汗密密匝匝地从背上钻了出来:“难道是?”      他不说话,沉默地点了点头。      这一天终于来了。      从入宫的初遇,他便打定了主意让我去做扳倒萧王的一颗棋子。      我想起性格耿直的浮生,心头发苦,涩声道:“从头到尾,都是我骗了她,恐怕她不会听我的劝。”      江朝曦冷冷地道:“若你完成了朕交代的任务,和议一事好说,若你没有完成,你哥哥就是第二个赵起。”      赵起将军。彼时他是一代名将,出生入死,可襄吴为了获得暂时的太平,不惜将他的首级献给了南诏。      我一惊,抬眸看他。江朝曦起身踱步走过来,目光直直地与我对视:“时至今日,你根本拒绝不了朕的任何安排。”      江朝曦在拿哥哥的性命来威胁我,而我无力拒绝。      我自嘲地一笑,跪地道:“臣妾遵旨。”      江朝曦睨了我一眼,便甩袖离开。      空寂的宫殿,只余我和花庐两人卧在锦衾中,听着窗外肆虐的呼声,在暗夜里一夜无眠。      浮生,那个爱着江楚贤的青楼女子,很快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。      脑中都是那个乞巧节,浮生被半空中绽开的烟火照亮的脸庞。      梦中,她又跳起了舞,边跳,娇俏的眼睛边斜斜地瞅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。      菱纱在她身畔飞绕,如渺然轻烟。      彼时,明瑟被关入右治狱时,我曾入内探望过一回,还以为那是人间炼狱。没想到,浮生所押的死牢,竟然比那可怕许多倍。      一路上,可怖的刑具林立两旁,阵阵腥臭味汹涌扑来,让人欲呕。      狱卒打开一扇铁门,对我示意:“到了。”      黯淡天光从高墙上的气窗上洒下。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牢房里的昏暗环境,但面前的这个满身血污,蓬头垢面,偶尔痉挛的人,让我根本不敢去辨认。      她的两臂被横着绑在一根木桩上,两脚离地,如蓬草般脏乱的头发胡乱地披在脸上。      更瘆人的是,她的十指上都插满了长长细细的银针。      眼角蓦然胀痛,我转过身去,不忍再看。身后却幽幽传来一个声音:“……你来做什么?”      我颤颤地回身,对浮生扯了扯嘴角:“浮生,别硬撑了,按照我说的去做,好歹能给你一个痛快。”      浮生艰难地蠕动着嘴唇:“你背叛襄吴,休想……休想让我再供出接应人,不可能的……”      我摇了摇头:“我不需要你供出接应人。”      她狐疑地看着我。      我屏退左右的狱卒,低声对她道:“襄吴之所以派你,是要你暗中私通洵王,说服洵王投靠襄吴。你如果供出接应人,岂不是会让襄吴惹上策乱南诏内政的麻烦?我没有能力为襄吴做什么,已经是心生愧疚,又怎么会让襄吴惹上更大的麻烦?”      “那么你想我怎样?”浮生问。      我道:“你只需要说——接应人是南诏的萧王,就可以了。”      所有人都知道了浮生是襄吴细作。江朝曦原本就有心放襄吴一马,所以只要浮生一口咬定自己受命来效忠萧王,再加上江朝曦事先准备好的“罪证”,足以一口咬定——策反江楚贤投靠襄吴的人,正是萧华胜。      真相是什么样的,一点儿也不重要。      重要的是,江朝曦可以将萧华胜定下一个私通敌国,策乱朝纲的罪名,将萧家这条盘踞在南诏心脏上的巨蟒一举斩杀。      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浮生惨笑起来,苍白的脸如鬼魅般可怕,“我凭什么信你?从你选择不杀齐太妃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你背叛了襄吴。”      我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她信任的。      整个计划中,我也参与了欺骗。我明明知道江朝曦已经知晓了浮生的身份,却依然不说破,由着他的计划,将浮生一步步逼入深渊。      我一直对自己的良心说,我是被逼迫的。      刚开始是迫于无奈,可现在依然是吗?      那颗心,早已在不知不觉中,向江朝曦,向南诏所倾斜。如今,我还要用浮生最珍贵的东西来行骗。      我咬了咬牙,道:“其实,这是你被捕之后,洵王的意思。”      “洵王?”浮生急急地问。有异样的神采,如流星划过夜空般,在她的眸中一闪而过。      我心一横,道:“齐太妃牺牲洵王的一切,其实是无奈之举,全拜萧华胜所赐!所以洵王才要你帮他杀了萧华胜。”      “此话怎讲?”      “南诏先帝,曾出过两任宠妃,就是现在的齐太妃和萧太后,萧太后倚靠萧华胜,不仅夺去皇后之位,还用巫蛊之术栽赃嫁祸齐太妃,导致齐家一蹶不振,”我木然道,“为了自保,齐太妃才会让洵王甘处下风。你说,这一切的祸端是不是萧华胜?”      沉默良久,浮生才道:“可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,我如何信你?”      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镯,递到她面前道:“乌头铺子的镯子,洵王帮你赎回来了。”      这只镯子和浮生腕上的那一只,正是一对。      曾在乞巧节那晚,浮生摆弄着腕上的玉镯,任性地对江楚贤说,还有一只在乌头当铺,等着王爷去赎。      浮生的眼泪一颗颗地掉落下来:“浮生被卖入青楼的时候,身上只有这对玉镯子。我想,将来如果能够与家人相见,这镯子就是唯一的凭证了吧……我做梦都想有个家……可是玉镯子被妈妈卖到当铺里了,我每天努力干活,攒下的钱只够我赎回其中一只镯子……我一直都想让王爷为我赎回另外一只,凑成一对儿的……”      她才不稀罕什么劳什子银票,不稀罕什么春宵一夜值千金。她只要心爱的男人,能够为她亲自去赎一只镯子,再温存地为她套在腕间。      他不爱她,自然对她的话丝毫不上心。      我却留了意。      可这点心思,也被我无耻地利用了。      我心一痛,小心地将镯子为浮生套在腕上。她手腕上伤痕累累,镯子难免擦到伤口,浮生却一声疼都没喊,痴痴笑着道:“你知道吗?‘浮生’这个名字,也是王爷给起的……真是浮生梦一场啊。”      浮生……      她也是个可怜人儿。      我背过脸去,泪水潺潺落下。      供词很快就被写好,是浮生口述,狱卒执笔。整个过程中,她脸上都带着淡笑。到了画押的时候,浮生挣扎着用两根指头捻住嵌在大拇指上的银针,猛然一拔——      十指连心。她疼得脸色煞白,但依然没有喊一声疼,便将大拇指稳稳地按在供纸上。      那个鲜红的手印,刺目无比。我忙扯了手中的帕子为她捂上。      “我第一次盼着自己能够快些死去。”浮生看着狱卒收起供纸,低声对我喃喃道,“因为杀了我,就证明了南诏皇帝相信了这些供词,襄吴不会有麻烦,王爷也能报仇,对吗?”      我不敢再看她的目光,颤抖着点头,踉踉跄跄地走出牢狱。      朱文早等在死牢门口,见我出来,恭敬地道:“皇上有旨,请娘娘回宫更衣,去研华宫赴宴。”      我置若罔闻,一把推开他,兀自向前走去。      朱文追了上来:“娘娘,木已成舟,只能往前继续走,若是想回头,只怕那么多的筹谋都白费了啊。”      他的声音传入耳中,像是隔了层纱。我顿住脚步,怔怔地看着朱文。      他微叹一声,重复道:“皇上有旨,请娘娘回宫更衣,去研华宫赴宴。”      赴宴……      死牢门口没有旖旎景色,也没有什么遮蔽物,风片肆虐地劈头盖脸地扑来。我身上一阵发冷,裹紧了大氅。      “备轿。”      入冬之后,宫轿的帘子都换上了厚厚的绒锻,一悠一晃之间,半点风丝也钻不进轿子。      轿外,一溜的红墙翠瓦。再往高处望,雕梁画栋,檐牙斗拱,都如一副上等的绢画,在眼前徐徐展开,饱含了天家的威严。      手中的暖炉有些烫,我递给花庐,接着整了整身上的水粉织锦缎团花宫装,蹙眉道:“花庐,现在三宫六院都传我是大病初愈,所以这颜色到底还是招眼了。”      花庐道:“娘娘,这是皇上钦定的宫服,算不得错的。”      竟是江朝曦亲手挑选的宫服。      我有些发怔,半晌才回过神来,只靠在软垫上,垂眸不语。      这是我自从回宫之后,第一次参加正式场合。虽然江朝曦将我出逃的真相压了下来,但等下要面对众多质疑的目光,我的心里还是莫名紧张起来。      正思量着,雀顶锦丝的轿子蓦然一顿,接着又晃悠悠地继续前行。      我心里有些发慌,便使着花庐去问,心里只道是绕开了什么障碍,没想到花庐即刻便进了轿子回道:“娘娘,是容妃。”      容妃,赫连明瑟。      厚厚的绒锻被我一把掀开,顶着凛冽的风片,我看到明瑟着一身普通的宫装,并未披大氅,正站在宫墙边上冷冷地看着这边。紫砂站在一旁,面色阴鸷。      “停轿!”我的声音微颤。      数月不见,明瑟又清减了许多。她见掀帘的是我,噙了一抹笑,扬声道:“本宫当是谁这么大的排场,原来是皇上一直心心念念的贤贵嫔。不知几月未见,贵嫔身体可大好了?”      这话自然是嘲讽的意味居多。我只得边探身下轿,边道:“已经无碍了。”      “贵嫔又能侍奉皇上了,真是可喜可贺。”明瑟笑得嫣然,“若是贵嫔的身子骨再不好,皇上一怒之下又要将咏絮宫的宫女都绞杀了,可怎生是好——多少条人命都在贵嫔身上呢,贵嫔现在可要多多保重自己。”      我想起咏絮宫大殿里吊着的三十五具尸首,打了个冷战,扶着花庐的手下了轿子,道:“明瑟言重了。既是相遇,容姐姐多嘴一问,明瑟可也是向着研华宫去的?”      她笑容渐冷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   我一侧身,道:“既是如此,不如一同乘轿子过去吧。”      我出逃的时候,明瑟只是禁足宫中。看来,在解禁之后,明瑟也并不得宠。且不说没有御寒的大氅,就说代步的轿辇,内务府也没有为她备下,可见是多么受冷落了。      她原本是多么骄傲的人儿,不肯服软不肯乞怜。如今却对我冷嘲热讽,那股傲骨再也不见。      我有些心酸,示意花庐将暖手炉递给明瑟。明瑟揣在怀里的手早冻得通红,她却推脱了一番才肯接下。      “很久没有见了。”我淡笑着说。      明瑟的眼神有些空茫。良久,才低低地接了一句:“是,很久了……”      那么久没有见面,原来我和明瑟之间真的是无话可说了。      到了研华宫,通传的公公尖细的嗓音过后,殿内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我和明瑟身上。      殿内四角烧着暖烘烘的白炭,殿中央的青铜熏炉中燃着甜腻的雪梨香,丝丝袅袅的香丝绕过绣屏上雍容华贵的牡丹,给这个冬夜减了大半的清冷。宫人垂手而立侍奉一旁,教坊也是备好了乐器,严正以待。      宫中几个有头有脸的妃嫔都已入座,投来的目光中掺杂着各种情绪。琼妃的鸢色宫装稍显暗淡,在姹紫嫣红中很是扎眼,让我留意地多看了她两眼。      琼妃显然变了许多,性子愈发沉静了,那双眼睛下明显有一抹乌青,许是担心江楚贤,难以安眠所致。      我抬眸见江朝曦坐在殿内正座之上,忙和明瑟一起敛袖拜倒:“臣妾来迟,望皇上降罪。”      江朝曦嘴角一勾:“爱妃平身吧,这场宴席原本就是为了庆祝你身子痊愈,何来这些繁文缛节。”      我忙谢恩,捏了一把冷汗,正欲起身,身子却已被明瑟扶起:“姐姐身子刚好,地上凉,赶快起来。”      方才还是贵嫔,如今却是姐姐。我有些发怔,却听到江朝曦柔声道:“容妃,你也和贤贵嫔一坐到这边吧,和琼妃一起都陪陪朕。”      明瑟很是欣喜地应了,温顺地扶着我入座,全无方才在殿外的冷意。      原来我离开的数月,圆滑的人变得更圆滑,有棱角的人也学会了虚与委蛇。      林婕妤对于江朝曦的安排显然有些不平,但又不敢忤逆,只得笑着对明瑟道:“容妃倒是好眼色,知道谁最受皇上心疼,便和皇上疼到一处去了。可不是,容妃也招人疼了。”      明瑟扶着我的手蓦然发力,旋即松开。      我捕捉到有难堪的神情在明瑟的面上一闪而过,不由得心里发堵,朗声道:“林婕妤真是说笑了,各宫之中从来都是雨露均沾,今儿这个风头盛些,明天那个得了势,都是指不定的。谁有那样的好心思,能揣测得透圣意?”      林婕妤被我揶揄了一通,笑容一僵,一双桃花眼只忿然飘向江朝曦。谁知江朝曦眉峰一挑,并不打算为她出头,反而扭头在我耳际低语:“吃味了?”      说着这般暧昧的话语,面上却沉静如水。      眼见着众妃看向这边的目光开始灼烫,我忙略往后靠了靠,低声回到:“臣妾哪敢吃味。”      “还说不敢,你以前可没在意过什么雨露均沾。”      我深呼吸一口气:“话追着话,臣妾就这么说了。”      他眸光深邃起来:“你有自知之明就好,论吃味也轮不到你,朕对你好,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。”      心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中。我勉力扯了扯嘴角:“臣妾自知配不上皇上用情。”      他顿了一顿,侧过身再不看我,扯过明瑟的手,放在膝上拍了一拍。这暧昧的动作让明瑟愣了一愣,两颊旋即飞上一抹晕红。      宴席就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气氛中开始了。      刚开始不过是些寻常的祝酒,礼乐,歌舞,和平时宴席并无二致。只是因为皇后称病未到场,又是接近江朝曦的大好机会,于是众妃便渐渐放开了来,最后行起祝酒令,殿内气氛一时达到高潮。      我本就没有心情应酬,只懒懒地坐在一边,忽闻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:“贤贵嫔,本宫敬你一杯。”      我抬眸,看到琼妃执着酒杯站在面前,依旧是容色清冷,忙端起酒杯:“谢过琼妃。”      琼妃仰脖一饮而尽,笑着凑过来,在我耳边问:“怎么不问我敬你什么呢?”      我淡淡道:“不是敬我身体痊愈?”      她面上似笑非笑笑:“不是。”顿了一顿,又一字一句地道:“敬你——重回樊笼。”      重回樊笼?      我有些意外,抿笑道:“琼姐姐真是风趣儿,说的玩笑话让妹妹我怎么都听不懂。”      琼妃不答,眸中神色复杂,一折身回了座位。      以琼妃和江楚贤的关系,她知道这段时间我身处洛家军营也不奇怪。只是她故意提醒我她知晓了一切,究竟是何用意?      想起江楚贤前途坎坷,想起浮生命不久矣,我胸口有些发闷,索性向江朝曦告退。      他正和几位妃嫔行酒令在兴头上,不耐烦地朝我摆了摆手:“准了准了。”      出来时,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。明瑟春风满面,正优雅地倾了身子斟酒,纤手轻拈酒樽递给江朝曦。      红酥手,黄藤酒,佳人如斯。      江朝曦朝她洒然一笑,顺手接过酒樽,一饮而尽。      我低低一笑。明瑟久不得宠,今晚时转运来,总算是熬出头了吧。      俊逸卓然的眉目,优雅从容的身姿,睥睨天下的权势。明瑟不顾国恨家仇,如此迷恋江朝曦,我似乎也能理解了。      我将目光从江朝曦身上收回,扶着花庐的手稳步向殿外走去。      变了。      一切都变了。      他再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。      出了大殿,才发觉不知何时下了雪。雪落无声,清夜寂凉,九重宫阙银装素裹。      细雪纷纷扬扬撒了一地。走了几步,雪粉末很快沾上了袍角,又被簌簌地抖落。      我心里本就萧瑟,看着这光景更觉郁烦,索性撇了轿子,执了一柄青缎宫伞,扶着花庐的手,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起来。      走出宫苑时,忽闻一阵幽香袭来,原来是墙角一株红梅在风雪中怒绽开来。可惜唯一一朵嫣红,还是敌不过漫天雪花,在风中瑟瑟发抖,是那般可怜。      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词,不由自主地吟道:“浓香斗帐自永漏,任满地、月深云厚。夜寒不近流苏,只怜他、后庭梅瘦。”      话音落,只听身后有人道:“踏雪寻梅,妹妹真是好兴致。”      我回头,见琼妃也执着一柄宫伞,立于身后几丈开外,雪青色镶绒披风显得她如超凡脱俗的仙子。      既然都是知己知彼的对手,也就没有交谈的必要。我略点了点头,向她屈膝一礼,作势离开。      “妹妹怎么见了本宫,就急着要走?”琼妃并未带侍女,仪态大方地走到我面前,有意无意地堵住我的去路,“姐姐还想和妹妹说说体己话,比如宫外头是什么样的光景,定是很精彩吧。”      我冷冷地睨向她,话却对着花庐说道:“回宫。”话音落地,我再不管她,径直越过她向前走去。下一个瞬间,大氅却被一把攥住,惹得我一个踉跄,眼前青色影子一晃,两柄宫伞便双双落地。      琼妃挡在我面前,冷冷道:“花庐,你先退下,我有话对你家娘娘说。”      花庐有些害怕,小声道:“娘娘。”我拍拍她的手:“花庐,你先到旁边等着。”她便退到一边。      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我冷睨着她。      琼妃道:“你宫里的人,都是因为你而死。”      我想起殿内挂着的三十五具风干的尸体,打了个寒战,想了一想,冷笑道:“你是指本宫私逃出宫,连累了三十五条人命?这可奇了,我是从围场出逃的,和我宫里的人有什么干系?”      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皇上怎么早不杀晚不杀,偏偏挑你回宫的前几日杀?”      我冷然道:“我没兴趣去揣测他怎么想。”      琼妃道:“皇上为了掩饰你出逃的事实,宣布你闭宫养病,自然要严加看管你宫里的人。在这期间,你的宫人不能有丝毫差池,不然就会惹来猜疑。可是你后来回宫了,和以往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,你的宫人难免会获准在宫里正常走动,只怕到时候你出逃的事情根本瞒不住。所以,皇上才杀了他们。你还说,他们的死和你没有干系?”      我听得心中戚然,侧了脸,道:“是,是我连累了他们!在皇上眼里,和人命比起来,还是皇家的脸面重要。”      “皇上替你瞒下私逃出宫的事情,你以为是他只是顾及脸面?”琼妃轻蔑地一笑,“一刀杀了你,岂不是更省事?”      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   “本宫想说,皇上心里还是有你的。你觉得皇上手段狠,其实他是在对你好。你觉得皇上对谁好,反而就是对谁狠。”      “荒谬。”我冷道。      “一点儿也不荒谬。”琼妃拂了拂披风上的落雪,“你知道的,皇上如今对我更好了,可不就是对我狠么。”      我一挑眉,抬眸看她。她苦笑道:“心里牵挂着一个人,还要对别人强颜欢笑……他对我的每一分好,都是在折磨我。”      我想起若不是皇上突然盛宠琼妃,江楚贤也不会铤而走险,不由得怔住了。琼妃弯腰捡起宫伞,淡淡道:“贤贵嫔,好好侍奉皇上吧,最好夺了我的恩宠,让皇上放了我……”      折磨吗?      这世间的情爱,本就是一场劫难。只要应劫,稍有不慎,就会万劫不复。      我怔怔地看着琼妃愈走愈远,直至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。      她最后附在耳际说的那句话,一直让我无法回神。      她说:“你一定要夺了我的恩宠……求你了。”         【二十一章】患难情 姻缘定百年      一夕之间,风云俱变。      从那天起,我再也没有见过琼妃。宫里纷纷传言,说琼妃身染奇疾,禁足宫中。      我心中雪亮:琼妃的病只是幌子,以她的敏感身份,很可能已经被软禁。      朝堂上也掀起了惊涛骇浪。萧王之前在两国战场上战败,丢掉了两州土地,引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朝堂弹劾。起初只是弹劾萧王用兵不慎,后来竟有匿名的折子上疏,萧王之所以战败,是由于克扣军饷,士气低落,还列举了一些军备物资掺假的线索。      贪污腐败在历朝历代都是常有的,更何况是掌握南诏命脉的萧家。士族子弟为官数年,要说找出一个完全清白的人也不可能。      江朝曦勃然大怒,公然在朝堂上呵斥了萧王,并下令严加惩办。萧家捅了个篓子,萧太后自然不会袖手旁观。假以数日,朝堂上那些原本倒萧的臣子就改了口,纷纷列举萧家自开国以来的战功和政绩,要皇上从轻发落。      几番周折,萧王交出了自己手中大半兵权,麾下士兵打散,重新编入江朝曦直接号令的三军各营,这场纷乱才算落定。      这样的结局,出人意料,又在情理之中。      剜去萧家这个毒瘤,不用非常手段的话,对于萧王来说根本就是隔靴搔痒。这一次,江朝曦很显然不打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放任萧家。      他要的,绝非只是萧王的大半兵权。      让我不解的是,我明明将浮生的供词悉数交给了江朝曦,而江朝曦却迟迟没有用那些证词给萧华胜致命一击。      与此同时,襄吴那边,肩负和议任务的岳大人,总算是抵达了安康,在驿馆里等候宣召。      “娘娘,能打探的情况,就是这些了。”花庐道。      此时正是午后闲暇,面前银釜中的茶水已是二沸,鱼眼般的水泡接连从釜底升起。      我仿若没有听到,一边将碾碎的茶饼倒入银釜,一边对她笑道:“本宫知道了,这里没你的事,你先下去吧。”      花庐有些急切:“娘娘,岳大人已经抵达安康,我们也该想办法帮襄吴一把,至少要让皇上尽快面诏他啊。”      我摇摇头道:“那个岳大人我见过,也是个不管事的。”      花庐愣了一愣:“娘娘,正因为他是个不管事的,所以我们才要从中斡旋。”      我用银质勺子轻搅着汤水,漫不经心地道:“花庐,后宫妃嫔不得参政议政,这些都不关我们的事。”      “怎么不关我们的事?”花庐沉了声音,闷闷地道,“本来皇上就没有因战事而迁怒娘娘,如果两国再达成和议的话,娘娘的地位就更牢固了。”      我没接她的话,话题一转,问道:“这几日皇上对容妃好么?”      花庐顿了一顿,红着脸道:“娘娘……”      我道:“自研华宫宴席一日,容妃便很得皇上的眼缘,掐指一算,昨儿个是她第三次被召侍寝了。容妃本是襄吴公主,自然会为襄吴筹谋,哪里用得着我操心?”      花庐小心地觑着我的脸色:“娘娘早就知道了?”      我淡笑:“容妃是个高调性子,若是一朝得势,哪里还掖得住。只是我没有那么小心眼,犯不着为这些琐事伤神。”      从今往后,江朝曦会给我更多伤神的事,哪里顾得过来呢?      他足足七天未踏足咏絮宫了。      后宫花丛失色,明瑟出人意料地博得了君王的怜爱。于是朝堂又有人猜测:江朝曦会看在容妃的面子上,与襄吴和议。      朝臣都有见风使舵的本事,一门心思地揣摩天子心思,生怕自己触了逆鳞。只是那九五至尊的心,哪里就能这么轻易地猜到。      我叹了一口气,吩咐花庐拿起扇子,将炉子里的火烧旺。      炉火的势头猛了起来。很快,茶汤三沸。茶雾扑在手上,氲得指间微微的湿。不需靠近,便能闻到馥郁的茶香,沁人心脾。      我小心翼翼地将茶汤盛在一柄青釉凤首龙柄壶里,对花庐道:“取件大氅来。”      “外面落着雪,娘娘要出去?”      我点头:“趁茶温着,给皇上送去。”      花庐面上一喜,乐滋滋地去准备了。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,尽管花庐在江朝曦那里吃过苦头,却仍然希望我能够获宠固宠。      恩宠,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,无异于身家性命。      雪停了,天依然阴沉着。      天气很冷,鼻翼间呼吸的空气都冰索索的。      这样的天气,大多数妃嫔出行都会备轿。为了避开她们,我一个人在宫道上踽踽而行。      两个小太监在宫道上扫雪,见我走过来,停下向我行礼。我略点了点头,裹紧大氅,将青釉壶紧紧搂在怀里,便走了过去。      暖心殿离咏絮宫并没有多远,不到半个时辰便可以看到朱红的殿门,白玉的宫阶。很是奇怪的是,暖心殿往昔都有重兵把守,此时殿门前却是空无一人,冷清得很。      我微怔,犹豫了一下便步入暖心殿。殿内静寂无声,只有几个内侍垂手而立。我做了噤声的手势,他们迟疑了一下,便让我进去了。      掀开曳地的明黄宫锦,只见江朝曦正侧身歪在铺了软毡的塌上,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。     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来,见来人是我,有些意外地道:“是你?”      我颔首行礼道:“还望皇上原谅臣妾没有通传之罪。”      “朕还以为,朕不召见你,你就永远不会来见朕。”他微微嘲讽。      我听他语气不善,没有起身,依然保持行礼的姿势,道:“臣妾为皇上煮了一壶茶,冬天天冷,好暖暖身子。”      江朝曦看也没看,淡淡地道:“朕不需要,你还是回去吧。”      他态度如此强硬,让我始料未及。      我心中凄然,从怀里取出青釉壶,轻放在江朝曦面前的案子上,道:“那臣妾将茶水留下,这就回宫去。”      他不耐烦地抬手一挥:“茶带回去!”      话音未落,只听“咣啷”一声,青釉壶已经倒在地上,茶水泼了我一裙子。      尽管过了半个时辰,但之前裹在大氅里不曾受寒,所以茶水还是烫的。这么一泼,茶水浸入宫裙,烫得我倒抽一口冷气。我咬牙忍着,道:“臣妾出去时会命内侍进来收拾,臣妾先行告退。”      江朝曦面色阴沉,不发一言。      我走了两步,忽觉心中发堵,怒气攻心,索性回身道:“臣妾还有一事相禀。”      江朝曦面色不豫,冷冷道:“何事?”      我不卑不亢地道:“下次臣妾奉茶之前会先喝一口,好让皇上放心。”      他长眉一蹙,冷睨着我:“你的意思是,朕今日之所以赶你走,是怕你在茶里下毒?”      “难道不是?”      他怒极反笑:“你也太抬举你自己了。”      话音落,他欺身过来,猛地抱紧我的腰肢,将我抛到榻上。我惊呼一声,来不及起身,就被他重重地压到身下。      霸道的,带着惩罚气息的吻,纷乱地落了下来。我闭上眼睛,安静地承受着他有些狂乱的爱抚。      “朕之所以赶你走,是因为讨厌你。”他松开我,冷冷地附耳说道。      顶着冷风走过宫道,也没有此刻更让我觉得冰冷。      “你拒绝过朕,不愿随朕回宫。现在洛鹤轩骑虎难下,襄吴积弱难返,恳求和议,你才回头来寻朕——你很成功地让朕厌恶你了。”      我默然笑了。      犹记得那个夜晚,他让我做他的棋子,为了让我信任,对我说,我还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,你要不要?      我没有应下他的赌。后来,他不计较我私逃出宫,又给了我一次机会。那日,他说,朕不求四海朝贺称臣,只求万民千秋敬仰。      他要我留下来,陪他一起迎接西蒙大地的太平盛世。      而我,拒绝了。      后来决定回南诏皇宫的时候,我也曾犹豫过。但心里还是存着一份侥幸。      赌一赌吧。      赌他会原谅我,赌他对我还会和从前一样。      我赌输了。      身子被他狠狠地推开,从榻上滑下。我狼狈地跌倒在冰凉的宫地上,听江朝曦居高临下地说:“滚。”     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。我笑了,指望自己的尊严能换来天家真情,我怎么能这样傻。      “滚得远远的,但是你最好别动歪脑筋。”他的警告响在耳边,而我一刻都不想在他身边多待了。      我按捺下泪意,强忍着腿上的烫伤往外走去。等再也看不到他,我的泪水才落了下来。      泪眼朦胧中,我抬头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殿门处,看身形好似明瑟,忙抬手将泪水拭去。      明瑟正将毛披风解了递给内侍,露出里面穿的殷红绣缎小夹袄,娇俏动人。她回头和我目光相接,我们就这样避无可避。      大约是瞧见了我脸上的泪痕,明瑟有过一瞬间的讶异,复又恢复了平静,朝我妩媚一笑,扬声道:“吆,没想到姐姐也在,这下不用下帖子请了,一起下下棋吧。”      我欠身道:“今日有些累了,就不打扰皇上和妹妹的雅兴了。”      明瑟掩口笑道:“姐姐言重了,只是走了那么一点子路,哪里就累到你了?也许是心累吧?”      那一刻,她眼里的恨意,再也掩饰不去。      心头仿若被刺入一根针芒。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明瑟了。      明瑟早该怀疑我了。我有江朝曦的免死金牌,曾封宫养病几个月,处处比她得宠,这其中的种种足以让她怀疑我,嫉恨我。      我解释不清,也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她信服。      明瑟见我不说话,得意地侧了侧身子,道:“看来姐姐心里累得不轻,那就快回宫吧,我和皇上还要……”她没有说下去,只是羞涩一笑。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快步走出大殿。      殿外霜风猎猎,却也冷不过我的心。我疾步走着,只想离江朝曦越远越好!      不远处,有一队人踏着皑皑白雪迤逦走来。我心中一凛,留了个心眼,躲在一座朱红雕龙宫柱后,凝眸一望,顿时暗自吃惊。      那走在中间,着官服官靴的人,不正是岳大人吗?      不仅是他,跟在他后面的也有襄吴那边的随从。      我忽然想起明瑟此时也在暖心殿,与此同时,江朝曦召见了岳大人,并未在正殿召见。      这绝非偶然,难道是……      难道是和议之事已经有了眉目?      江朝曦不忌讳明瑟在场,代表着明瑟已经成为江朝曦的一枚棋子了?      我浑身冰冷,靠着宫柱,在脑海里思索着。      以眼下情形来看,江朝曦放弃了我,选择了和明瑟合作。明瑟同样是襄吴公主,定能促成两国和议,然后由她来指证萧王有祸国之心,再合适不过。      而我刚回宫时,江朝曦之所以并未流露出对我极端厌恶的情绪,是因为他需要我去说服浮生认罪。      凤螭落入他手中,浮生也认了罪。如今,我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失去了,自然成了一着废棋。      我失神地看着岳大人随南诏内侍走入大殿,想转身离去。蓦然,一道银光刺痛了我的眼睛。我定睛再看,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宫阙落雪,人影如常。      难道刚才是我的错觉?      一道银光,该是什么呢?      锃亮的匕首若是映上白雪,也会发出刺目的银光吧。      心头突突地跳了起来。      今日的种种都非同往日,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。      那队人走进大殿。我趁着殿门空虚,悄悄地潜入大殿,往另一个方向走去。我来过暖心殿很多次,地形结构很是熟悉,加上殿内守卫不甚森严,所以轻而易举便能隐在厚重的宫幔之后。      今日的暖心殿很是冷清,除了门口的两名内侍,连宫女都很少见到。我靠着宫幔的隐蔽,向江朝曦所在的内殿走去,心中无比紧张。      朱文的声音传了过来:“皇上,襄吴使者已经在殿外候召。”      只听江朝曦淡淡地道:“传。”      明瑟的声音有些忐忑:“皇上接见使臣,臣妾在旁总还是不好,不如臣妾先去偏殿。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今日朕没有在正殿召见,所以不算正式召见,你留在这里也无妨。”      听他们这般说着,那边襄吴的使臣及随从已经进殿。一番繁琐的礼仪之后,只听岳大人道:“岳文武奉我国君之命,为贵我两国和睦交好而来。这是敝国国君的国书,恭请皇上认可。”      那封国书原本被我拿去,后来辗转随齐太妃一起到了南诏皇宫,最后江朝曦派了大内高手将国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岳文武身边。估计岳文武看到国书失而复得,高兴得恨不得烧高香了吧。      不然,遗失国书,他岳文武的九族都不够砍头的。      江朝曦早就看过了国书,所以只是接过来扫了一眼便放到案上,懒懒地道:“朕也想达成两国和议,让天下百姓脱离战祸,安居乐业。”      岳文武话里带有笑意:“南诏国君有如此仁爱之心,实为天下之福。”明瑟也在一边笑道:“臣妾先替父皇谢过皇上。岳大人千里跋涉,诚心和议,不如今晚办宴为岳大人接风洗尘吧。”      江朝曦话锋一转:“急什么,朕还没有和岳大人谈清楚和议条件。”      气氛就在这一刻冷了下来。      “只要贵国从徐州和雍州退兵,将青州拱手相让,两国自然会达成和议。”      江朝曦此话一出,殿内的人面面相觑。我更是心头一痛,握紧了拳头。      他曾对我说,只要我同他合作,愿意以两州换青州。可如今我没了利用价值,他便背信弃义,企图吞没襄吴大片土地。      江朝曦,若你有情有义,我兴许会为了你站在南诏这一边,哪怕背叛襄吴,遭襄吴唾弃。      可是你,你竟然出尔反尔!      我气极,忍了好久才没有从宫幔后冲出。只听岳大人颤声道:“此事重大,容岳文武使人禀奏襄吴国君。”      江朝曦仰头大笑:“你不要以为襄吴打了一两场胜仗就可以跟朕谈条件!若你不同意我的条件,四十万大军严正以待,立即出兵襄吴!”      “皇上,请三思啊!”明瑟惊叫,急促地道,“战事不休,百姓没有太平,请皇上三思。”      江朝曦仿若变了一个人,刚才还对她软语温存,此刻却毫不留情:“容妃,朕让你呆在旁边,不是让你妨碍朕的霸业的!”      明瑟立刻噤声。      很显然,江朝曦并不打算将这样一番争论带到朝堂上去。他只想用最有效率的方式逼岳文武应下这些条约,然后再正式召见,走一下过场。      我正想拨开面前的宫幔,忽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道:“请陛下三思,徐州和雍州本就是我襄吴国土,此战让我襄吴收复国土,牺牲了几万襄吴男儿的姓名,哪里有送还给南诏的道理?”      那个声音低沉,沙哑,并不曾听到过。      我心中疑惑,从宫幔的缝隙中看到,说话的正是岳文武的随从。此人无论衣着还是面貌都很是平常,没想到竟然有这样一番气度。      江朝曦冷哼一声:“你是谁?”      那人不紧不慢道:“小人林廖,随岳大人一同出使南诏。”      江朝曦轻蔑地“哦”了一声,拂袖起身:“朕不想和闲杂人等废话。岳文武,朕的话只说一遍,你好好考虑吧。”      林廖面红耳赤,一旁胆小怕事的岳文武倒白了脸,拼命朝他使眼色,转过头对江朝曦谄媚地笑道:“是,是。”      “我们堂堂襄吴,怕他南诏做甚!”林廖怒极,大声喝道。      江朝曦冷冷地一睨,周身散着冷冽的气势。      岳文武一直想着息事宁人,可林廖在这节骨眼上惹事生非,他脸色一僵,正要呵斥,不想林廖先发制人,对岳文武恨声道:“你身为使臣,不想着国家利益,处处萎头缩脑,有损我襄吴男儿血性!我早就想除去你这只硕鼠了!”      刀光一亮,凌厉闪过。岳大人还未来得及说话,便被林廖手中的匕首割破了喉咙。      鲜血喷涌。      明瑟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。      我被突如其来的情势逆转所震撼,耳旁嗡嗡鸣响,不知如何是好。混乱中,只听见朱文呵斥:“大胆!你竟然佩刀上殿,快来人啊……”      原来在殿外那道刺目的银光,就是林廖的匕首所折射的光。只见林廖面露凶相,对江朝曦喊道:“我今日还要杀了你这狗皇帝!”      他一跃而起,高举手中的匕首,向江朝曦扑去。一旁的明瑟脸色遽变:“皇上小心!”      “不!”      我大脑空白一片,下意识地扑出宫幔。天地旋转之间,我忽觉胸口一阵剧痛,低头一望,林廖手中的匕首已经没入我胸口半寸之长。      “溪云!”      耳畔是江朝曦的喊声。身侧一暖,是他将我扶起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!传太医,传太医!”      江朝曦武功了得,在林廖刺来的那一瞬间便飞身而起,跃到几步开外。明瑟原本想为江朝曦挡下那一刀,不想因我冲出来,被撞到一边。      洛家宝物凤螭落入他手中,也为他说服了浮生认罪。为他做了这么多,到头来,却换来自己为他挡下一场劫难。      明知道他不会受伤,还是担心他。      明知道他背信弃义,还是放不下。      陷入情网的女子,就是这样可悲、可怜的吧!      剧痛让我几乎昏厥过去,我咬牙忍住,努力将目光转向林廖那边。早在江朝曦将我扶起的时候,无数御林军便犹如空降,从殿外涌进来,将林廖制服。      朱文跺脚对内侍道:“太医院里哪几个当值,快都请来!”回头看了看江朝曦的脸色,对御林军道:“将林廖押下去!”      我喘着粗气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。      “别看了,林廖已被制服,朕不会有事,不会……”他的声音都发颤了。      是我的错觉么。      温热的血从指缝中流出,洇透了他的龙袍。而他覆在我伤口的那双手,还在微微地颤抖。      他在担心我吗?      眼角酸涩,一滴泪不争气地滑落下来。我梗着嗓子,哑声道:“也许臣妾……这一劫过不去了……臣妾可以求皇上一件事吗?”      “不可以!”他吼道,“你若死了,朕立即出兵灭了襄吴!所以你必须给朕活着!”      我吃力地喘着气:“求皇上了!”      江朝曦抿紧唇,顿了一顿,沉声道:“你说!”      “皇上答应过我……两州换青州,可还作准?”      他周身一凛,道:“刚才……你听到了?”     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。      “朕会给你一个解释!”他斩钉截铁地说。我咬唇,道:“臣妾时间不多了,皇上现在就给臣妾一个明白吧!”      他脸色阴沉,抿紧薄唇并不说话。我心痛不已,闭上眼睛。      襄吴整个国家,已经从内部腐坏,所以无论是做南诏的政治附庸还是直接亡国,根本没有太多的意义。      我所在乎的,是他对我的欺瞒。      殿外忽传道:“太医到。”      “让他们不要磨蹭,快进来救贤贵嫔!”江朝曦方才被我挑起的怒火都泄到了太医身上。      三位太医匆匆赶到我身边,放下药箱,仔细地察看了下我的脸色。其中一人道:“皇上,娘娘失血过多,需要尽快拔刀止血。”      江朝曦沉着脸,一字一句道:“她若有事,你们陪葬。”      太医们立即跪下道:“臣等当尽力,娘娘吉人天相,定能挺过去。”      明瑟方才回过神来,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道:“皇上,姐姐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去了,这次一定也能挺过去。”      江朝曦阴沉着脸,没有看她,只是在我耳畔轻语:“别怕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,“溪云,此生,我不会欺你。”      明瑟的脸色立即变了。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,转头对太医道:“你们等下拔刀,手法一定要快,明白吗!”      听说拔刀的那一刻,如果手法不够快,伤者便会死去。      我有些紧张,忙闭上双眼。      手腕却被轻轻抬起,似是有人在我腕间摆弄什么东西。我睁开眼,只见腕上已多了一根红线。江朝曦正半跪在地上,手指翻飞,将那根红线系牢。      那根红线就是乞巧节那晚,他送给我的。我逃出宫时,明明已经将红线扔在河边,没想到还是被他捡了回来。      “你我红线牵,姻缘定百年。既然定了百年姻缘,你就得给朕活上一百年!”他凝眸看我,霸道地握紧我的手,“下次,你不许弄丢它。”      再不会把它弄丢了,再也不。      视线模糊一片,他的面容隐在水雾之后,依旧是英俊如初见。九年前的危险少年,如今的深情帝王,到底哪一个是真,哪一个是假?      或许是真是假,早就不重要了。      从他亲口对我说,这一切不是对我的欺骗,而是另有图谋,我就选择了相信他。        太医道:“皇上,臣要拔刀了。”      握着我的那双手,力道紧了紧。江朝曦眉心轻蹙,却是镇静地拍拍我的手背,目光中满是安慰和鼓励。      我咬着牙,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放松。      你我姻缘定百年,所以我一定要挺过这一劫,和你一起活上一百年。      江朝曦,在我有生之年,想看你平天下,定江山,终成一代英主,不求四海朝贺称臣,只愿万民千秋敬仰。         【第二十二章】凤求凰 鸾帐春意融      白雾缭绕,犹如仙境。      微风吹过,雾气便流动如轻纱,散去了不少。     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,看着周围的一切。大雾……我是在做梦?      雾纱飘散,如裙裾轻扬,竟围着我萦绕起来,最后渐成素白的水袖一抹。窈窕的身影一晃,才看清那舞着水袖的,竟是琼妃。      “思言……”      我怔愣地看着她在眼前翩翩起舞,那舞姿犹如摇落花瓣,飞花轻入梦。      离上一次共舞汉宫秋月,不过数月,我却觉得恍若隔世。      一个旋身,她回过头来,向我嫣然一笑。      “我说得没错……”琼妃喃喃道,“他对谁狠,恰恰就是对谁好。对谁好,恰恰就是对谁狠。”      我一愣。      她叹了一口气:“洵王走了,我也不想呆在这深宫里了。以前浑浑噩噩,不过是为了保住洵王周全,如今我呆在这宫里,还有什么盼头呢?洛溪云,你快夺了我的恩宠……”      我失声道:“南宫思言,之后呢?之后你究竟想做什么?”      琼妃不答话,只继续舞起来,渐舞渐远。我疾步上前,一把揪住她的袖子:“别走!”      她回过头来,那张脸竟成了明瑟。      我一凛,忙松了手。明瑟掩口格格笑道:“姐姐,你难道忘了当初南宫思言是如何对我们的?如今,你与她之间,怎么比我还亲厚许多了?”      我心中凄然,道:“明瑟,你是不是恨我了?”      “恨你?有点吧。”明瑟冷笑道,“姐姐,你是不是暗中做过什么手脚,或者……你曾对皇上说,不要宠幸我?”      我惊得甩开她伸过来的手:“当初皇后、林婕妤都想着法害我们,我只是不想你惹来她们的嫉恨。”      “是吗?”她嘴角勾起,嘲讽道,“那你呢?”      我哑口无言。      有些事情,根本辩白不清。可是——如果没有我,江朝曦现在钟情的,会是明瑟吗?      “不,我没有错。”我猛然抬起头来,大声道,“你爱他,可我也是同样的感受!赫连明瑟!为什么我总要处处为你考虑,为什么我总要将一切过错归结到我身上?!”      明瑟斜了我一眼,寒声道:“你问为什么?因为你入宫为妃的襄吴公主名分,以及洛家的富贵和地位,都是我父皇给的!不是我父皇,你洛家到现在还在朝堂的夹缝里苛延苟喘!”      幼年时那些惨痛的记忆,又如潮水般涌上来。母亲那空洞的眼神,爹爹临死前满身的鲜血……      我哈哈大笑起来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      “你父皇给的?”我笑得喘不过来气,“洛家的权势、地位是你父皇给的,可是洛家的死亡、苦难也是你父皇给的!”      “你住口!”      那些隐忍不发的往事,终究还是被我们血淋淋地撕开了伪装,暴露在天光之下。若说起仇恨,到底谁该恨谁多一点?      在权、欲、情的角斗场上,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。      “娘娘,娘娘,醒醒!”      有人在急切地喊我。眼前的一切飞速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亮光。我睁开眼睛,却因眼睛酸涩而流出了两行泪水。      好一阵子,眼睛才适应了强光,繁复层叠的承尘帐顶映入眼帘,是江朝曦素喜的鹅黄,温暖如昔。      花庐蹲在床边,见我醒来,喜极而泣:“娘娘,你可醒了,你都昏过去三天了!”      三天?      我艰难地转动目光,打量着身处的这间宫室。花庐会意,道:“这是咏絮宫,那日娘娘你在暖心殿受了伤,拔刀之后你昏迷不醒,后来皇上把你留在暖心殿整整一天一夜,听太医说你没事了才让宫女把你移回咏絮宫。”      我“哦”了一声,低头看了看,胸口上果然缠着厚厚的一层白纱,还散着浓重的药味,那日行刺的场景才撞进脑海里来。      我忽想起一件事,急问:“那日行刺皇上的……哦,叫林廖的那个随从……如何了?”      花庐道:“娘娘别急,林廖行刺皇上,根本和襄吴无关。”      我惊道:“他是襄吴人,又是岳文武的随从,怎么会和襄吴无关?!”      “是这样的,林廖进了大牢之后,没怎么严刑逼供就交代了自己原本是萧王的奸细,混入襄吴做了岳文武的随从,想把行刺皇上的罪嫁祸给襄吴。”      心头疑虑重重。我道: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      花庐道:“昨儿个皇上特意来过,说若是娘娘醒了,问起林廖的事,就这么给你回了,让娘娘不要担心襄吴会受到牵连。”      江朝曦特意来交代的?      他素来是知道我的心思的。不过,他算得也太准确了,反而总让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。      有什么事情,是我还不知道的。      我拧着眉头,不言不语。      花庐笑得暧昧,自顾自地道:“怎么皇上这么知道娘娘的心思,提前就把事情交代了呢?难道这就叫做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?”      我正要让她噤声,忽听到门外有宫女轻声道:“御膳房送薰药来了。”      花庐帮我把被子掖了掖,道:“娘娘,你昏迷的时候喝不下药,所以御膳房制了薰药,闻着也有利于伤口愈合的。”      她说完,抬头对那宫女道:“进来吧,娘娘醒着呢,你们来得比平日早了些,不过真赶巧。”      宫女低头进来,将手中的薰药小心地倾倒进薰笼里。待她换好薰药,花庐道:“你们下去吧,顺便向皇上禀告一声,说娘娘醒了。”      那个宫女恍若未闻,依旧低头站着。花庐疑道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      那名宫女这才抬起头来,待看清她的脸,我不由得惊声道:“明瑟?”      明瑟穿着一身宫女服饰,冷冷地看着我。      花庐不知如何是好,行礼不是,不行礼也不是,只诺诺地道:“容妃娘娘,皇上交代过,除了侍奉宫女,任何人不得进入咏絮宫。”      明瑟看也不看她,只冷笑着对我道:“姐姐,你可听见了,皇上不让别人来探视你,我如果不打扮成宫女,怎么能混进来?”      我醒来之后,花庐神色如常,我还以为没有什么异样,没想到江朝曦有过这样的口谕。忆起梦中和明瑟争吵之事,我有些戒备,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   明瑟淡淡道:“皇上之所以不让别人来探视你,就是不想让你察觉林廖行刺的真相。”      我镇定道:“你说。”      明瑟斜了花庐一眼。      我会意,道:“花庐,你先退下吧,我和容妃说两句。”      花庐有些犹疑,看着我笃定的目光,只得点点头,走出门去。我对明瑟道:“现在你可以说了。”      明瑟往我床边走了一步,忿忿地道:“你现在是他眼里的大红人了!洛溪云,我真是小看了你,明明刚才还在地狱,转眼你就可以翻身!”      我静静地看着她:“我只想听你说林廖行刺的真相。”      明瑟咬了咬唇,道:“聪明如你,也应该看出那天的暖心殿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吧?”      我点头,道:“有三个疑点——第一,皇上召见岳文武一行的时候,提出苛刻的和议条件,很像是故意激怒林廖;第二,暖心殿的守卫忽然都不见了,但是当林廖行刺皇上的时候,御林军却第一时间冲了出来;第三,萧王才不会培育出林廖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细作,所以林廖的供词也就骗骗不知情的人罢了。”      “你果然猜到了。”明瑟道,“林廖是皇上的人,这一切都是皇上布下的一个局,以此来陷害萧王。”      我闭上眼睛,无声地笑了。      这世上还有谁,比江朝曦更会谋算?      明瑟没说出的,我大概也猜到了。      林廖作为江朝曦的眼线,早就安插在岳文武身边。那日他随岳文武一同觐见,故意做出被皇上激怒的样子,然后开始了他的行刺计划。      江朝曦故意将暖心殿的侍卫都撤掉,好让林廖有刺杀岳文武的机会。表面上看当时的暖心殿守卫松懈,其实周围估计早埋伏了御林军。      林廖杀掉岳文武之后,再行刺江朝曦。被捕之后,他供出自己是受萧王所指使,这扰乱朝纲,弑君的罪名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萧王的头上。      “你昏迷的这三天里,南诏朝堂上发生了一场巨变。皇上连夜派兵包围了萧王府,将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都打入了天牢。”      我蹙眉道:“萧太后没有干涉?”      明瑟闲闲地道:“太后毕竟老了,这些年又不管事,如今她那里救得了萧家?若是这弑君之罪判下来,别说保不住萧家任何一人的性命,萧太后能颐养天年便不错了。”      权势遮天又如何,一朝风云突变,便如大厦倾倒,无可挽回。      可是,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不简单。      “仅凭林廖的一面之词,朝堂上下会信服吗?”      明瑟笑得很是古怪:“当然不会,不过之前已经捉到一名萧王的女细作,这个时候如果我再出面指证萧王曾想收买我,勾结襄吴并加害皇上,那么他无可辩驳。”      我记起那天江朝曦故意将明瑟留在身侧,恍然大悟:“皇上让你指证萧王?可你哪有信物?”      明瑟从怀里取出一枚玉扳指,道:“这是萧王的玉扳指,是皇上派人弄来给我的。只要我说这是萧王给我的信物,便没有人怀疑。”      那玉扳指整体通透,靠近侧里处嵌着一条玛瑙色的纹路。我怔了怔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   明瑟笑得无比明艳:“姐姐,可惜这次立功的人不是你,准确地来说——你没用了。”      我静了一静,道:“你千辛万苦混进来,说了那么多,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?”      “是,我还要告诉你,皇上已经向我承诺——若我成了他的左臂右膀,他会册我为贵妃,萧王一倒,萧皇后也要获罪,届时我就会掌管六宫。”她捋起袖子,晃动着皓腕上的一只金玉八宝镯,“这是皇上征集了南诏国最好的工匠为我打造的镯子,价值连城,真的比几文钱一条的红丝线要好看多了。”      我抚摸着腕上那根红丝线,想起江朝曦,“哦”了一声,淡笑道:“皇上对你这么好,先恭喜你了。”      她有些气急:“你不生气?”      我摇头:“你我姐妹相称,但你似乎并不了解我,我略通药理。方才你送进来的薰药里放了白竹散,我哪里敢轻易动怒?”      明瑟脸色一白,有些惊慌。      “你从踏进这门槛的时候,就漏洞百出。”我淡淡道,“皇上要谁来出面指认萧王,自然有他的想法,我不会妄自菲薄,将自己视为无用之人。至于白竹散,体虚病者若闻了此香,情绪稍有激动便会血脉阻塞而猝死。你方才对我说的一番话,不过是为了刺激我——明瑟,你真的还不够精明。”      明瑟强笑了一声:“我不信你会爱皇上。不然,你看到皇上赐给我的镯子,为何不动怒?”      我垂了眼帘,手指摩挲着那根红线:“这根红线哪怕不值一文,在我心里也是情意万千。”      话甫一落地,我自己都觉得惊讶。以往这样的话,我是半点都不肯吐露的。不知道是否因在病中,心田又因江朝曦的情意而软了许多,才会这样直言不讳。      明瑟面色凄然,猛地拿起桌上一碗水,狠狠地泼入薰笼。薰笼里顿时滋的一声冒起一股白烟。      她冷笑着将那镯子从腕上脱下来,恨声道:“好一个哪怕不值一文,也是情意万千!你现在倒是知道和皇上扮恩爱来气我了!这镯子我还戴着做甚么,哪怕是价值连城,世间难求,他也不会记得送过我这样一副镯子!”      明瑟紧紧盯着我,忽然一笑:“我真是被你气糊涂了,洛溪云!”她往床边走了两步,“你以为皇上是真的爱你?你做梦!谁能帮皇上实现霸业,谁就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。”      这句话里似乎隐含了几分特别的意味,但却如游丝般隐忍,让我一时抓不住。我正想开口问个清楚,只见明瑟眸中渐渐浮出凶狠之意,顿时不敢懈怠,绷紧身体,只怕她又做出什么出格之事。      出乎意料,明瑟没再纠缠,只冷冷地睨了我一眼,提步走出宫室。      没多久,花庐便走进来,飞扑到床前,问我道:“娘娘,她没怎样你吧?”      我没有回答,看向薰笼。花庐愣了一愣,往薰笼那里察看了下,惊叫道:“娘娘,这香……”我忙道:“花庐,不可声张。”      想起以前那个娇俏的明瑟,我心里五味杂陈,犹自叹了口气,吩咐花庐道:“你去偷偷地问太医讨一些解白竹散的药来,不要惊动任何人,包括皇上。”      撤了薰笼,重新换了香料,吃了些药,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才渐渐缓了下来。      又过了几日,我总算能下床走动了。      咏絮宫的份例却是不落人后的,只是每日冷冷清清。花庐安慰我道:“只不过是皇上怕其他各宫娘娘过来叨扰,吩咐各宫不准来探视罢了。”     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,心里有些发苦。      妃嫔们没有一个来探望,连江朝曦也始终都没有出现。      一日,我身上发懒,让花庐在外面候着,自己则一个人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。      宫室外响起一阵脚步声,有人走了进来。我并未留意,以为是来侍奉的内侍,未想到那人走到床前,便默立不语。      我诧异,睁开眼睛,发现江朝曦站在面前,一瞬不瞬地看着我,忙道:“皇上怎么没先让宫人通传?臣妾也好起身梳洗一番。”      他着一身深紫滚金边的衮服,容色淡然,道:“路上有些耽搁,若是提前通传,只怕你左右折腾,反而扰了你休息。”      两颊烫了起来,我挣扎着想要行礼,他一把按住我:“算了。”      避无可避,我抬头看着江朝曦。他比往日更加沉默,一双浓眉低低地压着,声音有些沉:“腿上可好了?”      他不提,我几乎忘了当日遇刺之前,还被他用茶水烫伤。想了一想,我自嘲道:“皇上既然来看臣妾,为何不问那当胸一剑的伤势,反而问起什么烫伤?”      江朝曦神色不改,道:“太医早已禀了朕,说剑伤没事。而烫伤虽也痊愈了一些,但毕竟是朕造成的,不问一问,这里痛得慌。”      他说完,将手按在心口的位置。      我鼻中一阵酸涩,忙扭过头去。江朝曦继续道:“朕还欠你一个解释。”      他终于要亲口告诉我,这些天为何对我如此严苛了。心头突突跳了起来,我有些希冀,又怕听到的会让我失望。      江朝曦深呼吸一口气,道:“揭发萧王的罪行,朕改了主意,打算让容妃去做。”      明瑟说我是一枚废棋,其实也不为过。我苦笑道:“是臣妾愚笨,办不好皇上交代的事情,才让皇上转了心意。”      “不是,是容妃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。”      我有些讶然,抬眸看他。      仔细一想,此事确有古怪。      从和亲入宫的那天起,江朝曦就不是很看重明瑟,对她的宠幸也不过是最近月余的事情。之前的态度我能够理解,明瑟是襄吴真正的公主,江朝曦对她很是忌惮。可是如今对她的态度,虽说不是那般亲近,但明显比以前改善了许多,这样的转变让我很是不解。      明瑟方才还对我说,谁能帮皇上实现霸业,谁就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。      难道江朝曦对明瑟,也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动心?      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。      帝王后宫佳丽三千,这是非常正常的事。若是为了这个吃味,哪里能有个尽头?      “那日在暖心殿,朕之所以对你发脾气,正是不想你再卷入两国和议的事情,所以才想赶你走。没想到,你偷偷躲在宫帷后,还是冲了出来。”      江朝曦语毕,便抿紧唇,眸中有波澜翻涌。我试探着问:“那么皇上对岳文武提出的要求,也做不得准了?”      江朝曦转眸看我:“他都死了,朕对他说过什么,自然做不得准。”      果然,岳文武的死是江朝曦的一场策划,只是为了让林廖的行刺看起来更顺理成章一些。我觉得心头稳了一稳:“那皇上不会出兵两州,只取青州?”      他“嗯”了一声,轻搂住我。我放心下来,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上,一时无话。      四下静寂,我和江朝曦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,不知过了多久,天光渐暗,宫灯初点,落雪翩然落下的影子都投在窗上,影影绰绰一片。      我喃喃道:“皇上为何对富庶之地的两州不屑一顾,而非要取青州?”      他沉默不语。      我坐正了身体,认真地看着江朝曦,道:“皇上,臣妾斗胆一问,玄铁宝藏所在地,是不是在青州?”      一抹异色从他眸中一闪而过。江朝曦道:“当年洛家将玄铁宝藏藏在青州,你竟是不知道?”      我摇了摇头。母亲从未和我提起此事,我之所以得知玄铁宝藏的所在地,也是半猜半疑。      青州虽是苦寒之地,但毕竟是北方门户,也是商贸之路的重要关口。难怪江朝曦三番五次地想取青州,不动声色地将青州收入南诏版图。原来,那本就是一块足以让天下英雄为之胆寒的宝地。      我收回目光,垂了眼帘。江朝曦握了我的手,道:“怎么了,朕瞒了你,你失望了?”      他双手不同于他优雅雍容的气质。手心上有早年征战所留下的粗茧,摩挲得手心很是酥麻。我有些发怔,那只手被他握在手心,抽也不是,不抽也不是。      我摇摇头:“臣妾不敢奢求皇上事事坦诚,所以也不必失望。”      江朝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,塞进我手中。      竟是那件羊脂白玉梳,光泽润泽,躺在手心里如一滩清水。      “齐太妃从你手里得了凤螭后,就交给朕了。”江朝曦看着我道,“现在——物归原主。”      我急急地问:“皇上不是要用凤螭得到玄铁宝藏吗?”      江朝曦轻轻地摇了摇头:“不要也罢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”      握着我的手,又紧了几分。他道:“你真的想知道原因?”      我重重地点头,道:“是。”      他仰头长叹一声,道:“洛溪云,你总是嘴硬心软,你刚才的神情——朕都瞧在眼里。朕若是取了这凤螭,你大概此生都会觉得朕在利用你吧?”      百转千回,千算万算,竟没有算到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。我愣住,眼眶渐热,声音也颤抖起来:“可臣妾自回宫那日,便决定要用凤螭助皇上早日实现霸业!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近日来,朕思量了许久,反而觉得能否能得到玄铁宝藏并不重要了。得天下者,在于帝者的仁德,在于国家的实力,从来都不可能是什么凤螭!”      我道:“皇上,玄铁矿非同小可,哪怕不是利用,只是控制起来也是好的。否则,万一玄铁矿为居心叵测之人所用,岂不是更糟?”      他沉吟,道:“有道理。”      我将羊脂玉梳放入他手里,道:“皇上若要还我,只需寻到玄铁矿再给我便是。”      “好。”      我还想再说什么,他已经用手指堵住我的唇:“好了,你能否答应朕,别再管这些事了,好吗?”      不管这些事情,只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妃子?      江朝曦温声道:“于朕而言,你再不是棋子,朕也不想再利用你。”他将我的衣袖拉高,抚摸着腕上的那根红线,喃喃道:“溪云,我们从此就如尘世中的一对烟火夫妻,可好?”      我苦笑。      若要做那烟火夫妻,非得走下那巍峨皇位,走出这琉璃高墙,从此携手鲜衣怒马浪迹天涯,才有可能拼得一个与子携手白头老。      江朝曦断然不会放弃他的皇权,他的江山。我也无法去做一个普通妇人,躬身农田,平淡聊此余生。      可是我已经累了,再也不想再斗下去,只想溺在他给的温存中。      思及此,我闭上眼睛,忍着因为动作牵扯而引发的伤痛,朝江朝曦倾身吻过去。      这是我第一次吻他。      江朝曦眸中有异样的情绪翻滚,他猛然出手,紧紧扣住我,用热烈的吻来回应。      唇齿温柔,碎语呢喃,他给了我一个绵长的吻。酥痒的触感从唇齿间开始,渐渐蔓延到脸颊,脖颈,也变得急促起来。      衣服不知何时被他解开,裸露的皮肤被寒气一激,顿时泛起一片潮红。他笑了一声,忙把大手覆盖上去,才挽回那一点暖意。      我红了脸,任由他这样一层层剥去上衣。因为胸口包扎着伤口,所以他侧了身子,避开包扎的部位,只将吻印在我的颈后,又一路往下,激起一片汹涌的浪潮,卷住我沉溺在那一片快感中。      我闭上眼睛,享受他赐予的火热与温情,无法自拔。      一夜颠鸳倒凤,红帐香暖。         【第二十三章】恋缱绻 浮生梦一场      今年的冬天,安康城里几家欢喜几家愁。压抑的气氛,冲淡了除旧迎新的喜气。      有了浮生和林廖的供词,加上明瑟的指控,萧王很快便被定罪。御林军抄了萧家,从府中搜出大量与敌国互通的书信。      我不知道那些书信的内容,但我总觉得不一定是萧王所为。他是盛极几代的权臣,难道真的会这般疏漏,将书信这样的证据留在府中吗?      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江朝曦觉得整治外戚的时机到了,那么萧家的大限也就到了。只要能堵住悠悠众口,伪造一些书信又算得了什么。      萧王之案牵连了不少人,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,纷纷与萧家撇清关系。与此同时,也有人受益,就是明瑟。      明瑟的供词中,萧王对她有笼络之意,但她并未答应,而是与之斡旋,掌握了萧王大逆不道的证据后,才向江朝曦告发。      我按照江朝曦所说,再也没有管这些事情,只在咏絮宫里静养。一切的消息,都是花庐从宫外打探回来告诉我的。      “娘娘,皇上赞容妃深明大义,主动揭发萧华胜的罪行,已经被皇上擢升为容贵妃,册妃大典待明年举行。”      花庐一边为我穿上一件大红绸缎夹袄,边絮絮地道。      我点点头,道:“明瑟这次立了大功,升为贵妃也是应该的。不过皇后是萧家的人,萧家一倒,皇后哪里还有地位,摆明了这以后就是明瑟掌管后宫了。”      正说着,忽听宫外有人尖声细语道:“奴才小扣子求见贤贵嫔。”      那人正是在朱文手下当差的小太监。这些天来,江朝曦每日都要在暖心殿批阅奏折直到深夜,每日都遣了小扣子来送些取暖之物和膳食。来的次数多了,我也就只让花庐应付了事。      花庐会意,施施然走出去,片刻之后回来,道:“小扣子说,皇上也没什么要紧的事,就是派了些滋补的膳食,吩咐娘娘注意保暖,好生养伤。”      我淡淡一笑:“收着吧。”      花庐飞快地看了我一眼,又低下头去,支支吾吾地道:“娘娘怎么还能如此淡然?本来,这功劳该由娘娘来立,这贵妃之位该是娘娘的,但是皇上突然让容贵妃讨了这个巧,娘娘不觉得可疑吗?”      可疑?      我不以为然地道:“皇上决定的事,本宫不想多做揣摩。”      花庐低下头去,默默不语。我想了一想,道:“明瑟擢升,应该对我的恨意也淡了几分吧。花庐,你挑些上好的绢料给容妃送去,以示贺喜。”      花庐不甘心地道:“娘娘,她当日用白竹散害你,你真的不恨她?”      我摇头道:“恨来恨去,也没什么意思。”      一群宫女鱼贯而入,手里都提着大红灯笼,朝我盈盈一拜。花庐调皮地执着我的手,使劲地搓了搓,笑着对我道:“娘娘,除夕很快就要到了,咏絮宫里要好生装扮一下,添添喜气。”      宫女们忙里忙外地挂灯笼,咏絮宫顿时热闹了许多。我也来了兴致,让花庐给我系了一件毛氅,靠在美人榻上发呆。      絮雪纷纷不自持,乱愁萦困满春晖。有时穿入花枝过,无限风儿作泪飞。      在这样的雪天,偷得浮生半日闲,什么都不去想,不去挂念,是多么雅致的一件事。      良久,手指有些冷,我才停了琴,抬头看宫檐下的一朵朵灯笼红艳如火,内里有一株小小的火苗跳跃,和天上纷扬而落的雪花两相映照,如梦似幻。      那样的梦幻,我曾在一个少女的眼中看过。      我看了一会,心里蓦然添了一丝落寞,对花庐道,“给本宫找件毛氅,再准备些小菜,随我去一趟天牢。”      花庐吓了一跳:“娘娘,这天寒地冻的,地面打滑……再说,天牢那种阴气重的地方,不适合娘娘这种身份尊贵的人去。”      “哪有那么娇贵,已经能走了。”我痴痴地望着长檐下的一排嫣红宫灯,“更何况,不去的话,心里总是有个结解不开。”      雪停了。      一场雪花扬过,御花园里的植被都成了琼枝玉树,又仿若是一夜之间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      抬头望宫苑层层叠叠。有的楼阁足够宏伟,可是走得不多会儿,又有更高更气派的宫阙伫立在眼前。      就好比,人们对皇权的欲望,永远都没有尽头。      天牢很是偏远,肩辇足足行了两个时辰,才算是到了。门口守卫森然,手执的钢刀在白雪的映照下散着寒光。      我将手伸进衣襟,取出江朝曦赐我的那块免死令牌。      见免死金牌,如同面圣。      天牢守卫的领军面色一变,忙领着一众守军跪下道:“末将不敢阻拦。”      我点点头,向花庐递了一个眼神,扶着她的手走进天牢。      铁栅内,浮生抱膝而坐,痴痴地望着天牢上的透气窗。听到动静,她转过头来,看到是我,裂开干裂的嘴唇:“你来了。”      虽是死囚,但浮生自从交代了供词之后,便没有再接受刑讯。所以她一身囚衣未染血污,甚至头发和指甲都是干净的。      想起昔日里艳舞的绝美少女,我有些唏嘘。      “花庐,把小菜布上,酒也吩咐狱卒温上吧。”      我从花庐手里接过毛氅,小心地给浮生披上。浮生头轻轻一偏,灵巧地避开了。      我心里一顿,凝眸看她。      浮生迎着我的目光,淡淡地问道:“娘娘可否告诉我,洵王如何了?”      所剩时日不多,她心心念念的人,竟还是他。      江楚贤投奔襄吴,打算在西南自立为王。江朝曦眼下着力对付萧王一族,自然是无暇应对。但若是萧王一案了结,所有的矛头肯定都会对准江楚贤。      我有些为难,道:“浮生,洵王暗中得了襄吴的支持,安然到了西南。”      浮生没有说话。我试着将毛氅披到她身上。      这一次,她没有拒绝。      “那么,娘娘是来给浮生送行的吗?”      我将一杯清酿倒入杯盏:“你只说对了一半。”      “哦?”      “我还替洵王来为你送行。”      浮生愣了一愣,捂住肚子格格笑了起来,直到笑出了眼泪。她边笑边喘着气,接过酒杯道:“有你这句话,我浮生——酒未饮,人已醉!”      我看着她手腕上那一对玉镯子,眼睛有些发潮。      浮生将酒一饮而尽,然后抬手将我面前的酒杯满上:“相识一场,我也敬你一杯。”      我苦笑一声,将酒一饮而尽。      浮生盯着我,直到我放下酒盏,才道:“洛溪云,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。你告诉我,皇上打算如何了结我?”      南诏刑罚严苛,凡是通敌的罪名,一律五马分尸或者凌迟处死,死状悲惨。浮生按照计划指认了萧华胜,自然不会判得这么重。      但是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      一阵难耐的沉默后,牢房里响起了浮生低低的笑。哪怕这些日子吃尽了苦头,她的声音却依旧婉转清丽。      “我不怕什么五马分尸,凌迟之刑!早前被训练成细作时,我就明白我最终的下场。”她喃喃道,“但是,死得太惨,面目全非的话……在阴间等候王爷,会让他认不出。”      这句话,隐有深意。      我猛然抬头,看着浮生。      已经晚了。      她表情一滞,唇角流出了殷虹的鲜血。我脑中一片空白,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,却惊惧得早已没有力气。      只一瞬间,她便倒在地上。      “浮生!”      我失声道。      花庐站在身后,惊叫一声。我这才回过神来,向她喊道:“还不去叫人!”      我含了泪,用力将浮生抱起来,难以置信地喊:“为什么,为什么?!”      浮生吃力地道:“我怕是……再也见不到王爷了……”      更多的血从她的嘴中涌出,染红了衣襟。我只觉心头刺痛,喃喃道:“浮生,我对不起你……我……”     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。      我明知道浮生的身份败露,我仍然没有提醒她,和江朝曦联手来利用她,让她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。      可我的话音未落,她已经将手指举起,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。这个动作有些迅速,让她虚弱了好一阵子。      我愣住。      “你不用坦白,我早就知道了……”      什么?      浮生,早就知道我一直在骗她?      浮生笑得凄凉:“溪云……我本来恨毒了你!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……原来自欺欺人是这么……这么让人安慰的一件事。”      我凄然道:“浮生,对不起。”      她摇了摇头,艰难地道:“多少次,我宁愿你说的这个谎,是真的……”说着,她颤抖的手指抚上了腕上的玉镯。      这对玉镯,曾是她爹娘的信物,对她而言是那般重要。在那年的乞巧节,她曾忐忑地向心上人半是撒娇半是嗔,要他为她去赎回镯子。      她不要银票,她只要他亲自去赎。      这样一份心意,于她而言,是那样重要。可就连这样纯粹的一份心思,都被我利用了。      为了达到目的,不惜一切代价。我从来,都没有觉得自己竟是这么可耻。      浮生嘴唇一张一阖,似是想诉说什么。我歪头,将耳朵凑到她的唇旁。      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,便没了气息。      接着,那双戴着玉镯的手,无力地垂了下去。      我抱着浮生,痴痴地看着地面。蓦然,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,还有花庐的一声喊叫:“娘娘!”      花庐扑过来,声音带了哭腔:“娘娘,松手吧!她已经死了!”      我这才惊醒,低头看向浮生,才发现她身体僵冷,一双眼睛已经闭上,脸色铅灰。      是我害死了她。      真是,浮生梦一场。      在这千重宫阙里,到底有多少人的希冀,只是一场浮生梦?      因为浮生是在我的探视期间死掉的,所以我和花庐都被扣在天牢。很快就有人去禀了江朝曦。      然而,过去了一炷香时间,他依然没有出现。      萧王一族成千上百人,处理起他们,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吧。      因为伤口初愈,加上天牢十分潮冷,我有些支撑不住,腿脚一软,几乎跌倒在地上。花庐忙扶了我的手,关切地问:“娘娘,没事吧?”      正是这一跌,才让我头脑不再被悲伤填满,而是彻底清醒过来。      狱卒们恭立一旁,都在等着江朝曦的驾临,哪怕是他的一条口谕。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们心中的焦灼,早就让他们不再如刚才那般冷静。      他们这样怕我,原来在别人心里,我依旧算是江朝曦的宠妃。      我睨了他们一眼:“还真把本宫当刺死死囚的犯人了?”      没有人敢吭气。      我执了花庐的手,目光继续睨着他们,道:“本宫是否有罪,自然有皇上来定夺!难道这皇宫,还能让本宫逃了不成?摆驾,回宫!”      狱卒们面面相觑,无奈地道:“恭送贤贵嫔。”      待出了天牢,寒风迎面扑来,我一阵虚脱。      花庐小心地将我扶进轿子,将轿内备好的一件毛毯为我披上:“娘娘,别多想了,好好休息吧。”      我点点头,扶住太阳穴,拭去眼角的一滴眼泪。      四下重新又恢复了静谧。我靠着软垫,头脑里纷纷扰扰,耳畔嗡嗡乱想。正想喊停轿子,下来走走透气,忽然——      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。      鞭声,叫骂声,还有女子的惨叫和哭泣声。      我刷的一声掀开轿帘:“停轿!”      果然,不远处的雪地上,站着一行人。我整了整心神,稳步走过去,待看清眼前的一切,不由得大吃一惊!      昔日尊贵无比的皇后,此刻只着单衣,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,哆哆嗦嗦的身子,如一片颓败的落叶。      那个正在用鞭子一下下地抽着她的老宫女,竟是安素姑姑。      而站在一旁被众宫侍拥着的宫妃,正是明瑟。她披着一件大红鹤氅,装扮雍容华贵,看好戏般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容。      见我走进,明瑟扬声道:“姐姐来得正好,这戏演得正好呢!”      我皱了皱眉头:“怎么回事?”      明瑟瞟了一眼皇后,悠然道:“萧家落败,皇上已经下旨废了皇后,降为最末等采女,打入冷宫。”她面上闪过一丝狠厉:“这毒妇没有随萧家一起株连,真是太可惜了!本宫要她今日跪着去冷宫,若有半点怠慢,鞭刑伺候!”      我没有说话。这么大的事情,我在后宫竟没有听见半点风声。疑虑顿时爬上心头。      明瑟指着安素姑姑,冷笑道:“这个贱婢,曾妄图以验身为由来羞辱本宫!不过,只要安素姑姑愿意对萧采女亲手施以鞭刑,本宫便饶她一条贱命!”      我不由自主地摸上衣领。      雪绒掩住的皮肤下,有一道已经褪得极淡的伤疤。彼时,安素带领一群宫女来羞辱我和明瑟,若不是我用她的银簪威胁,恐怕难逃羞辱。      明瑟得意洋洋,看向我道:“贤贵嫔,你可知道,安素姑姑是萧采女什么人?”      我漠然道:“不知。”      “是奶娘,感情堪比母女的奶娘。”明瑟拖长了音调,嘲讽道。      萧采女早没了昔日的傲气,加上单寡的衣物哪里抵得住寒风。在安素一下下的鞭影中,她徐徐往前爬行。      地上的积雪有半个手掌厚,淹没了她的膝盖。她每往前爬一步,便用手揉捏着膝盖。转眼间,她已经爬出了几丈远。      我不想再看,想转身离去。忽闻明瑟提高了声音:“怎么,贤贵嫔这么快就失了兴趣?”      我淡然回头,道:“回容贵妃,臣妾身体不适。”      明瑟嗤笑一声,一步步向我走来,堪堪停在离我一尺的地方,道:“看你这云淡风轻的样子,还以为贵嫔你真的是与世无争呢。”接着,她咬牙,一字一句道:“可实际呢——最会谋算的莫过于你了。”      到底什么时候,明瑟竟是这么恨我了?      我默然望着她,笼在暖袖中的手,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腕间的那根红线。      尽管我从未想过要江朝曦对我倾心,尽管我扪心自问对明瑟没有亏欠,可终究——      这世间最伤人的情感就是爱而不得,她也算是一个可怜人儿。      我没有做声,再不理会,转身便向轿子走去。      明瑟在身后咬牙切齿地道:“倒是忘了问一句,贵嫔这是从天牢那边来的吧?”      我一凛,回身看她。      明瑟盯着我,唇角微弯,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。      “太让我失望了,那个女子——竟没有替我杀了你。”      低低的声线,和寒风一起扑在耳畔,却更加冷冽。      明瑟的脸蓦然变得那般陌生。我怔在原地,浑身冰冷。      记得浮生临死前,曾凑在我耳畔说了一句话。      她说,小心。      浮生在让我小心什么?      我脑中念头电转:浮生入狱有一段时间了,她若要自杀,为何偏偏挑我去探视的时候?她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毒药?      还有,浮生是如何得知,我和江朝曦早已知道她的身份,利用她来指控萧王?      僵立的时候,明瑟走到我的面前,阴测测地道:“本宫去见过浮生了。”      “是你给她的毒药?”我失声道。      “是。”明瑟冷睨着我,“我将你骗她的事情都说了,让她把毒药藏在指甲里,伺机行事。没想到,事到临头,她竟然放过了你。”      “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天牢看望浮生?”      “本宫不知道你是否会去,但只要有这种可能,我就不能错过这样的一个机会。”面前那张朱唇轻轻一开,吐出最刺耳的话,“本宫想,最好是有人替我解决了你,省得脏了我的手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”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了。      明瑟顿了一顿,复又恢复了优雅的姿态:“洛溪云,你总有一天会明白,我为什么要这么做。”      她傲慢地一侧身,便撇下我离开。我不管不顾地对着她的背影喊:“到底是为什么,我们竟然走到了这一步?!”      明瑟的脚步只是停了一停。      “总有一天,我会让你知道原因。”      她冷冷的声音传来。      我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,心如刀割。      傍晚时分,江朝曦终于出现在咏絮宫。      合不过几日不见,他很明显清减了,周身的冷冽气质中,带了一丝肃杀。      我朝他盈盈一拜:“臣妾不知皇上大驾,有失远迎,还望恕罪。”      他问:“爱妃此言差矣,你应知道朕要来。”      他没让我起身,我只得继续保持屈膝的姿势。江朝曦勾起我的下巴,冷冷地扫了我一眼,猛然将我扯入怀中。      胸口上的伤还未愈全,这么牵扯,我不由得痛呼一声。江朝曦面露悔意,忙将我轻推到榻上,蹙眉问道:“是不是太医怠慢了,怎么还没好全?”      说着,他的手往衣领内探去。我两颊一烫,抓住他的手,低声道:“已经好了很多了。”      江朝曦略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,一对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视。      我知道他此次来定是为浮生自尽之事,反正也瞒不住,终于耐不住,道:“皇上,臣妾知罪了。”      他淡淡地道:“你何罪之有?”      我道:“臣妾没有获得皇上允许,便私闯天牢看望浮生,但浮生的死和臣妾没有关系。”      江朝曦眸色深沉,道:“朕知道和你没关系。”他将手抚摸上我的脸,若有所思地道:“不过,朕不是怪你这个!”      我很是意外,但是思前想后,一点头绪也没有:“请皇上明示。”      他捏住我的下巴,凑近我道:“再想想!”      我茫然地摇头。江朝曦盯着我,唇角微扬,道:“朕说过,不要你再管这些事情。”      我恍然大悟。是了,他的确如此说过,他不想再利用我,所以要我安安分分做一名宫妃便好。      只是……      我思忖了一下,正色道:“皇上让臣妾不再管这些事情,可倒是把浮生之事都告诉了明瑟。”      他的指甲轻轻在我脸颊上一刮。接着,江朝曦笑道:“怎么,还是吃味了?”      我垂了眼眸,没有说话。      他叹了口气,道:“朕既然打算让容贵妃来出这个头,自然要告诉她一些内幕,你不要多想了。”      因为早先见江朝曦进来,花庐就遣了宫女出去,只留在外间。四周一时精密无声,只有宫室正中央的金猊兽炉里,明明灭灭的白炭条燃着,细微的毕剥声透过黄铜炉体上的雕花镂空,遥遥传来。      在这样温暖的宫室里,他抱着我靠在榻上,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,一只手轻轻地挠着我的脸颊。      不可否认,这般静谧又欢喜的时刻,足以长久地铭记。      长舒了一口气,我躺在他怀里,渐渐放松了身体,往江朝曦怀里蹭了蹭。他轻笑一声,抬手往我鼻尖上一刮,低低地道:“痒。”      宠溺的语气,让我蓦然生了几分孩子气。我笑道:“皇上也让臣妾痒了,所以臣妾得饶回来。”      他面上笑意更深:“爱妃真是淘气。”      我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蹭:“臣妾不是淘气,只是想起母亲,也想孩提的时候了。”      江朝曦轻笑,温声道:“溪云,今年的祭祖典礼结束后,朕便让礼部开始准备册封礼,封你为贤妃。明瑟虽是下了册封的诏书,但还不算正式晋位,所以也放在一起举行封妃礼吧!以后你和她一起掌管六宫,好不好?”      他的话太过突然,让我有些茫然,一时无话。江朝曦继续道:“朕寻到了玄铁宝藏,现在全国上下士气大振,南诏国威大增,你被封妃也是众望所归。”      我惊道:“玄铁宝藏……找到了?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地图虽然和实际的地形有些模糊,但已经寻到……用凤螭打开密室,里面的确是玄铁矿。”      他从怀中掏出那柄玉梳,插入我的鬓发,望了一望,笑道:“好看,以后你就戴着吧。”      我道:“哪里能随便戴着,还是让臣妾妥善收着。”      他倒是没在意,道:“也罢,终归是你的东西,你怎么安置都行。”      我抬手将羊脂玉梳正了一正。羊脂玉特有的凉意,从指尖沁入体内。      想我洛家祖父当年,举着玄铁打造的兵器,征战南北,马革裹尸,金戈铁马万里如虎。敌军只要看到洛家军的军旗,就会闻风丧胆而逃。      如今洛家军的玄铁矿落入南诏之手,也算是振奋了南诏的国威。      他封我妃位,我该叩首谢恩了。      可是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我,有什么事情不对劲。      恍惚间,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话又响在耳畔:“溪云,这凤螭关乎我们洛家的一个重大秘密。守着秘密,会埋下祸患,可若毁了秘密,也同样朝夕不保。”      “溪云,我宁愿你生在普通的人家,再也不要沾染一丝一毫的富贵……”      蓦然,萧采女在雪地里跪行的惨状,生生撞进我脑中。我失声道:“皇上,臣妾不要封妃!”      江朝曦敛了笑,一瞬不瞬地盯着我。“怎么了?”      额上沁了一层冷汗。我抬手用锦帕拭去,强笑道:“臣妾……只是想到了母亲的训诫罢了。她曾嘱咐我不要将凤螭示人,不要探究凤螭的秘密。”      还有,她宁愿不要我沾染一丝一毫的富贵……      江朝曦的身体蓦然一僵,旋即又恢复了常态。      他道:“你想多了,封妃是势在必行的事情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,“后宫里得势的妃子,多多少少牵扯着朝堂上的事。有些事,朕也不得不为之。朕心里,其实只有你一个人的。”      得势的妃子……他在指明瑟吗?      我失了神:“臣妾的确多思了。”      有宫人进来,道:“皇上,贤主子,兰林宫的紫砂在外守候,说是容贵妃备下了晚膳,请皇上过去。”      细细的一声,让我的心不复平静。      江朝曦淡淡道:“知道了,下去吧。”      我抬眸看着江朝曦。他的这句回答,是应了去,还是不去?      他道:“溪云,朕明日再来看你。”      心猛然一沉。      我不动声色地福了:“恭送皇上。”      他点点头,提步走出宫室。外间早有宫人候着,为他整理衣冠,披上鹤氅。      “溪云,等着朕。”      他落在我耳畔的话,温软缱绻。我突然有些不舍,伸了手去扯,可是只一个犹豫之间,手扑了个空。江朝曦已经登上了轿辇,隐入轿帘之后。      我尴尬起来,忙收了手,却觉人群里有两道目光,大不敬地看着我。循去一看,竟是紫砂。她站在轿辇旁边,冷冷地睨着我,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。      是了。      紫砂自然是得意的,因为明瑟现在是后宫里一等一的宠妃了。      我站在风雪里,望着轿辇远去的方向,久久伫立。      “娘娘?”花庐从旁边急匆匆地走过来,“回宫吧。”      我点头,将手搭上她的手。她脸色一变,低呼:“娘娘,你的手!”      锦帕上的血如梅花点点。原来我方才想得太入神,无意中掰断了指甲。      我苦笑一声,将手指裹进锦帕,道:“不碍事,只是……有些心寒罢了!”      待回了宫,宫门关好,花庐才伏在我耳边道:“方才琼妃使人来送信,说要见主子一见。”      我心里一凛,沉思道:“不见。”      如今,琼妃被软禁,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太多耳目,我不可能毫无顾忌。      花庐依着我的意思回了,片刻后却又进来,神色古怪:“娘娘,那人说早料到娘娘不肯见,所以给琼妃带了一句话。”      我问:“什么话?”      她神色犹豫,吞吞吐吐地说:“她说……总有一天,你会帮她。”      “她有没有提及要我帮她什么?”      “没有。”      我盯着花庐道:“琼妃让人带的不止这一句吧?”      花庐脸一红,道:“娘娘英明。”      “你如实禀来。”      “琼妃还说,大祸将至,娘娘倒还坐得住。”      大祸?      我细细思忖,自从岳文武死后,和议的事情就搁浅下来,两国关系也变得微妙。得不到南诏的确切意图,襄吴便无意让哥哥班师回朝。      继续守城,也是哥哥的意愿。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行动才是。      可琼妃口中的大祸,是别有所指,还是耸人听闻呢?      我垂眸沉思:“大祸将至……依你之见,琼妃是什么意思?”      花庐沉默了一会,道:“娘娘,琼妃难道是指,容贵妃突然得宠是娘娘之祸?容贵妃未免风头太盛了。”      我道:“你也觉得容贵妃得宠很奇怪?”      花庐目光一沉,缓缓地点了点头。      我叹了口气,道:“知道了,你下去吧。”      琼妃带给我的那句话,从头至尾透着股古怪。异样的感觉如一线草蛇,悄然爬上心头。      我推开窗子,只见外面夜幕降临,天染浓墨。         【第二十四章】解谜团 侠意走偏锋      一个月后,南诏终于有了和议动向。经过一番交涉,襄吴将青州献给了南诏,两国停战,天下太平。      哥哥也得了圣旨,任为雍州和徐州的军统领,继续驻守两州。所屯兵马因歇战事,均散于田间。      得了这个消息后,我松了一口气。洛家和襄吴都安好无恙。      又过了数月,新春过后又落了次薄雪,寒气便退了不少,失了以往的咄咄逼人。      我再不过问外间的事情,安安静静地呆在宫里。最近几日,江朝曦越来越喜欢来咏絮宫品茶,于是我每日收集晨露、筛水煮茶。青花墨瓯里散出的那一缕茶香,是我经年祈盼的静好。      “听闻太后近日病得不轻,皇上可去瞧了?”      “看过一次,无甚大碍。”江朝曦轻答。      这之前,我曾去太后宫里请安定省,萧太后脸色蒙着一团死灰,一副萎靡的模样,每次都是说不上几句话便休息了。后来,干脆称病阖宫,谁也不见。      如今太后空有尊位,不过是个空架子,随着萧王一族的诛灭,外戚气数已尽。      我温然一笑,将茶端给江朝曦。蓦然,我留意到他腰上挂着的,仍是当年那个缂丝锦囊。      齐太妃在锦囊里绣的那行诗——待到三军重抖擞,再无独望雁南飞。对江朝曦而言,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意义?      我想起齐太妃,忍不住笑问:“皇上还戴着这个锦囊?”      江朝曦闭目闻香,静了一会才答:“嗯。”      “这么久了,难怪皇上说,送这个锦囊的,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故人。”      由此,他目光蓦然多了几分锋利: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,是听到什么传闻了吧?”      我道:“臣妾好久没走动了,宫里有什么动静都不知道,哪里听到什么传闻?”      他似有什么心事,握住我的手:“溪云,你答应过我,再不管这些事的。”      我默然,任由他握着。他静了一静,道:“溪云,随朕去看看齐太妃。”      我心跳漏了一拍。“皇上?”      他的神情肃然,抿紧唇便往外走。我只得随他一同乘辇到了景华宫。一路上,我细细思索着江朝曦的神情,怎么都猜不透他如今的所思所想。      未到宫前,遥遥便见华绫立在宫门迎驾。江朝曦下了歩辇,低声问:“今日如何?”华绫低头道:“还是老样子。”      我心中讶然,趁着往里走的当口,低声问华绫:“太妃怎么了?”      华绫道:“太妃病着,一直不肯吃药。”说到这里,她微叹了口气:“还不是为着求皇上放过洵王。”      我心中一沉,眼角扫过肃然宫道,只觉暗处涌动着一股刀兵之气,看来这景华宫周围应藏着不少暗卫。      惴惴然进了宫室,鼻翼间顿时弥漫着一股药味,挥之不去。轻罗帐后,齐太妃拥被而坐,面容憔悴,一双眼睛蒙着股死气。一旁有宫女端着药碗,轻声劝慰,但齐太妃别过脸,看也不看那药碗一眼。      宫女见江朝曦进来,正要行礼,被他挥手制止。江朝曦接过药碗,温声道:“太妃,药已煎好,朕来喂你。”      第一次见到江朝曦如此屈尊绛贵,我心中讶异。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,齐太妃如此要挟,江朝曦竟丝毫不动怒。      为什么?      齐太妃依然目光冷然,丝毫不为所动。我盈盈上前,道:“皇上,让臣妾来吧。”江朝曦目光黯淡,略一点头,将药碗递给我。      齐太妃这才转过目光,直直地盯着我。待我在床边坐下,她突然道:“老身想和贵嫔说几句话。”      江朝曦是神情一滞,随即恢复常态,道:“溪云,照顾好太妃。”目光在我脸上掠了一掠,便拂袖出了宫室。      我将汤药舀了一勺,递到齐太妃嘴边,她却侧头避过。“太妃,你这是何苦呢?”我叹了一句。      她淡然道:“十几年前我被打入冷宫,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咏絮宫。眼下我时日不多了,自然还是回不去。不知道宫里的柳絮可开始飘了吗?”      我温然道:“柳絮纷飞,如雪曼舞,煞是好看。太妃来日方长,年年岁岁都能看到。不过太妃若是现在想看,臣妾就使人准备一番。”      她道:“没用了。”      我适才注意到,如今将近四月,齐太妃竟裹着厚厚的绒毡。暖袖的雪绒用料很足,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。      我劝道:“太妃,还是吃药吧。”      齐太妃抬眸看我,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半晌才喃喃道:“你很像我……”      我一愣,只听她又道:“皇上也像……很像天齐。”      “天齐”这两个字,我是第一次听到。我正想询问,忽觉齐太妃抓住我的手。她表情怪异,问:“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,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?”      我一怔。      我知道那些在心头萦绕不去的疑问,今天就可以解开谜底了。真相唾手可得,我反而有些不安。      如果真相很残酷,那么我还要继续探知下去吗?      我有些忐忑,环顾了一眼四周,静寂无人。犹豫了半晌,我终于下定决心,问:“太妃,你为何宁愿牺牲洵王的前途,也要帮助萧后所出的皇上登位呢?”      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?”      “是。”      “哪怕这真相对你无益,甚至有害?”      我想了一想,笃定道:“但求一个明白。”      “好个但求一个明白!”齐太妃颤巍巍地向我靠近,她的唇语几不可闻:“我……其实是皇上的亲生母妃。”      心头如有闪电劈过。尽管我也曾做过类似的猜想,但真的听到这么一句,我还是震惊万分。      难怪皇上会对自己母族萧家心狠手辣,原来萧太后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。      我急问:“那江楚贤呢?”      齐太妃道:“洵王小皇上三岁,是皇上同母异父的兄弟。”      我怔住,心思电转。      全天下都知道,江朝曦的生母是当朝萧太后。如果真的如齐太妃所言,那么萧太后当年瞒天过海使出夺子之计,足以震动山河!      我猛然侧过脸,道:“太妃,别说了!”     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“怎么,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对当今皇上如此忠心吗?”      我在怕什么?怕这个秘密给我带来不幸?      恍惚间又想起那个男子。他杀伐果断,他神秘优雅,他胸怀城府。想要知道他的一切,我已经陷入这个欲望无法自拔。      一念及此,我正色道:“太妃,你继续说吧。”      齐太妃长舒一口气:“多少年了,这个秘密终于可以一吐为快。”她拍拍我的手,继续道:“我是南武三年入的宫,当时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恋人。每年的春天,他都会在柳树下为我舞剑,而我在一旁看得痴了。后来,家族为了巩固地位,硬是将我和天齐生生拆开。入宫时,我已经有了天齐的孩子。”      我“啊”了一声,轻掩了唇。宫妃所怀的并非龙裔,那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啊。      她眼神空茫:“从得知有这个孩子之后,我便一心夺宠,就是为了保住我和天齐的孩子,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子。可是我的盛宠惹来了嫉恨,当年的萧太后为了排挤我,打通接生的宫人,趁我产后昏迷之际,将我刚诞下的孩子换走,并诬陷我诞下的是一名死婴。她自己事先装孕,倒是将我的孩子假作是她亲生。”      那个孩子,很显然就是江朝曦。      “那……天齐后来如何了?”我犹豫再三,试探地问。      齐太妃凄然道:“死了!有人揭发他有谋逆之心……他便被一道圣旨召进宫中,死在了先帝的剑下。”      我心中凄惶,垂眸不语。      “天齐一直都想着登上九五至尊,他实现不了,我便让他的孩子去实现!”齐太妃冷冷道。      原来,齐太妃帮助江朝曦登上帝位,竟是有这么一层原因。只是这么多年,和自己的儿子离散,听着他疏离地唤自己太妃,恭敬地喊别的女人母后,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?      血浓于水。为了助自己的孩子登上帝位,齐太妃不惜牺牲了自己另一个儿子的前途,该是多么戳心的事。      我道:“太妃,不管如何,你实现了毕生愿望。”      她眼神凄楚,摇头道:“他们兄弟相残,我悔不当初,悔不当初啊……孩子,请你弥补我犯下的罪过。”一边说着,她的声音一边低下去。我眼瞅着她精神不济,忙给她盖了被。      我极力稳住心神,服侍齐太妃睡下,才走出宫室,看到华绫站在宫廊下远远地候着,便走过去道:“太妃睡了,不过情况还是不太好。”      华绫眼圈有些发红:“贵嫔有心,皇上在花厅等候娘娘。”      我点了点头,由着两名宫女带路。一路上,三月春光灿烂,灼得人眼眶生疼,几欲掉泪。      到了花厅门外,只听里面有人说了一句:“……太妃病入膏肓,如今已是金石无效。依臣之见,时日不多了。”      我脚步一顿,在门外停下。      江朝曦的声音失了往日的底气:“还剩多少时日,你如实禀来。”      “回皇上,太妃估摸着,就这三、五日的光景了。”      我听到这一句,只觉得脚步发虚,再也迈不动了。      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声音。四周那么静,静得好似花厅里并没有人,静得好似这满园的花影烟光都胶凝住了一般。      忽听江朝曦扬声道:“打算在门外站多久?”我恍若梦醒,忙进了花厅。      江朝曦在厅内正襟危坐,旁边立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。想起齐太妃对我吐露的前朝往事,再想起太医对齐太妃所下的诊断,我一时心乱如麻。      “溪云,太妃有没有服药?”      我跪下道:“臣妾无能,太妃……没有服药。”      江朝曦略点一点头,眼睛里黯了一黯,半晌才道:“贵嫔告退吧,你们也都下去,朕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      宫人们告了退,鱼贯而出。我站着原地,丝毫未动。他抬眸看我:“怎么还不退下?”      “臣妾想陪陪皇上。”      “朕说了要你告退。”他有些不耐。      “臣妾想陪陪皇上。”我淡淡道。      他神色显出几分疲惫来,不再和我坚持,只是那目光有些茫然,仿若在看着窗外,仿若又什么都没有看。稍一留心,还能看到他嘴唇下新生的青须,给他的落寞中又添了几分颓唐。      他解了腰上的锦囊,放在手里摩挲着,转目看我:“过来,陪朕说说,你八岁那年得了这个锦囊,该是看到了锦囊里的小字了吧。”      我道:“回皇上,看到了。当时溪云就觉得,这行诗暗隐哀伤。”      他沉默不语,许久才怅然道:“大雁归来了。”      我有些意外,抬头透过花厅纱窗,果然看到天边荡一溜儿人字形的鸟队。只听江朝曦吟道:“待到三军重抖擞,再无独望雁南飞。”随即,他扯了扯嘴角,自嘲道:“那你有没有觉得,这句诗除了暗隐哀伤,还很可笑?”      我惊道:“皇上,没有……”      他不听我的否认,低着头不辨神色,道:“你莫要解释,如今——连朕也觉得可笑了!”      我愣住。      “说什么再无独望雁南飞,说什么家人团聚!朕现在贵为天子,号令三军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可……到头来还不是孤家寡人。”      可想而知,那句诗对于江朝曦而言,是激励也是希冀。掐指一算,他们母子相聚不过数月,便要天人永隔。说起来,这一生不是生离,就是死别。      我说了要陪他,可此时任何安慰的话语都会失了力度,只得无声地走过去,轻靠在他的肩膀上。他身躯一颤,苦笑着说了一句:“溪云,给朕备茶。”      我应了声“是”,见案上温着一壶香茶,便倒了一杯递给他。江朝曦抬手接了,却不喝,只握在手中。      我正在暗暗生疑,忽见江朝曦手背上青筋暴起,“膨”的一声,那瓷盏已经变成碎片,深深地刺入他的手掌。      我惊呼一声,便要喊人,被他一把拉住。眼瞧着鲜血淋漓流下,我发了急,扯了帕子去捂,他却避开我的手,将那一把瓷片握得更紧。      “皇上,不可!”我急得眼泪掉落下来,他却任由鲜血淋漓而下,苦笑道:“溪云,不用包扎了……这样子,我才好受些。”      我凄然道:“皇上,太妃福大命大,有上天庇佑,也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。再说太妃为何拒绝服药,皇上应该比谁都清楚,不如遂了太妃的心愿,放过洵王……”      话音未落,我已觉失言。江楚贤已是叛军,是南诏最大的隐患。放了他,他也未必会放过南诏。      江朝曦展开受伤的手掌,淡淡道:“朕就是清楚自己不能放过洵王,不能遂了太妃的愿,才会这样惩罚自己。”      他静静地看着我,看得我很不自在,才道:“你知道齐太妃到底是谁?”      知道江朝曦这个秘密,绝不是一件好事。不过,我隐瞒得了吗?      “是,臣妾知道。”恐怕此刻我想装作不知道这个秘密,也晚了吧。      他靠上软榻,闭了眼睛,一颗晶莹泪珠悄然落下。      他有几分疲惫地说:“传太医。”      片刻,几个太医进来问诊,包扎,开药。整个过程中,所有人都噤若寒蝉,没人敢对江朝曦的手伤多说一句话。     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齐太妃。      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那个年轻的帝王展露出他脆弱的一面。      只记得,在太医赶来之前,江朝曦开始疲惫无力地笑。他搂住浑身颤抖的我,一遍一遍地问:“你说,将至亲逼上绝路的人,死后会不会下地狱呢?”      我伏在他的肩头,一遍一遍地告诉他——      不会,不会下地狱的。      就算你下了地狱,我也要跟着一起去。      我这样回答他。      三天后,齐太妃殡天了。与此同时,我也得知了华绫的死讯。      华绫是自尽而死。她悲恸欲绝,触柱而亡。      宫里上下为此唏嘘了很久。江朝曦下旨,以太妃礼厚葬齐太妃,与先帝合葬东陵,并将华绫追封为二品女官,赐姓为齐,以厚礼葬。      南诏国上下一片缟素,九重帝宫一夜之间披上一层霜白,仿若落了白雪开了梨花。没有人明白江朝曦为何如此看重一位太妃,更何况还是一名叛变王爷的母妃。      恍惚间,我总会想起齐太妃彼时的神情,她提起那个名叫天齐的男子时,脸上溢出的笑容无比满足而美好。      在她生命里出现过两个男子。一个是心头爱,一个是眼前人。齐太妃念了天齐一辈子,却连一点缅怀都不分给先帝。      哪怕那个男人曾经给过她无数的权势和恩宠。      我想,最后的时光里,她应该很快乐,因为终于要和心上人相聚。      当护送灵柩的丧队举着灵幡,踩着超度亡灵的诵经声,缓缓步出皇宫的时候,我看见江朝曦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城墙之上,目光冷漠而坚定。      风丝拂来,卷起他的袍角,荡开来又落下去,如此反复。      我不忍,上前轻握住他的手。他却略一用力,便挣了开来。      我看不透他。他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,于是他的背影是那般茕茕孑立。      偶尔,我也会想起那天的江朝曦,听到亲生母亲命不久矣之后,生生捏碎了茶盏,刺破自己的手掌。那时候的他,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自己的悲伤,反而让我更觉得他有三分真实。      而不像现在,尽管近在咫尺,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隔了天涯。      繁花落尽。      齐太妃的丧事冲去了不少春情,皇宫上下笼着一层更甚以往的肃穆气息。等到祭祖大典临近,已是夏意浅浅的暖日了。      礼部每日遣人送折子请我过目,有关于祭祖大典的一些事宜,也有册妃大典所需早早备下的服侍、礼数以及各宫、各贡奉。      我将折子丢给花庐:“眼下正是准备祭祖大典的时候,难得礼部有心,早早开始准备册妃大典。不过这一条条得也太过繁琐,看得我头疼。你替我做决定就好,一切从简。”      花庐道:“奴婢哪敢僭越。”      我叹了口气,道:“你知道的,我入宫也不过是一年,就要掌管这后宫里大大小小的事。你帮我做些,算你为我分忧。”      花庐愣了一愣,接过我手中的折子,又递来一杯温茶,柔声道:“替娘娘分忧自是应当的,只不过奴婢要多一句嘴。当初皇上是指明了容贵妃和娘娘共同掌管后宫的,哪里只见娘娘一人操劳,不见那一位出面的?”      我啐了她一口,笑骂:“你这蹄子胆子肥了不少!揽事等于揽权,如果不是凤体违和,谁会放着好好的事不管?容贵妃感染风寒,哪里就如你说的那样!”      花庐面色一沉,嘟着嘴巴咕哝道:“昨儿我还撞见贵妃宫里的宁柔宁温偷偷和几个小宫女玩儿呢!若真是凤体违和,她宫里的人怎么不打紧地伺候着?”      一个念头从我心头闪过。我脱口而出:“当真?”      花庐点头:“是啊,我看着她们两人踢毽子可上头了,足足逛了大半天,后来是紫砂找来了,二话不说将两人拎了回去。”      我和明瑟之间的情分算是荡然无存了。从她在薰笼里下了白竹散,我便对她多了一层防备。她自然也不再和我亲近,这几个月的寥寥几句,也都是客套话。不过,明瑟一个月前忽然病倒,太医说是偶感风寒,谁都不得去探视。所以,我有好一阵子没见着她了。      我有些失神,自言自语道:“此事有些古怪。”      “娘娘,哪里古怪?”   我凝眉想了一想,道:“花庐,使人进来为我梳洗更衣。”我吩咐道,“我要去看望容贵妃。”   “可……可容贵妃阖了宫谁也不见啊。”   我淡笑道:“她阖宫不见,可谁说要去她宫里才算是探视?”   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脑中,搅乱了我的心境。我现在宁愿一切都是我多想了。   甫一入御药房,便有几名熬药的太监向我跪拜:“娘娘金安。”因着江朝曦的宠爱,宫人们对我很是恭敬。   “起来吧。”我淡然道,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走过去,目光却一一扫过那些熬着汤药的砂锅,“咦”了一声,厉声道:“大胆,你们怎么当的差!”   几名太监脸色一白,重新跪了下去:“小的……小的不知是何事出了纰漏,还请娘娘明示。”   我一指那些瓦罐,厉声问:“怎么不见你们为容主子煎药?你们瞅着我们是襄吴来的,打心眼里比不过你们南诏的正牌主子吧?”   一席声色俱厉的呵斥,让几个太监手忙脚乱,又是谢罪又是煎药。我冷眼旁观,待一个小太监将煎好的药汁放入红木漆盒,我才慢悠悠地道:“花庐,将药带上,我们亲自送去。”   花庐想说什么,被我用眼神制止。待出了御药房,走了一阵子,我才对她道:“去,挑个没人的地方把药倒了。”   “娘娘,你把药倒了,我们怎么去兰林宫一探虚实啊?”   我叹了口气:“不用探了,容贵妃恐怕已不在宫中了。这药若是送过去,只会让人家知道咱们去御药房走了一遭。”   花庐愕然:“容主子不在宫里头?”      我道:“御药房必须按照太医的处方来煎药。方才我在一旁看着,只看见他们拿来的那张处方,上面墨迹未干,分明是匆忙之中写的。何况,以容贵妃如今的地位,她若是得病,御药房还能少煎了她的药?所以生病分明就是幌子。这碗药,咱们就算是送到了兰林宫,也不会有人喝它。”      花庐脸色一变,急匆匆地走开。再回来时,她手里木盒中的碗已经空了。      明瑟为何称病,为何不在宫中,这一切让我心思烦乱。心念千丝万缕,却一根都抓不住。      距离祭祖大典还有两天的时候,明瑟出现在咏絮宫。她穿一身俏紫锻花宫装,扶着紫砂的手施施然走进来。      我上前见礼:“见过容贵妃。”      她眉目含笑道:“免礼。这段时间都靠贵嫔打点,委实辛苦了。”      她笑得那样自然,仿若那个口口声声说恨我的女子,并不存在。我淡笑道:“容妃客气,臣妾也不过是尽到本分。”      “就算是本分,也是劳神的事情。本宫自会向皇上禀告,给贵嫔讨赏。”      说话间,花庐上了一盏碧螺春。明瑟接过来,低头吹了吹茶沫,呷了一口茶。      我趁机细细端详她的气色,并无不妥之处,只得道:“前阵子听闻你病了,现在可大好了?我这宫里你也见了,人来人往的,不然我可要入静室为你吃斋祈福。”      明瑟神色坦然,道:“贵嫔有心,本宫身体已大好了。”      我道:“过几日夏国六皇子殿下来访,皇上吩咐设宴和歌舞,估计到时候又要多忙一阵子了。”      明瑟眯了眯眼睛,道:“姐姐莫不是记错了?同来的还有北方的大月国二皇子。”      我有些尴尬,忙道:“是我记错了。”      其实并不是我记错了。      我故意略去大月国皇子,只是为了试探一下明瑟到底是否真的离开过皇宫。没想到,她竟是对皇宫中的动静了如指掌。      送走了明瑟,我揉了揉额头,叹了一口气。      明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,难道这段时间她真的没有离开过?      而且,她没有理由出宫,也没有理由错过筹备祭祖大典这个展示自己的机会。      难道是我猜错了?      我靠在美人榻上,望着窗外飘飞的柳绵轻轻摇摇地荡过眼前,一时间出了神。      转眼间,祭祖大典到了跟前。      祭祀是在西山陵,王爷、五品官阶以上的臣子、正三品以上的宫妃和命妇随行。队伍外围是佩戴刀枪的皇帝亲卫军,组成了两道铁墙将皇族拥在中央。      前方长龙般浩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。我穿着朝服坐在肩辇上,挑起帘子一角往外望去。      琼妃的肩辇在我的右前方,透过摇晃的柔软纱帘,隐约可以看到她窈窕的身影。      这段时间软禁似乎磨光了琼妃所有的棱角。步入肩辇的时候,明明离得那么近,她却没有看我一眼。可以看出,这些日子她明显清减了,眼神也失了往日的凌厉,只透着一股漠然。      我盯着琼妃的肩辇看了一会,也不见她有何动作,只得放下车帘。      祭祖仪式很是繁琐,等结束回宫,已是西落西山时分,众人都有些乏累。仪仗队伍依旧整齐划一,但那股锐气远不及原先。      我只感觉乏力,身子一歪靠在软垫上休息。正闭目养神间,蓦然一个锐利的声音破空而来,将皇家的肃穆生生撕裂。      竟是铁器将木头击碎的声音。      一瞬间呼声四起:“有刺客,有刺客!”      “有人放火箭!”      接着,肩辇猛然晃动,是抬辇的人惊慌失措起来。我惊得心怦怦乱跳,好不容易才在摇晃的辇中稳住,掀开帘子一看,只见整个皇家仪仗中有几处着了火。由于距离太远,一时辨认不出。      “皇上有没有事?”我大声问。一名禁军教头策马过来:“娘娘不要惊慌,皇上没有危险。放火箭的是几名刺客,即刻便可捉拿!”      言毕,他向队伍大喊:“莫要惊慌,听我号令!”      我举目望去,仪仗队外围的军士严正以待,而仪仗队经过一番整顿,虽明显了好转,但还是被冲得有些变形。琼妃的肩辇给挤得到了边上,周围一片混乱。     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。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。     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吧。      未及念头闪过,不远处一道身影从高高的肩辇上跃下。转眼间,便隐入汹涌的人群中,消失不见。      琼妃!      呼喊尚未出嗓,琼妃附近的军士阵已被攻开一个缺口。火光随着喊杀声、刀枪相碰声滕然而起。有人大喊:“刺客劫持了琼妃娘娘,保护娘娘!”      方才对我说话的那名禁军教头双眼一眯,冷笑道:“想劫走琼妃,他们也太看得起自己了!”说罢,他策马向琼妃失踪的方位奔去,大月弯刀映出森寒的光。      我心里冰凉一片。      方才看得真切,琼妃分明是自己跳下肩辇的。也就是说,她是有人接应她逃出去。      接应琼妃逃走的人,定是江楚贤所派。      我索性出了肩辇,只见琼妃身侧果然有几名身穿戎甲的蒙面人,正挥刀和身侧的军士一搏生死。这几人虽然武艺高超,但毕竟寡不敌众,眼看着就要被包围住。      若要在重重军兵的眼皮子底下劫人,凭这几个人显然不行。但若要人数众多,又不便于行动,没等深入皇家重地,便会被察觉。      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派这几个人来劫琼妃,只怕是以卵击石。      为了杀出一条血路,为首的蒙面人大刀一挥,轮了一个满月。我看得真切,却忽觉浑身冰凉。      那人的身手甚是眼熟。      正思忖间,那人一个回旋身,砍掉了身后士兵的脑袋。方位一变,我便可以看到他的正面。他虽是蒙面,但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睛却让我看了个真切。      我捂住嘴巴,惊叫一声。      哥哥!      没错。小时候,哥哥每次在院内舞刀,我都会扯着舞娘的手在一旁观看。彼时刀风猎猎,常常震落了一树桃花。      一套招式打完,哥哥披着一身桃花,转过头问我:“溪云,好看吗?”      “好看!”我甜甜地回答,等看到哥哥得意的笑容,故意一撇嘴,“只是桃花好看而已!”      于是哥哥追着我,说我耍赖。我和他在树下绕圈圈,银铃般的笑声飘荡在甜腻的空气中。      而现在,他就在不远处,用同样的刀法砍下一个又一个的头颅。那些喷涌的鲜血,如一瓣又一瓣摇落的桃花。      我怔怔地看着,眼眶一酸,泪水落了下来。      莫名地,我想起了琼妃托人捎给我的话。      “总有一天,你会帮我。”      琼妃恐怕早已知道,来接应她逃走的人是哥哥。所以,她才会对我如此说。      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!      我咬了咬牙,抱紧双臂,从肩辇上一步跃下,滚落到地上。身后传来宫女的尖叫声和呼救声。      尘土飞扬,呛得我直咳嗽。更让人难以忍耐的,是左臂上传来的剧痛,应该是脱臼了。我顾不得周围的尘土,大喊:“有刺客,救命!”     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我身边,混乱一片。有马蹄踩了我的肩膀,兵士的铁甲无意中刮出了更多的擦伤……这些我都不在乎,我甚至挣扎着不愿爬起来,只希望能多制造一些混乱,让哥哥的危险减少一分。      疼,真疼啊。      不知过了多久,我才被人捞起来,几名宫女抱着我进了一顶轿子。遍体鳞伤了折磨得我满头是汗,汗液甚至模糊了视线。      “娘娘,坚持住啊,太医很快就赶来了!”      我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作疼,揪紧了身下的软毯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      闻讯赶来的随行太医匆匆赶来,略一察看我的伤势,满脸惊异。      他一定想不通,受了这样的伤,我居然还能强撑着意识。      “立刻为娘娘包扎伤口,另外准备热水和白巾,娘娘右臂脱臼,要赶紧接上,不能等到回宫了。”太医忙不迭地吩咐,擦了擦额上的汗珠。      我一个激灵,大喊:“不要,不要为本宫接骨!”   “娘娘,脱臼严重,不赶紧接上,恐怕以后这条胳膊就要……就要残了啊。”太医劝道。      我咬牙道:“本宫说了,等等再接骨!”      宫女们面面相觑,其中一人甩帘出去,看来是去禀报江朝曦了。      我痛到浑身无力,泪水潺潺。      接骨的瞬间,据说那种疼痛能把人疼晕过去。      我不可以晕过去,我要知道哥哥是否安全。如果他不幸被俘,我定要拖着这条脱臼的胳膊,跪在江朝曦面前求他释放哥哥一条生路。说不定,他会因我的伤势动了恻隐之心。      所以,断不能现在接骨!      许是我的脸色实在是很难看,太医为我把了脉,沉吟了一下,道:“恭喜娘娘,贺喜娘娘!”      恭喜?难道是?      我一怔。旁边有宫女快嘴道:“沈太医,此事非同小可,你可要诊仔细了!”      太医继续道:“娘娘,臣从医二十年,不会断错脉象。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。”      腹中不知何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,这让我万分惊喜,手不由自主地就抚上了小腹。可心里终究还是喜忧参半,让我依然回不过神来。宫女们纷纷跪地贺喜,有相熟的已经劝道:“娘娘,事关龙裔,脱臼的伤不可以拖延了。”      可是,哥哥怎么办?      我狠了狠心,道:“谁都不准嚼舌,都给本宫清净一会!”      话音刚落,一人甩了帘子进来,明黄龙袍,雍容姿态,俊逸无双,正是江朝曦。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,反问道:“连朕也说不得?”   众人皆跪下叩首。我痛得浑身是汗,只紧紧地扶着车壁,垂眸不语。江朝曦容色冷峻,忽地伏腰下来,在我耳边道:“如你所愿,琼妃一干人等已经逃了。你可愿意接骨了?”      他知我甚深,自是揣摩到了我的意图。我无可辩解,便让太医为我接骨疗伤。接骨的那一瞬间剧痛无比,之后虽是左臂有了知觉,但还是活动得不利索。宫人准备了热水,拧了湿巾,为我擦拭伤口,抹上药膏。一番折腾下来,我只觉得浑身都虚脱了。      待一切妥当,我才得以倒在毯中休息。江朝曦看了我一眼,忽对旁边的宫人道:“都给朕下去!”      我见他面容中透着怒意,心里七上八下。果然,待四周无人,他冷眼睨着我,拳头紧握。我忐忑不安,道:“皇上。”      他哑着嗓子,道:“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。”      我心头钝痛,低了头默不作声。他恨声道:“你倒是好算计!为了琼妃,你不肯疗伤,宁愿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涉险!洛溪云,你怎么可以这样狠?”      眼前很快被泪水糊成一片。我颤声道:“皇上,臣妾没有想过利用这个孩子,从来没有!”      江朝曦凝目看我,目光复杂,好一阵子,才道:“你好好安胎,朕不许再出任何差错!”仍是斩钉截铁,但语气已经软了许多。      他一甩帘子,出去了。         【第二十五章】惊雷晓 丝雨细如愁      回到宫中,宫人已经得知我怀有龙裔的事,欢天喜地一片,忙着准备各种物事。花庐乐滋滋地道:“娘娘,先把这碗安胎药喝了。等下娘娘休息好了,就去看看皇上赐的好东西。”      我一言不发,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。花庐终于觉出不对来,问道:“娘娘怎么了?”      花庐打小就服侍我,这些年洛家沉浮,她也是吃了苦头的。我屏退了左右,未及说话,泪水已落了下来。花庐急了,跪在床边执了我的手道:“娘娘如今可哭不得了,若是龙裔有个三长两短,可怎么让奴婢交待?”      我饮泣道:“今日见到兄长了。”      她“啊”了一声,疑道:“娘娘见到公子了?”      我垂泪道:“是。他劫走了琼妃。”      花庐惊道:“娘娘,究竟是怎么回事?公子……公子怎么会这么糊涂,蹚这趟吃力不讨好的浑水?”      我道:“并不是公子糊涂,而是有些事情,到今天我才察觉。”      “什么事情?”      “你可还记得琼妃曾托人带了话过来,说什么‘大祸将至,娘娘怎么还坐得住’?”      花庐白了脸:“你是说,‘大祸’指的是……公子?”      我心情凝重,缓缓点了点头。若不是有异变发生,哥哥作为州军统领,怎么会玩忽职守,犯下劫走宫妃这样的事情?      今日之事绝不寻常。花庐忙安慰了我一番,服侍我睡下。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,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地纷至杳来。      次日,我刚洗漱梳妆完毕,就听见外间传来尖细的一声:“皇上驾到——”      我忙跪地见礼。江朝曦疾步而入,一把扶住我,道:“你如今有身子,不用这些虚礼了。”      他唇角扬起,布满血丝的眼里却没有笑意。我道:“现在还不显怀,臣妾身子利索呢,怎好废了这些礼数?”      他没有再和我争执,看我按例行礼,忽然苦笑道:“不管你如何过分,朕总是拿你没办法。”      我沉默不语。他伸手抚摸我的左臂,问:“还痛吗?”我答:“不痛了。”他闻言,将手按在胸口,凉凉道:“你可知,你不痛了,朕这里还在痛?”      我心中五味杂陈,不知如何应答。江朝曦继续道:“这次你放走南宫思言,等于让洵王失去最后一丝顾忌,也让朕平反叛乱少了一分筹码?”      “臣妾知道。”      “那你为何还要帮她?”      我深呼吸一口气,跪地道:“劫走琼妃的人,就是臣妾的兄长。臣妾不忍他身首异处,所以才犯下这欺君罔上大罪,还请皇上赐罪。”      他盯着我,蓦然仰头哈哈大笑:“我说那个武功盖世的人是谁,原来是洛统领!你们兄妹里应外合,将这场戏演得好,演得好!”半晌,他才止了笑,冷睨着我道:“你没有什么要辩解的?”      我道:“臣妾自知有罪,没有什么可辩解的。”      他道:“好!你罔顾自己的宫妃身份,私心杂念太重,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呆在咏絮宫抄写佛经,让你好好反省。”      我问:“那皇上……何时再来看臣妾?”      满宫除了柳树,还栽种了花期各异的花卉,所以即便落花轻飞,春色也未央。江朝曦背手而立,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,道:“不再来了,你自己……保重!”      他还是动了怒。      我没有安分地做一名宫妃,为了一己之私,让他失去了擎制洵王的筹码,平白生出了许多隔阂。      不知从何时起,我再也看不懂面前这个男人。      我不懂他的所作所为,不懂他为何突然宠幸明瑟。帝王的爱,难道真的如草尖晨露,倏忽便蒸发不见?      我掀开袖口,抚上腕间那根红线,抬眸看他:“皇上可还记得这根红线?”      是谁执着我的手,以红丝为盟,要与我做一对烟火夫妻?      江朝曦脸色一变,拳头攥起,手背上青筋突暴。本以为他会说些就什么,但他终究还是拂袖而去。      我将额头叩在冰冷的金砖地上,听着他的脚步远去,心头冷得像压了一块冰,一点一点融掉最后一点希冀。      之后的数日,我开始害喜,饮食不振,滴水难进。花庐没有经过这些事情,束手无策,急得团团转。好在宫里很快就派来了稳婆来照顾我的起居,经过一番调养,我的身体状况才渐渐好转。      江朝曦果然没有再出现在咏絮宫,只是遣卢太医每日来为我请脉。为此,我很是失落。花庐安慰我道:“娘娘,皇上既然遣太医每日来问诊,可见对咏絮宫还是关切的。等时日一长,皇上自会记挂着来看望。”      我苦笑道:“花庐,很多事情,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。”      除了请脉的时间,我坐在宫里抄写佛经。可是闲暇时还是忍不住回想起那天的情景——究竟是什么原因,让哥哥甘愿和江楚贤联手?      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曲折,也无从去打探,只能莫名地生出许多猜测。这些念头如缠绕成一团的丝线,无从可解。      一月之后,夏意渐深,腹部微微隆起,只是我愈发睡不安稳。      有民谚说:“孕妇过三伏,腹中揣火炉。”对于我来说,腹中内热,却也不能长时间吹风,食欲也下降了不少,光景真是难熬。      一日,日斜西山,暮色四合,重重宫阙上方飞着晚归的昏鸦。花庐走进静室,禀道:“娘娘,皇上今晚在裕华宫设歌舞宴,宴请夏国和大月国皇子,所以遣人来请娘娘去赴宴。”      我坐着未动,道:“本宫身体不适,你替我回了就是。”      花庐犹豫道:“可是娘娘总是闷在宫里,心情抑郁,对胎儿也是无益。”      这话倒是真的。望一望菱花镜里,双目无神,唇无绛色,我只能看到一张清寡无奇的脸。      我叹了气道:“那你为本宫梳妆,今晚……且去透透气吧。”      夏国和大月国皇子此次出使,无非是和南诏结好,互通有无。席间歌舞升平,高谈阔论,热闹非凡。      夏国皇子身着华服,兴到极处仰面笑道:“南诏物阜民新,国力强盛,今日一见,果然是名不虚传。”      大月国皇子附和道:“我大月国也是素来仰慕南诏已久,愿与贵国结下盟约。”      江朝曦拊掌一笑:“两位诚心而来,朕也是诚心相交。来,共饮此杯!”      教坊近日来编了不少好曲,闻之让人心旷神怡。众舞女舞姿窈窕妙丽,裙摆衣袖皆缀有轻纱舞带,在这样一个满月之夜,一眼望去,好一派月地云阶的胜景!      我懒懒地将半个身子靠在坐席上,欣赏着眼前的歌舞,心中暗自赞叹。这时,有宫人端着托盘来:“贤主子,皇上吩咐要娘娘不要饮酒,御赐清淡小菜八碟。”      托盘里果然都是适合孕妇口味的菜色。我抬眼望去,只见江朝曦坐在明黄的高席之上,此时恰好朝这边遥望过来。      这段日子不见,他清减了一些,精神却是矍铄,眸光锐利。我顿住呼吸,目光就那样越过纷飞舞裙,迷蒙月色,胶着在他身上,再也移不开来。      蓦然,一股异香冲入鼻中,让人很不舒服。      我皱眉,用袖子掩了,抬眸看到明瑟立在眼前,笑吟吟地看着我。她抬手将一杯马奶奉上:“许久不见贵嫔,今儿总算是聚着了,好让本宫说一声恭喜。贵嫔如今有孕,不便饮酒,本宫就敬贵嫔一杯马奶,聊表心意。”      我心中一个激灵,心里不禁提防,但不好明驳了她的脸面,只得强笑着接过。正打算装作呕吐回绝了这杯马奶,忽听江朝曦朗声道:“容爱妃还不快过来敬夏使一杯,莫要失了礼数,怠慢了贵客。”      江朝曦唇角微弯,眼中暗含深意。我心中一动,将手中乘着马奶的杯盏稳稳放下。      明瑟笑容一僵,道了声“是”,便施施然离开了我的坐席。她转身时,衣风带起的一股香又扑面而来。我心中一阵堵,扶了花庐的手,好一阵才缓过来。      花庐悄悄在我耳边道:“娘娘,刚才不还好好的吗?怎么这会子脸色这么差?”      我按住心口,道:“我闻着容贵妃身上涂的香很不舒服。你刚才在我旁边,可觉出什么端倪来?”      花庐回忆道:“奴婢闻着,好似……是仁丹油的香味,可又不太像……”      我心中登时雪亮,道:“你之所以闻着那不像仁丹油,只怕是放了过多的樟脑。”      “樟脑?娘娘,这……”      我冷声道:“你可知,那仁丹油里含的樟脑和按叶香,孕妇是万万不可多闻的?表面上看那仁丹油倒是无碍,只是无形中就已对胎儿有所危害。更关键的是,万一东窗事发,她只需一句‘用仁丹油只是为了提神醒脑’,就可以脱罪了。”      花庐倒抽了一口冷气。      高座之上,明瑟低头端坐在江朝曦身边,明显有些神不守舍。我心中寒凉,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广袖。      赫连明瑟,你何苦用这样阴毒的招数,步步相逼?      花庐悄声道:“娘娘,要不我们先行离席?”      我眯了眯眼睛:“扶本宫离席。”      话音未落,忽听杯盏破碎的尖锐声音。这声音如一柄利刃,将语笑晏晏的氛围生生撕裂。      谁都没有预料到,竟会发生这样的变故。      明瑟脚下躺着几片杯盏碎瓷,酒液洒了一地。她容色冰冷,一脚踩上那堆碎瓷,用脚狠狠地来回碾着。      她面前的大月皇子脸色突变,站起身,朗声对江朝曦道:“皇上,我大月诚心与贵国相交,没想到容贵妃对我大月国心有不忿,故意打碎酒杯,实是无视我大月国威!”      气氛陡然紧张。        我心中暗忖,故意打翻敬给大月皇子的酒盏,这哪里是明瑟的作风?      那边厢,江朝曦已经冷声道:“容贵嫔,你目无纲常,还不快向贵客请罪道歉!”      明瑟眸中含泪,朝大月皇子请罪。那一刻,我看到不少嫔妃捂嘴偷笑,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。      我不想看到这些登高踩低的画面,默然坐着不语。不想一旁的林婕妤笑着对我道:“容贵妃许是最近心烦襄吴的事情,才会犯下这等纰漏。贤贵嫔,你说是不是?”      “襄吴发生什么事了?”我下意识地问。      她掩口而笑:“原来贵嫔你还不知道啊……这也难怪,你最近被皇上禁足了一个月……”      言辞谈笑,我再也听不进去。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,太阳穴突突地跳。      我脑中只盘旋着林婕妤的话。      襄吴,到底怎么了?      我拧紧眉头,看向明瑟。她态度恭谨了许多,眸中看向大月国皇子的恨意却掩盖不住。      待无人注意,我对花庐悄声道:“趁人不注意,约容贵妃明晚来我宫里一叙。”      第二日,已到酉时,我将宫人遣去休息,只留了花庐在旁侍奉。一时等得无聊,便让花庐拿来一副棋盘,自己则抓着玉质的棋子把玩。      棋子敲落在棋盘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伴随着的还有偶然毕剥的灯花。      大约两盏茶功夫,明瑟着一身俏紫镶暗纹的宫装施施然走进来。她面无表情,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肚子,让我有些发怵。      我眼睛飞快地看了花庐一眼,手里依旧把玩着棋子,问:“容贵妃,你可直言相告,襄吴最近出了什么事?”      她不答,只双目无神地坐在椅子上。片刻后才道:“我知道劫走琼妃的人,是洛统领。”      一颗棋子从我手中滑落,掉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。      镇定,镇定!      明瑟如今诡计多端,手段很辣,我不能掉以轻心。      我道:“是他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?”      明瑟冷笑道:“可笑吗?你我看彼此不顺眼,可我们的命运还不是牵连在一起?呵,你兄长都沦落到那般境地了,你早就该猜到襄吴大乱!”      我低头默不作声,只听明瑟继续道:“十几日前,襄吴的盟国大月国,突然公然撕毁条约,进犯襄吴的边疆国土。”      大月进攻襄吴?难怪明瑟对大月皇子的态度有所不恭。      我道:“人若犯我,我必犯人。襄吴大可用兵抵挡,两国实力相平,相信这场忧患很快就能化解。”      她眼神空茫,喃喃道:“襄吴乱了,乱了!你以为大月为何敢冒犯襄吴?那是因为襄吴如今群龙无首!父皇年迈,久病在床。几位皇子也接二连三地战死。这还罢了,在对抗大月的这场战役中,太子亲自上阵,战死沙场!”      我急道:“你的消息可确切?”      明瑟漠然道:“千真万确。”      我沉吟道: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么襄吴的一些权贵就开始蠢蠢欲动,妄图分羹于天下了吧?”      明瑟道:“的确如此。如今,父皇尚余一子,是宁嫔所出,年前已封了梁王,可惜只是一个五岁大的孩子,就算登基也是大权旁落。更何况襄吴的皇室一族还有陈王、宁王,他们岂能安守本分?两族为了皇位剑拔弩张,想独善其身地保持中立绝无可能。眼下,是宁王占了上风。而你兄长洛鹤轩,就在这种宫廷倾轧中失势,被削去兵权,哪里还是两州统领。”      难怪哥哥会和江楚贤合作。怕是在这场宫廷争斗中,他手中的兵权根本保不住。      就如同面前的这一盒棋子,黑白对立分明,容不下任何含糊。      我有些气结,道:“堂堂皇子,护卫森严,怎会发生这种事?”      “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?江山易主,倾巢之下岂有完卵。”明瑟扶了扶髻上的一根钗,抬眸审视着我,问道,“我就明明白白地问了吧——如今,你可愿意和我联手?”      “联手如何,不联手又如何?”      明瑟道:“洛鹤轩如今是何等境地,相信祭祖那天你当时也看了个仔细吧?你若不打算和我联手,我们从此相干无事。如果你我联手,让梁王登基,自然有你们洛家的好处!”      洛家……     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,问:“你我要如何联手?”      明瑟看了一眼花庐。我道:“不碍事,她是个贴心人儿,你但讲无妨。”      明瑟这才压低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把凤螭给我,再助我杀掉大月国皇子。”      要稳坐江山,非得兵权在手不可。如今如今她在深宫,就算有心为襄吴做事,也是心有余,力不足。所以她如今可以联络的忠诚武将,也只有我哥哥了。      用凤螭来帮哥哥壮大实力,然后拥护梁王得以登位——这是解决内忧。杀掉大月国皇子,让大月和南诏无法结成同盟关系,挑拨两国起冲突,自然无暇顾及攻打襄吴——这是解决外患。      这条路倒是行得痛,只是江朝曦早已控制了玄铁矿,而且明瑟为人阴毒……我总不至于蠢到与虎谋皮。      “只怕你的愿望要落空了,皇上早拿了凤螭和地图,取了玄铁矿。”我道。      明瑟冷冷地看着我,许久,才道:“狡兔都知三窟,更何况藏的是天下难得的宝贝。谁说那玄铁矿,只藏在一处?”      什么?      我失声道:“你是说……?”      明瑟道:“不错,青州还藏着另一处玄铁矿!”      这么说,江朝曦事先并不知道?      这么说,我手里的凤螭,并没有因江朝曦拿走了玄铁矿而失去价值,而仍是让天下变色的宝物。      我道:“此事非同小可,容我考虑几日。”      明瑟冷笑:“洛家都到了这种境地,你还有心和我卖关子?”      我道:“江山更迭,士族兴衰也是无可抵挡的事情,洛家自有他的命数!更何况,哥哥可以和洵王合作,为什么不能和南诏合作呢?现在断言洛家落败,时候尚早!”      明瑟怒极反笑:“好……我纡尊降贵来和你说这些事情,倒是让你反将一军!”      她为人阴险,我本就不想和她周旋,于是道:“花庐,送客。”这已是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了。      明瑟咬了唇,突然嗤嗤地笑了几声,道:“听闻令堂出了家,就在静云寺?可惜,遥尊封为晋国夫人又如何,好好的荣华富贵,都付与青灯古佛。”      我寒声问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   她没有回答,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根玉簪,放在手里把玩起来。      那玉簪正是母亲平日所用。      我心中如焚,努力克制自己冷静下来。只听明瑟吟道:“日边清梦断,镜里朱颜改。春去也,飞红万点愁如海。”      自从父亲故去之后,母亲经常独自对镜吟诵这两句。当时觉得一腔缱绻哀伤,如今由明瑟的口说出,我只觉浑身冰冷。      “你到底将我母亲怎么了?!”      她诡谲一笑,道:“洛溪云,我既然敢站在这里告诉你我的计划,就是笃定你会帮我!不惜任何手段!      我出奇愤怒,道:“你不怕我会禀明皇上?”      她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,格格笑了很久,才道:“你只管去禀告皇上,只怕那边有援兵去救,这边令堂已经归于黄土了。”      我怒道:“你敢!”      明瑟收了笑,正色道:“只要你和我联手,令堂自会安然无恙。”      我挂念母亲安危,又无可奈何,只得道:“我和你联手就是。不过,我有条件。”      “娘娘!”花庐惊叫,看了一眼明瑟,欲言又止。我明白她的意思,故意不去理睬,对花庐道:“本宫自有打算。”      明瑟笑得明媚动人:“什么条件?”      我道:“只有在亲眼看到母亲安然无恙,我才会将凤螭给你。还有,这件事,你不许告诉……皇上。”      她面上似笑非笑:“怎么,怕你失了宠?呵,单凭你肚子里的龙裔,你的地位已然稳固。”      我冷道:“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?”      “我答应就是。”      “这样最好。”我道,“花庐,送客。”      明瑟别过脸,再没有说话,拂袖出去了。我将手抚上小腹,心头浮起一丝怅然。      送了明瑟出去,花庐小心翼翼道:“娘娘,容贵妃的话,绝不可全信。”      我叹了一声,道:“本宫知道。可是哥哥失势,母亲在她手中,却是真的!”想了一想,又道:“花庐,容贵妃上次假意称病,恐怕是出宫运作这些事情去了!”      花庐惊道:“可……若没有皇上的手谕,出宫谈何容易?”      我摇了摇头,心中疑虑重重。      得凤螭,得天下。如果真的能够将凤螭送到哥哥手里,对于洛家而言,不啻于雪中送炭。      母亲……      心中抽痛,颊边湿了一片。忧思如一根银亮的线,将我紧紧缠绕,动弹不得。      梦里,我回到了小时候。父亲、母亲、哥哥都在,他们每个人都很疼我,笑貌如一塘莲荷,在雨后渐次开放。      记得孩提时,我最怕热,最喜欢的,还是下雨的时候。每到雨天,我都会趴在窗棂上,细数那些莹亮的檐花。一朵,两朵,三朵……      有时候在屋子里闷得急了,我便跑到院子里,用脚去踩那些水花。母亲总会在这个时候从屋里走出来,将我抱回去。      母亲……      我趴在她的肩膀不肯下来。母亲便说,乖,头发淋湿了,让娘给你打散了梳一梳。      母亲站在身后,将我一头黑亮的发缠在手里。从镜子里,我看到她的手指根根细白,而用来梳头的——是那枚羊脂玉梳。      我惊叫,凤螭!      母亲淡笑着说,调皮,我们洛家哪里有凤螭。      真的没有凤螭吗?母亲,你骗我!我忍不住喊。      母亲叹了一口气,说,溪云,凤螭是不祥之物,你千万不要探究关于它的秘密。      既然是不祥之物,为什么不干脆丢弃?      不可丢弃,否则,大祸降至……      母亲的声音渐渐虚无,最后化成一缕轻烟。不仅如此,她的面容也是渐渐模糊起来。我想回过头拉住她,但是身体却无法转动,只好擦着面前的那面镜子,大喊,娘,娘,你不要走!      “娘娘,你怎么了,快醒醒啊!”      花庐的声音传入耳中。我猛然睁开眼睛,才发现自己做了一场梦。      一觉醒来,正是破晓之时。窗外淅沥一片,原来是落了场雨。我记起梦中的雨景,母亲那略含深意的话,不由得心惊。      花庐急道:“娘娘总是睡得不安稳,这可怎生是好?奴婢这去把陈嬷喊来,让她给娘娘看看情况。”      我忙道:“别去!”      花庐担忧地看我。我苦笑:“心病哪里是医治得好的?”      “娘娘……你不如在皇上面前揭发容贵妃的计谋,然后求皇上救下夫人……”      我打断了她的话:“我了解明瑟,她绝对是一个玉石俱焚的人。”      花庐眼眶一红,起了一层水汽:“可是夫人在她手里,真是让人忧心……”      我努力压制住心伤,强笑着对她道:“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。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一切。花庐,扶我出去透透气。”      这场雨来得甚是及时,一扫夏日暑气,空气清新凉润,让人舒坦了不少。花庐扶了我的手,带我在宫苑里走了一会儿,蓦然惊喜道:“娘娘你看,荷花开了!”      果然,塘边杨柳依依,浓荫密处,隐间绿意间钻出一点莹洁白润,似是一块美玉躺在浓绿色的丝绒之上。      我眼看着那朵白荷开得可爱,心里一松,笑了笑。花庐喜道:“等几天,估摸着这里都开满了,老远就能闻见荷香呢。”      是啊……荷花开满,莲子也该结了。      我含笑抚摸着腹部,似乎感受到里面的那个小生命在蓬勃地生长。“到了初秋,就可以熬些莲子粥来吃了。”      花庐乐呵呵地吟道:“低头弄莲子,莲子清如水。”      我忽觉心中一颤。      西洲曲,南朝乐府民歌。下面的几句是——置莲怀袖中,莲心彻底红。忆郎郎不至,仰首望飞鸿。      采莲的少女没有等来她的心上人,而我也是许久未见江朝曦了。      昔日,他曾对我说过,溪云,如今你我就是尘世中的一对烟火夫妻了。      今时,杨柳岸晓风一度,落花风软,乱红飞度,只余孤影成单。      许是我的神色不好,花庐敛了笑,小心翼翼地道:“娘娘,我再陪你去那边走走。”      我摇头。      她怔了一怔,强笑道:“我记得娘娘出阁前,最爱雨天赏花。”      “都过去了。”      “娘娘……”      我喃喃道:“莲舟不来,莲荷无人能赏。纵使花开又如何?花庐,回去吧!”      花庐无奈,扶我转身。就在那一瞬间,眼底堪堪撞进一人,长身玉立,站在绿柳之下。      彼时细雨如丝,迷离惝恍。四周一片水雾,看不清那人的身影。我久久驻足,那人才缓步走来。于是,长眉、墨眸……如一幅山水画卷,由远至近,一点一点清晰起来。      竟是心底念了很久的人。      我屈膝礼道:“见过皇上。”      也不知江朝曦在那里站了多久。让我惊讶的是,他来到咏絮宫,竟然不让宫人通传。      等江朝曦遣了花庐在附近待侍,一时间,就剩我和他二人。      他问道:“近日身子可好?”      我有些尴尬,道:“回皇上,臣妾一切都好。”      “只怕是一切都不好吧。”江朝曦淡淡地瞥了我一眼。      他今日来咏絮宫,应是有人向他报告了我的情况。我苦笑道:“既然皇上认为臣妾过得不好,那臣妾就是过得不好吧。”      他抿紧唇,抬手抚上我的眉头,道:“溪云,告诉朕,你为什么总是愁着眉头,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痛快的?”      我道:“没什么可苦的。”      “你如今受不起折腾,所以封妃一事也就搁下了。”      我哑然失笑:“皇上以为臣妾在意的是自己的品级?”      他若有所思:“朕觉得不是,可若不是这个,你整天都在烦心什么呢?”他睨了我一眼,继续道:“难道你还在记恨朕禁足你一个月的事?”      “臣妾不敢。以己营私,臣妾实是有罪。”      他收回手,怔怔地看着掌心纹路,忽道:“溪云,你怎么还不懂?朕罚你,并不是因你帮助洛鹤轩放走琼妃,而是罚你背信弃义!你明明答应过朕,再不管这些事情,安安分分做一名宫妃,为何你做不到?为何!”      我惊诧,抬眸看他。      那手掌往下两寸,袖口之下,便是那根红线。他苦笑着看着那红线,道:“烟火夫妻的承诺,你可还记得?”      我从未忘记过去年的七夕。      彼时,烟花在夜空上四绽开来,仿若漫天绚丽的霞光,瞬间破云裂锦,美得炫目。      身侧经过无数对执手相牵的情侣,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中情意无限。不知眼前这个帝王当时是何想法,竟然走去路边不知名的摊位,买下一对红丝线。      当时的江朝曦,服色寻常,想必那摊主也只觉得此人俊美,并未想到竟是当朝皇帝吧。      可是,如寻常巷陌里的烟火夫妻一般相守一生,不过是一个奢望。      我心头钝痛,颤声问:“我记得皇上说过——不求四海朝贺称臣,只求万民千秋敬仰。臣妾想问皇上,是怎样的万民敬仰?”      “济世安民,百姓安居乐业。”      我道:“皇上和寻常百姓不通过,属于这天下,属于这江山,注定无法和臣妾做一对烟火夫妻。而同时,臣妾心中也有牵绊,割舍不去。”      他直直地看我,蓦然欺身过来。我只觉额上忽然一暖,竟是他印上一吻。      耳边,他哑声道:“济世安民,天下安定。不仅是这样,还有,还有!朕还愿……这天下的稚儿,都有双亲养育,都可承欢膝下!”      再没有骨肉分离,再没有孑然一人,再没有相望不相亲……      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相伴,所有的父母都有孩子奉养。再也不会有人独自登上西楼,看着自己的孩子环绕在别人身边,看到眼角酸涩,只得去望天边孤鸿。      我想起齐太妃,泪水滑落下来。      他猛然推开我,拭去我的眼泪。“溪云,就算是为了你腹中孩子着想,你不可再整日心伤。”      我心头晦涩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      他拥着我,轻声道:“荷花开了,再过些日子,就是满塘花开胜景。你若闷了,朕便来陪你一起赏花。”      我不由得感动,道:“好。”      执手相望,眼前人是心头爱,这也算是世间最难得的美好事情了。     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上,只觉心中是这些日子里难得的惬意和温柔。蓦然,目光望见远处的假山处,似乎有人影闪过。      我眉头一皱。江朝曦已经察觉,解释道:“那是朱文,朕让他在远处待侍。”      不多会,朱文低头走到近处,神色有些异样。我抬眸看江朝曦,他目光也有些闪烁,便正了身子,道:“雨天路滑,臣妾不便久待,还请皇上移步宫中用茶歇息。”      江朝曦笑道:“朕怎好再去劳烦爱妃,你自己保重,路上小心滑,回去注意休息。”      “那臣妾告退。”我心中隐隐不安,但不好再待,便唤出花庐,向宫中走去。      待转身走入一条花径小路,抬眼看到路边一座假山。我对花庐耳语几句,便和她一起躲入假山之后。      大约半盏茶功夫,只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。朱文的声音隐约传来:“皇上,刑部大人已等候多时。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目前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?”      “除了发现大月皇子尸体的宫女、闻讯赶来的两名公公、无名护卫,前去通报的宫人……再没有了。”      江朝曦寒声道:“这些人都控制起来……”      他和朱文渐渐远去,再说些什么,我也听不清楚了。我扶着假山,只觉得耳畔嗡嗡绕着他们刚才的对话。      大月国的皇子死了?      我无暇理她,扶着假山石块僵立,心思电转。手指渐渐收紧,石头上的青苔被我抓进指甲里。花庐担忧道:“娘娘……”      我回过神来,道:“难道,这是容贵妃……”      我没有说下去,只觉得那句话如鲠在喉。      明瑟说过,她要杀掉大月国皇子,让大月和南诏盟约破裂。      现在大月国全力攻打襄吴,对南诏自然无暇顾及。一旦战争结束,大月一定会和南诏再起干戈。      若是大月败了,士气大落,兵力空虚,自然没有力气再讨伐南诏。所以,大月国和襄吴之间的战况变得无比重要。      在这种情况下,若要劝南诏出兵救援襄吴,就十分容易了。      只是,我没想到明瑟行动竟是如此迅速。      我拧着眉头,在花径上缓缓而行。花庐问:“娘娘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   我摇头道:“其实也没有什么事,只是觉得那个人……未免太过厉害了!”      柔弱的明瑟,在一夕之间突然变得如此强势,如此咄咄逼人,让人不由得心生疑虑。      她是襄吴的公主,应该有不少死士为她效忠的吧?不然,以她一介宫妃的力量,如何能杀大月国皇子?      我打了个冷战。      眼下的状况如履薄冰,稍有不慎,就会万劫不复。         【第二十六章】兴兵戈 命悬一线牵      尽管消息严密封锁,但大月国皇子之死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。      二皇子是落水而死。当早起的宫女路过御花园的一个池塘,被折射的一道光闪了眼睛,定睛一看,便见水面上漂着一块衣角,衣角上上用金线绣了一个狼头。      那是大月国的图腾。      再移步,便见岸边灌木丛遮盖住的,尸体。那具养尊处优的躯体,浮在水面上,随着风丝扫过而微微晃动。      宫女吓得尖叫一声,哭叫着将此事禀告了旁人。      于是,一石激起千层浪。      尸体泡得有些变形,但衣服完好无损,皮肤上没有任何伤口,周围也没有发现打斗痕迹。这证明大月国皇子并不是刺客所杀,也不是和某人起冲突才不慎落水的。唯一称得上线索的,只有护卫们在水塘边调查时发现的一只空酒翁,所以大月国皇子的死因,暂且被认定为酒醉后落水而亡。      “这真是睁眼说瞎话,谁不知道那天夜里下了雨,大月国皇子为什么要跑出去喝酒?”      “大月国皇子死得这么蹊跷,说不定,是鬼魂作怪吧……”      “嘘,你小声点,乱说话会惹来祸害的。”      几个经过的宫女悄声议论,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。我站在斜刺里听着,默不作声。      等两名宫女走远,我才从阴影里走出。花庐在一旁担忧地问道:“娘娘,眼下我们该怎么办?”      我道:“等容贵妃上门来找。”      “娘娘真的要将凤螭给她?”      我未答,只是道:“四处多走走,先探听一番。”      行至一处溪桥处,远远望见花阴树影处立着一处凉亭。我本就容易出汗,便随着花庐向凉亭走去。行到近处,我才看到亭中早立着两人,正是明瑟和紫砂。      我上前道:“今日好巧,在这里遇见贵妃。”      明瑟道:“真是巧得很。”      我靠着栏杆坐下,仔细了一下四周空气,发现明瑟没有再用仁丹油,而用的是普通的香,心里定了一定。    我道:“闷在宫里也不好,倒不如出来看看热闹。听闻大月国的二皇子醉酒坠塘,宫里头说什么的都有。”      明瑟毫不在意地整理了一下衣饰,道:“醉酒坠塘吗?许是被人下了迷香,扔到塘里的吧?”      云淡风轻的一句,让我生生打了个寒战。      原来如此。      可即便是下迷香后杀人,若要杀掉一个异国皇子,也需要有足够的幕后力量来协助。      明瑟端详着我的脸色,笑道:“方才贵嫔觉得在这里遇见本宫是因缘际会,可知本宫其实也是等了你好久?”      我不动声色,道:“哦?贵妃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分享的?”      她道:“大月国皇帝得知二皇子的死讯,恼怒不已。其实二皇子只是他众多皇子中的一个,并不是十分得宠,可他若是在儿子莫名其妙死去的情况下,仍然要和南诏结盟,只会让天下人取笑。”      我道:“那么大月国是不会和南诏成为盟国了,这不正中贵妃下怀吗?”      “不仅不能成为盟国,而且南诏还会先发制人,联合襄吴出兵大月国。”      我慢悠悠地道:“不是联合襄吴,而是联合襄吴的梁王吧?”      她神色一僵,复又恢复正常,道:“那是自然,梁王虽是幼子,但他身边也有不少辅政幕僚。若是可以和南诏军联手击退大月军队,就是立了大功,将来也必定亲善南诏。”      我道:“这计划,如今都按照贵妃的意思走了。”      明瑟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镶金缀玉的绸衣,眉头微蹙,似有不解,道:“可本宫有一事弄不明白。”      “不妨一叙。”      “皇上这次出兵,指派的将领都是些生面孔的,只有其中左翼军统领徐将军,还算是有些经验的。”      我看着她的神色,问:“你是否担心皇上并非真心实意攻打大月?”     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。      我道:“恰恰相反,皇上这次十拿九稳。”      她惊道:“何以见得?”      我道:“南诏之所以有萧王之乱,是因为南诏尚武,武将战功赫赫,权势渐盛所致。萧王虽然已经消灭,但朝中还有其他将领,他们独大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。皇上不能起用这些武将,只能自己栽培新的武装势力。这次出兵大月的将领,虽是年轻,但受皇上一手提拔,日后必会效忠皇上。皇上没有八成把握他们会赢得此役,怎会委以重任?”      明瑟恍然大悟,道:“原来如此,若是这样,本宫就放心了。”      她目光闪烁,似有什么话想说。我猜定是和凤螭有关,便暗自想着托辞。      谁知,忽见不远处有一队宫人举着冠盖,拥着江朝曦朝这边而来。我和明瑟忙端正华服,走出凉亭,跪地道:“见过皇上。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平身。”      朱文过来扶我,道:“贤贵嫔,快些起来,这日头毒着呢。”说罢向身后宫人道:“皇上要在这凉亭里歇歇,你们快去准备着。”      我道了谢,抬头见江朝曦的目光灼灼,流露出关切神情,不由心动。      待进入凉亭坐下,江朝曦便使人备茶。明瑟娇笑,半是撒娇半是嗔,道:“皇上,天气这般热,还喝什么茶呢?听闻夏国最近进贡了一批鲜果,不知皇上可舍得让我和贤贵嫔一起尝尝鲜?”      我竟不知,他们的关系竟是这般好了,明瑟都敢对他撒娇撒痴。      江朝曦笑道:“明瑟最是顽皮,每次都嫌朕的东西不好,非要自作主张。”      明瑟格格笑了两声,道:“皇上误会了,臣妾听闻那鲜果磨碎成汁后很是美味,如果和着碎冰屑一起吃,还能解暑,这才向皇上讨。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你若是想吃,朕就遣人给你送到宫里去。”      明瑟道:“现在吃更解暑气呢,我看皇上也是热了头汗。”      他道:“现在吃不合时宜。”      不合时宜?      我挑了挑眉毛。这个凉亭虽是建得甚是地方,就着风口也算凉爽,但毕竟是暑天,他也赶了段热路,怎么吃那鲜果就不合时宜了?      明瑟还想再说:“皇上……”江朝曦打断了她的话,指着我道:“你现在是掌管六宫的贵妃,也要多为妃嫔着想。贤贵嫔现在有着身孕,不能吃生冷之物,若是让她看着眼馋,朕哪里过意得去?”      竟是……为了我?      我脸一红,道:“皇上不必顾忌臣妾,天气炎热……”      话音未落,他已经执着我的手道:“你也真是的,明知天气炎热,还要出来晃。”      他眉目俊朗,凑近了看更是让人心恍神迷。我的心怦怦乱跳,低声道:“是,臣妾记住了。”      抬眸,看到的是明瑟怔愣的神情。      她扯了扯嘴角,勉强露出一个笑容。再低头时,竟隐隐可见她眼眶里起了一层水汽。      吃了一盏茶,江朝曦便乘着车辇去。明瑟久久伫立,良久才回身对我道:“看来皇上现在对你看重得很,怀了龙胎,就是与众不同。”      她的目光太冷,我不由自主将手抚上肚子。她看了一眼,淡淡道:“无事了,你回宫吧,本宫有事自然会去找你。”      翌日午时,我正靠在贵妃塌上休息,忽有人来通传:“容贵妃来了。”      该来的,总算来了。      我挑了挑眉,吩咐宫人道:“快去备茶,还有——把窗子打开,这屋子里太闷了。”      说话间,明瑟已经扶着紫砂的手走入宫室,眉梢眼角带着一如既往的冷峭。我扶着塌沿,缓慢而小心地站起身,按例见礼。      待遣散了宫人,她开门见山地道:“贤贵嫔,你可以将凤螭交给我了。”      明瑟身上亦是涂了那晚宴席中使用的仁丹油,带着大量的樟脑和按叶香气味。那股浓郁的气味悠然飘了过来,所幸窗子开着,风丝将香味吹向别处。      花庐站在一旁侍奉,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些,我用袖口掩了鼻,冷声道:“贵妃要和我谈凤螭的事情,得先停用这种加入过量樟脑和按叶香的仁丹油。”      她愣了一愣,忽笑道:“怎么,天气这般炎热,本宫还用不得清凉的东西?”      我冷笑道:“明瑟,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你还要演戏下去吗?这樟脑和按叶香对孕妇十分不利。我受制于你,不代表我会让你对我的孩子为所欲为。这一次,我就当你不知道樟脑和按叶香的用处。”     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恶毒。半晌,她才冷声道:“好,好!本宫没怀过孕,不知道这些忌讳!你,到底什么时候把凤螭给我?”      我慢悠悠道:“贵妃是忘记了答应本宫的条件了吗?”      她道:“不曾忘!晋国夫人现在还是好端端的。”      “可是,我总得确认我母亲安全,才能将凤螭给你。”      “你要如何确认?”      我想了一想,道:“你让我见她一面。”      她眼神里充满玩味,问道:“哦?”      “我要亲自确认晋国夫人安全无恙,回宫后,才能将凤螭给你。”      明瑟霍然起身,盯了我许久,才嘲讽地笑道:“贵嫔防得本宫好紧!好,本宫就让你们母女见上一面!”      待明瑟走后,花庐劝道:“娘娘,你身怀六甲,这天气暑气正盛,万一伤了胎气怎么办?”      “头几个月都是不稳妥的,接下来胎位安稳,奔波一点也是不妨事。”      “娘娘……”花庐还想说什么,我摇头道:“别说了。明瑟不能等,娘……也不能等!”      “可是……”      “没有可是!”我笃定道,“凤螭在我手上,明瑟不敢对龙裔轻举妄动。”      几日后,我向江朝曦请旨去相国寺礼佛。彼时,江朝曦皱眉道:“溪云,你在这种天气下去相国寺,恐怕不妥。”      我笑道:“皇上,臣妾这次去相国寺礼佛,一来是为了南诏出兵大月国,为数万将士祈福;二来臣妾日日梦见破晓太白星,估计是天降祥瑞的征兆。虽然眼下天气炎热,但恰好可以彰显臣妾的诚心,也好增加麟儿的福慧。”      他负手而立,道:“朕还是不放心。”      我温声道:“有仪仗队和护卫同行,哪里会有有差池?”      江朝曦叹了一口气,道:“既然你想去相国寺礼佛,定是想了很久,朕若是拦着你,你必定心中不快。但有一条,朕派十名训练有素的暗卫与你同去。”      若是有暗卫跟着,我是安全了不少,但我见到母亲一事,回来该如何向江朝曦解释呢?      我犹豫了一下,见他乌瞳一沉,觉得再要拒绝只能惹得他生疑,只得笑道:“谢皇上。”      如今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      相国寺山门大开,一众尼姑整齐列队立在门前。      我坐在车辇内,以青纱遮面,扶着花庐的手稳稳走下来。抬头望见寺庙院落深广阔大,殿宇辉煌,雄风昂扬。      进入大雄宝殿内,一个灰衣老尼端上一盆清水,我净手后,拈香拜佛。一上午即将过去,我每行一步,都是心神不定。      出行之前,明瑟告诉我,她将母亲暗中安置在这相国寺中,届时自有人来领我去看。      那些尼姑的面容一一闪过,没有一张是熟悉的。我有些心不在焉,目光在人群中搜寻,但是众目睽睽,哪里有母亲的影子?      礼佛快要结束时,一个老尼突然靠近,对花庐低语了几句。我心头一动,果然听到花庐附耳说了几句。      我会意颔首,让一众尼姑准备休息、用斋饭等事宜。待入了偏房,只见家具摆设均是清雅素净,无一人在。我看了花庐一眼,她点点头,我便放心下来,安心等待。      一炷香之后,几个老尼端着斋饭走了进来。为首的那个灰衣女尼虽是低着头,但身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。我心头狂跳,颤声道:“你留下来,其他人出去吧。”      那个女尼抬起头来,果然是母亲。      我的眼泪就在这一刻喷涌而出,再不管四周埋伏着江朝曦的暗卫,也不管屋外诺诺的人声。视线渐渐模糊,一点一点清晰的是幼时的时光。      清亮的天光下,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……      踩水花的时候,被母亲抱进屋子里……      而今,物是人非,母亲就站在我面前,布衣荆钗,素寡的衣者依旧掩不住她超脱的气质。我含泪上前拥住母亲,道:“娘……你可还好?”      母亲也是红了眼眶,颤抖着手抚摸着我的脸颊,又带着惊喜地看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,道:“溪云……我竟然真的还能看见你!”      我攥紧她的手,放在心口上紧紧按住,笃定道:“娘,你再忍耐一段时间,我会禀明皇上,将你救入宫中。”      母亲紧张地看了看门口,我安慰道:“不妨事,我会让那些人收手。”      “那些人……”母亲仿佛陷入了回忆,喃喃道,“我一直在静云寺,不知道是何人将我掳走。就在昨天,他们突然让我来到相国寺。没想到,我就这样见到了你……”      我拧紧眉头,手沾一点茶水,在桌上写下了“玉德”二字。玉德,是明瑟入南诏后宫之前的公主封号。      母亲大吃一惊,伸手用袖子将水渍拭去,道:“你确定?”      我缓缓点头。      她看向我的小腹,略一沉吟,道:“溪云,你太莽撞了!你在她的安排下来见我,等于是火中取栗,稍有不慎就会引火自焚。更何况,你还有了身孕……”      我波澜不惊地道:“母亲,无妨,我手里还有一件物事,她不敢动我。”      母亲猛然回头,问:“什么东西?”      我抬手又沾水,在桌上写了两字——凤螭。      然而,母亲在看到那两个字之后,脸色刷的变得惨白。她双目无神,喃喃道:“错了,一切都错了!我们家,哪里有这个……”      我怕她说太多露馅,忙擦去水渍,上前扶住母亲,道:“母亲,不要说太多,回头我来接你。”      母亲一把扯住我的衣袖,急速地说:“你上当了!快走,不要管我!”      我心头一震,正要发问,忽听屋外刀剑声声,凌厉无比,似是有人在缠斗。我大吃一惊,道:“谁人这么大胆,竟然在佛门重地动手?!”      花庐吓得面无人色,哆哆嗦嗦去开门。母亲厉喝一声:“不要开门,外面恐怕早是布好了局的!”      仿佛是一记炸雷在头顶上滚过,我脑中只剩下一句话——怎么会这样?      外面有人缠斗,这其中一方是江朝曦派来保护我的暗卫,另一方……除了明瑟派来的人,我想不到还有谁和我有纠葛。      可是,她怎会选择这个时机动手?凤螭明明还在咏絮宫里,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藏在了哪里,连花庐都是瞒了的。      心头闪过千万种可能,每一个都疏忽而逝。屋外打斗更烈,已经有嘈杂声四起,有人大喊:“保护娘娘!”      我和母亲、花庐哆哆嗦嗦地藏在衣柜中。母亲颤声道:“溪云,我不是告诉过你——不可以探究凤螭的秘密,否则会引来祸患吗?”      我用力点头。      母亲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你为何不听我的?”      我茫然无措,道:“到如今,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。娘……”      “凤螭是无妄之谈,是我们洛家编造的一个谎言。”      我愣住了。      凤螭……是一个谎言?      怎么可能?      我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。      我设想过千万种可能,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层。      可是……      如果凤螭真的是一个谎言,那么明瑟一定得知了真相,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对我下手!      如今的明瑟,已经不需要凤螭所谓的力量了,她这是在用凤螭来打消我的戒备心,将我引到宫外,处之而后快!      我浑身冰冷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      花庐也震惊了,结结巴巴地说:“夫人,你、你在开玩笑吧?若是假的,为什么瞒了这么多年?”      我回过神来,有气无力地问:“母亲,当初你为何对我和哥哥都讳莫如深?”      “我不想你们卷进来……”      我道:“可是我们身边的人,没有一个不想从我们这里挖出凤螭的秘密!”      母亲道:“我本想将这个秘密掩盖一辈子的,如今我不得不说!溪云,洛家当年军功赫赫,帮助襄吴先帝登上皇位。可随之新的问题也来了——狡兔死,走狗烹,襄吴先帝怎么会容得下手握重兵的洛家?为了牵制先帝,你祖父索性捏造了一个玄铁宝藏的谎言,并将宝藏的钥匙称之为凤螭。这样,先帝就不敢对洛家轻举妄动,因为一旦洛家败落,玄铁宝藏就有可能落入他人之手!你可还记得你八岁那年,我们洛家面临的一场灾祸?”      我记得,我终生都记得。      八岁那年,洛家被抄家,父亲、哥哥、我都被流放。在流放途中,父亲被杀死,而我和哥哥流亡南诏,遇到了江朝曦。      不对!      有哪个细节,是我忽略的!      是了,就是在那个噩梦般的早晨,母亲曾对官兵们大喊,我要见皇上,我有要事禀告。      是什么样的要事?难道是……      迎上我探究的目光,母亲颔首道:“不错,洛家之所以得以昭雪,是我亲自觐见皇上,告诉洛家手中有凤螭宝玉,而且已经流了出去。他若要保得江山稳固,就得保得洛家上下平安!”      我失声道:“难怪……难怪后来赵起将军来搭救我们,难怪洛家之罪没有再被追究,难怪……”      原来这么多年的富贵荣华,不过是靠一个弥天大谎所维系。      “我不可以将凤螭带在身边,如果被人夺去,洛家照样有危险,所以——”母亲的目光透出坚毅,“我将那柄羊脂玉梳作为嫁妆赠给了你!”      我无力地摇头,低声道:“这个真相,我知道得太晚了。”      对于明瑟来说,这是一次除掉我的绝佳机会,她不会放过。      母亲苦笑着,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。“我知道,这么多年我瞒你们瞒得好苦!可是溪云,我宁愿凤螭从未存在过,我们洛家也从未沾染过任何富贵……没有国恨家仇,没有朝堂争斗……一家四口,相亲相爱,能过着平常人家的烟火生活,该有多好……”      烟火生活,好熟悉的话。      是谁曾在我耳边说,想和我做一对烟火夫妻,过最普通的生活?      凤螭是假的,玄铁宝藏也是假的……那江朝曦寻到的宝藏,也是骗我的了?      我仰头笑了起来,自言自语道:“江朝曦,难怪你那么大方将凤螭还给了我……说什么不依靠凤螭的力量,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!”     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,刷的一下刺破窗棂,擦着衣柜的门射入墙壁。与此同时,外面已经乱成一团,火光四起。      为了除掉我,明瑟真的是不惜任何手段。      两名黑衣人从窗子一跃而入,跪在我面前道:“主子,相国寺有乱党闯入,我们势单力薄,无法抵挡,只能先将主子送出去了!”      我冷声道:“他们有多少人?”      黑衣人互视一眼,回道:“估摸着有二、三百人,个个武艺高强。如果不是随行护卫护驾,另外八名暗卫格挡,恐怕这间屋子早就是一片火海了!”      我双眼一眯,指着其中一名暗卫,道:“容贵妃要杀的人是我!你先带我离开,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,然后你再带着我母亲离开,确保万无一失,懂吗?”      “不可!”母亲失声道。      “娘娘,要走一起走!”花庐揪住我的衣角。      我看着她们,心里酸涩,一字一句道:“没时间了,你们必须……听我的!”      我伏在暗卫身后,缩紧身子。他轻功绝好,背着我滕然而起,刺破屋顶一跃而出。      目光掠过相国寺,我大吃一惊。      残肢、鲜血、死命拼搏的人们……俨然是一个修罗场。      果然,我的出现引起了注意,无数利箭飞了过来,而背着我的暗卫回身几个招式,便用剑挡掉了咄咄逼人的箭雨。      相国寺建在一座山上,四周皆是山林,若是往密林里一躲,逃掉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。暗卫身手不凡,背着我倏忽便飞出寺庙墙外,朝密林深处逃去。      我看着身后火光隐隐的寺院,不无担忧。母亲和花庐能逃出生天吗?但愿……但愿那些想取我性命的都追过来吧!      暗卫逃过了几个山头,身后的追兵渐渐少了,只剩下沉默的层峦叠嶂,仿佛那一场追杀根本就是幻觉。      暗卫抬头看了看天色,道:“主子莫要担心,天快黑了,根本无人能寻得到我们。”      我也觉得累了,瞥见近处有一个枯萎藤蔓掩盖住的山洞,便让暗卫放下我。我走到那个山洞前,只见里面黑黢黢一片,外面枯藤倒垂,倒也隐蔽,就回头对暗卫令道:“我在这个山洞里躲一会,你回去帮你另一个同伴脱险,将我母亲和花庐也带到这里来。”      暗卫立即跪下,斩钉截铁道:“奴才受皇上之命,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不顾娘娘安危!”      我眯了眯眼,道:“那本宫现在命令你,不可不顾我母亲和花庐的安危。”      他哑然,顿了一顿才道:“那娘娘务必保重,奴才去去就回。”      我点点头,坐进山洞里,朝他挥了下手,示意他离去。暗卫略运轻功,便消失在密林深处。      我舒了一口气,抱住双膝,警惕地透过枝叶缝隙审视着山洞之外。      希望他能快去快回吧。      这个山洞,一眼望不见里面,实在是瘆人。      我心里正打着鼓,突然听到山洞里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。      我顿时紧张起来,屏住呼吸仔细听着。那声音……似乎是人的呼吸声。      逃!      我脑中闪过一个字,刷的一声跃起,想跨出洞外。但已经晚了,黑暗中伸出一只手,捂住了我的嘴巴,另一只手灵活地制住了我的反抗。      完了,完了。     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,却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公主,莫怕!”      借着从洞口射入的微弱光线,我扭头看清楚了身后那个人的脸。那张脸稚气未脱,英气逼人,正是汤青!      数月不见,汤青皮肤黝黑了一些,只是那张娃娃脸还是让人觉得很有亲和力。      我浑身顿时松懈,无力地瘫软在地上,笑了一会却流出了眼泪。“汤青,怎么会是你?”      汤青惊喜道:“公主,我还想问呢,怎么会是你?洛统领受到线报,说晋国夫人被秘密带至相国寺,要我们前去营救!”      我一凛,问道:“哥哥要来救母亲?那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?”      汤青道:“彼此之间单独行动,靠暗号联系。”      我沉吟道:“如果顺利的话,晋国夫人很快就能救到这里。”说完,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。      汤青恨声道:“公主,没想到玉德公主竟然如此心狠手辣!说起来,襄吴的那一帮皇族都不是好东西,四处排挤洛统领。洛统领被逼无奈,只好和江楚贤合作……其实,将军心里很不好受的。”      我有些无言,半晌才道:“我知道的。”      哥哥忠义刚正,一心想要为国效力,可襄吴根本就不需要他……      正说话间,只听外面草叶风动。我一皱眉,让汤青藏好,极目望去,果然见密林间两道黑影正向这边飞跃而来。      一定是暗卫带着母亲回来了。      我悄声对汤青道:“你不要露面,我会让暗卫离开,然后你们带夫人走。”      汤青急问:“那公主你?”      我道:“我留下。”      汤青低下头,不辨神色,哑着嗓子道:“好。”      眼看那两人到了近处,我走出山洞,果然看到他们各自背着母亲和花庐。甫一落地,母亲便虚弱地倒在地上。我上前扶起母亲,拭去她额头上的冷汗,对暗卫们道:“我们先去山洞躲一躲,你们先去别处,引开追兵。”      暗卫们跃入林中,疏忽不见。汤青从山洞中走出,对母亲跪地道:“拜见晋国夫人。”      迎着母亲惊异的眼神,我淡淡道:“娘,你先和汤青离开,到了哥哥那里,就安全了。”      母亲有些不舍,道:“溪云,和娘一起走。”      我摇头。      “那今日一别,就是最后一面了?”母亲凄然笑问。我心中仓皇,正想开口,突然,一张大网从天而降!      汤青眼神锐利,大刀一挥便劈开网绳,挡在我们三人面前,警惕地看着周围。      我心头狂跳,抓紧母亲和花庐的手,睁大眼睛——      周围的山石边,树后……现出了冷森森的箭头,杀气滕然而起!      紫砂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:“晋国夫人,你真是一语成谶,今日就是你们的最后一面!这样也好,你们在阴间也能作伴!”      我们被包围了。      我喊道:“紫砂,刺杀当朝嫔妃,你觉得皇上会放过你和容贵妃吗?”      紫砂的声音里出奇愤怒:“贤贵嫔,你们洛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,你现在毫无利用价值,你还真的以为皇上在意你?”      母亲压抑住怒气,道:“洛家虽然骗过了天下人,但从未有过篡位的念头,对襄吴也是尽心耿耿!容贵妃就是这样对待昔日的忠臣吗?”      紫砂冷道:“容贵妃费尽心机,却发现凤螭是一个谎言,埋藏地点是一个空穴!你们诓骗了襄吴那么久,她怎么可能放过你?”      我心思电转,想起明瑟也和江朝曦有过交易的,不由得脱口而出:“紫砂,我有一事想问!”      “让你死个明白,问!”      “当初容贵妃受巫蛊之祸的时候,齐王为什么要保她免罪?”      紫砂一阵沉默。      我更加确定心中的猜测,喊道:“齐王是齐太妃的兄长,莫不是齐太妃为了皇上,而和容贵妃做了一个交易?她让容贵妃免于受罚,但是条件是容贵妃必须协助找出玄铁矿!恐怕如今在襄吴国内培养梁王这支亲善南诏的势力,也在交易范围内!从一开始,容贵妃就背弃襄吴了,我说得对吗?”      明瑟爱慕江朝曦。为了得宠,身陷囹圄的她也不得不利用了自己的家国了吧?      紫砂狂怒道:“闭嘴!”      我冷笑道:“怎么?堂堂襄吴公主都可以出卖自己的国家,洛家世代忠良,倒是惹来不满了?”      紫砂道:“贤贵嫔,贵妃为何会走到这一步,你果真不知情吗?你凭什么占去了皇上所有的宠爱,让他在得知凤螭真相之后,仍对你不离不弃?你们可知贵妃的绝望?”      嫉妒可以烧毁一个女人,也会让一个女人变得疯狂。      花庐低声道:“娘娘,她不会放过我们的。”      我黯然道:“我只希望能拖延时间,等暗卫发觉后来救我们。”      汤青绷紧身体,低声吩咐我道:“公主,若他们放箭,你们立刻抱成一团蹲在地上……我来为你们挡箭!”      “不行……”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,内心一片绝望。怎么办,我该怎么办?      “放箭!”      箭雨漫天而下,带着凌厉的气势刺过来。      时间瞬间变得很慢,昔日的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闪过……      汤青,是他带着我逃出宫外,是他在我孤单的时候伴我左右……      我倒在地上,泪水一滴滴落下,打湿了身下的蕤草。温热的血蜿蜒流下,肩膀上一片黏稠。      是汤青伏在上面,挡住了本该刺穿在我们的利箭。      “公主……汤青不能再保护你了……”说完这句话,他闭上了眼睛。      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,只是怔怔地摇晃着他的身躯:“汤青,汤青……快醒醒……”      紫砂的声音再度响起:“这一次,你们不会有这样的好运了!”      这一次,真的要死了吧?     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,抚摸着小腹。      孩子,对不起……      然而,预料中的痛楚和黑暗并没有来临。      剑风凌厉,惨叫声四起,同时还有钢刀斩断飞来利箭的声音。      我睁开眼睛,面前已是一片混战。人影闪烁,我开始看不清晰。      母亲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:“溪云,是你哥哥来救我们了……溪云,你怎么了,溪云……”      渐渐的,我什么都听不到了。      眼前的景色变得扭曲,下腹部一阵刺痛。我惨叫一声,痛苦地蜷缩起来。迷迷糊糊中,有人将我抱起来,大声呼喊我的名字。      渐渐的,我什么都听不到了。         【第二十七章】香魂渺一世相思尽      一切都仿佛一场梦。      在梦里,我又回到了过去。在南诏的后宫,繁花似锦,歌舞升平,闲时煮茶,听茶水在银釜中咕嘟作响,时光就这样淡去。      还有一名男子,坐在明黄鎏金的宝座之上,带着一缕似有还无的淡笑。      身边,是琼妃与我共舞。皎洁月光如水银流泻,铺了满地,映出飞旋的舞姿。      她现在已经不是琼妃了,我该叫她,思言。      我吃力地笑了笑:“思言?”      声音暗哑,尾音沉得几乎听不到。      而面前的女子站起来,惊喜地喊:“她醒了,你们快来,溪云她醒了!”      我昏迷了?      打量着面前陌生的房间,我记起昏过去前那个残酷的画面,不由得打了个寒战,向小腹摸去。      孩子,我和江朝曦的孩子……      是熟悉的触感,我的孩子仍然安然无恙。      我放心下来,眼眶微微湿润。花庐扑了过来,没有说话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:“娘娘,你吓坏奴婢了”      “花庐,这里是哪里?”      “漠城,洵王的驻扎地。”是思言的声音。      没了金簪玉饰,思言依旧是昔日那副绝美容颜。她在我床边坐下来,端过一碗汤药,吹了吹上面袅袅的热气,叹了口气。      “洛统领把你带回来时,你满身是血……若不是半路上经过诊治,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。”      是了,我想起来了。      是哥哥和一行人去救母亲。      那么……      “我娘呢?”我问。      思言和花庐对视一眼,没有说话。我突然紧张起来,追问:“我娘呢?”      “溪云,节哀顺变。”      我喘气急促,咳嗽了几声,花庐忙帮我拍背。我推开她,问道:“为什么?哥哥不是派去了那么多兵士吗,怎么还救不下一个老人?”      花庐默默无言,将一块帕子塞进我手里。我伏在她肩头,痛哭出声:“你说……为什么连一个老人都救不出来?”      思言突然激动起来,打断了我的声音:“别哭了!难道……你要洛统领心里更难过吗?”      只这一句,让我停止了抽泣。      “漠城现在危在旦夕,洛统领几乎都愁白了头发,你若再悲伤,他心里可怎么过去这道坎呢?”      人死不能复生,我若再责怪哥哥,只能徒添伤感。      我擦干眼泪,接过思言手中的汤药,道:“好,我等哥哥回来。”      思言点点头,瞥了我一眼:“这也是为了你腹中的骨肉好。”      花庐服侍我吃了几块糕点,又进了一些热茶,休息了一会,我才觉得脑中神智渐渐清明了。      我问道:“思言,这段日子,你过得好吗?”      她愣了一愣,莞尔一笑,伸开手掌让我看上面的薄茧:“溪云,我过得好!虽然今天担心明天的命,但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,这里比后宫里舒服多了。我还要多谢那天,你帮了我。”      我勉力一笑,没有答话,将目光投往屋外。      屋外,一张破旧的军旗在风中无力地飘摇。      大约两个时辰,天已经黑透,一个随从进来禀告:“江统帅和洛统领回来了!”      说话间,哥哥一甩帘子走进来,见我脸色淡然,神色一松。我心头突跳,目光投向哥哥身后的那个人——      江楚贤。      他身穿戎装,器宇轩昂,多了一分英气,淡了一份儒雅。但清亮的眼神,彰显出他超俗的风采,仿若还是记忆中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。      思言迎了上去,道:“溪云醒了两个多时辰了,现在服了药,也吃了些东西,好多了。”      哥哥点了点头,大步迈过来,看着我却不说话。我想起汤青和母亲惨死,凄然一笑。      他道:“溪云,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?”      他的意思应该是送我回南诏后宫。我低了头,思量了一番,道:“我想留在漠城养伤……直到孩子生下来。”      回宫的路途很是遥远,若是途中再发生什么意外,我可真的是躲不过了。      众人皆是一愣。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回答。哥哥沉吟,道:“也好,漠城暂时没有危险。”      接下来,哥哥将我的膳食、起居布置了一番,便和江楚贤出去了。直到此时,我才注意到,江楚贤自始至终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。他目光游离,很轻很薄,有时候落在我面上一瞬间,便又移了开去。      入夜,思言端了油灯过来,对我和花庐道:“听闻有些大病初愈的人需要加餐,我就和你们住一间吧,夜里也好给你递水递食。”      我有些过意不去,道:“真是劳烦你了。”      思言看了我一眼:“哪里学的客气话?你帮我逃出来的恩情,我还没还呢!”      我心头一暖,任由她铺了床睡下。      夜里还是闷热,我因是孕期,不能用冷水,也不能吹风,更是难以入寐。思言翻了个身子,轻声问:“有心事?”      我苦笑:“嗯。思言,你说——皇上会来攻打漠城吗?”      “显而易见,只不过是时间问题。”      “难道不能以和平方式来解决吗?”      思言顿了顿,道:“和平?溪云,你太不了解皇上了。你以为……大月国皇子真的是赫连明瑟杀掉的?”      我心头一跳。      我一直以为,明瑟是借助了襄吴死士的力量才杀了大月国皇子。可是,如果她和江朝曦有交易,那么……江朝曦也可能是凶手。      “朝中关系错综复杂,这不过是皇上想出兵大月国的一步棋罢了。”      是吗?      许许多多条人命,只不过是一颗颗帝国梦想的铺路石子?      我心里叹了一声。      江朝曦,你一心想要统御天下,那么心里还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?      此后数月,不断有战报送来。      南诏军联合襄吴梁王攻打大月,气吞如虎,首战告捷……      大月节节战败……      一条条的战报,就凝聚着无数人的鲜血。      很多时候,我步履蹒跚地走出屋子,看江楚贤发号施令,举手投足间自有乾坤。可是时局越来越紧张,哥哥的神色也和季节一样,变得越来越冷了。      江楚贤一直在训练军队,巩固边防,但四周诸国的态度开始隐晦起来。南诏现在风头正盛,哪里有人会资助他而得罪南诏呢?      南诏收复大月,重整旗鼓之日,就是漠城临难之时。江朝曦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威胁他江山稳固的隐患。      冬天来了,天空凝聚着浓厚的云,狠狠地压在人们的心上。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早晨,我诞下了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。      我给她起名叫漠兮。      花庐很喜欢抱她,常常一抱就是老半天。我笑着打趣她道:“你也不怕宠坏漠兮,将来她缠上你,几步路都要你抱。”      花庐笑呵呵地说:“娘娘,我就喜欢抱,你就让我疼一会吧。”      我笑着向襁褓中的孩子看去,粉嘟嘟的嘴巴,乌黑的大眼睛,的确可爱。      不知道江朝曦看到这个孩子,是什么样的心情呢?      顿时,我心情变得无比复杂。      花庐哄着漠兮,笑容一点点敛去,喃喃道:“娘娘,你要在这里呆上多久呢?我们去和公子商量一下,让他护送我们回南诏好不好?”      我勉力笑了一下:“此事以后再议。”      回去……      那他们该怎么办呢……      我想起哥哥,满腹忧愁。      蓦然,帘子被人掀开,思言卷着霜寒气息走进屋中。她原本很喜欢漠兮,往日一来就逗弄她,如今却容色沉重,看也不看漠兮一眼,便重重地往床沿上一坐。      我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   思言叹道:“今天得来消息,大月国战败,南诏大获全胜。”      在江楚贤四面楚歌的时候,这的确不是个好消息。我垂眸不语,她继续道:“溪云,南诏军的铁骑,迟早会来踏平漠城。”      花庐面有惊异,欲言又止。思言再不多说,起身离去。      我心里发苦。      我知道思言的意思。我原本留下来,就是为了让漠城多一层保障。可是……利用漠兮,真的会让江朝曦放过漠城吗?      我从花庐手里抱起漠兮,哄了两声,泪突然就落了下来。      冬夜,四周静寂,只余风摇枝桠,偶有隐约的脚步声和人声。蓦然,有箫声破空而来,在这青空之下低回婉转,如诉如泣。      我躺在床上,细细品了那箫声,只觉得宛如一曲离歌,带了无尽悲凉的唏嘘。便再也睡不着,蹑手蹑脚地披了披风,走出屋外。      城墙之上,一人独立,执一萧管静静地吹。再往上看,苍穹之上疏星暗淡,恍若隔世。      蓦然,箫声停了。      “外面风冷,还是回去吧。”他道。      这是自从我来到漠城之后,江楚贤第一次和我单独面对。我裹紧了披风,上前走了几步,道:“睡不着,来品箫。”      江楚贤回过神看我,瞳色乌深,笑容浅淡。他道:“可品出什么来了?”      我苦笑道:“品出来了——西风萧瑟,日暮西山,何处是归途。”      他仰头大笑,道:“何处是归途……漠城已经穷途末路了。”      我一凛,道:“何出此言?”      江朝曦道:“襄吴的国君薨了,梁王继位。”      风片呼啦地吹过来,我打了个冷战。江楚贤走过来,解下披风为我披上:“你身子弱,多披一件挡寒吧。”      的确温暖了许多。      我叹了一口气:“多谢。”      “不用谢我,反正这样的日子……也不会多了。”      微弱的灯光打过来,在他的侧脸投下了一片阴影。我抬头望着,这个男人容貌没变,但从内心深处,他已经实实在在地,彻底绝望了。      “皇兄这一次又成了最大的赢家。”他淡笑着说,“大月国战败,但是南诏援兵仍然没有撤离国界,襄吴国内人人惶惶不可终日。梁王在此时登基,羽翼未丰,而且还要倚靠皇兄的力量清除宁王和陈王的余党,于是……”      那句话很艰难,他没有说。      我静静地等着他说出来。      我真的想知道,江朝曦到底有多大的野心。      江楚贤深呼吸一口气,才道:“于是梁王就对皇兄俯首称臣,自愿为附属国……溪云,可笑吗?梁王现在真的是梁王了。”      我撑不下去了。      更痛苦更残酷的事情,我都咬牙挺了过来。可是此时,我真的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。      我蹲在地上,止不住眼泪。风吹过来,脸颊一阵刺骨的疼痛,仿佛要冻裂开来,流出鲜红的血液。      江楚贤将我扶起来,抹去我的眼泪。“不要哭。”      我呜咽着摇头:“家国亡了……亡了!”      在这场博弈中,我输了,输得彻头彻尾。      本以为江朝曦会顾念往日的承诺,不会将襄吴亡国,但他为了江山帝业,还是将襄吴一举夺下。      我输在动了情,他赢在没有心。      不知过了多久,我才渐渐平静下来。江楚贤静静地看着我,叹息道:“回去吧。”      我揉了揉发僵的脸,抬眸望他。良久,我才下定决心,道:“你可以将我和漠兮作为和江朝曦谈判的条件。成功的可能性不大,但是毕竟是亲生骨血,他总是要有一点让步的。”      江楚贤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,重复道:“回去吧,外面冷。”      我想再说什么,他已经一挥手,示意我噤声。      “溪云,我不想利用你做什么!而且挟人妻女之事,委实不太光明磊落。我恨皇兄,但我不会不择手段,我要实实在在地和他拼上一场。”      他说完了这番话,便不再看我,缓步走下台阶,边走边大声吟道:“挥羽扇,整纶巾,少年鞍马尘。如今憔悴赋招魂,儒冠多误身!若不生在帝王家,独与思言伴一生,该有多好啊!”      我默然立在冷风里,心头千疮百孔。      回去后,我看着漠兮熟睡的红润小脸,不由得自言自语道:“漠兮,此生你若是没有生在帝王家,该有多好。”      一夜无眠。      江朝曦没有放过漠城,当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时,正是严冬腊月。大雪飘飞,堵死了所有逃亡的路线,而南诏军一围就是半个月。      漠城中粮草告急,每餐食物供应日日减少。我常常饿得头脑发昏,但还要省下口粮给漠兮吃。      可即便如此,漠兮还是饿得直哭。她还是个刚满月不久的孩子,即使是馍馍泡软了,她仍然是咽不下去。眼看着她消瘦了不少,我下定决心,对花庐道:“去备些纸笔来。”      花庐饿得有些虚脱,惊问:“娘娘要纸笔做什么?”      “给皇上写信。”我淡淡地道。      这一次攻打漠城,他是御驾亲征。我知道,江朝曦如今就在漠城之外的军营里。      花庐眼睛闪过一丝光彩。“娘娘,太好了……皇上看在小公主的份上,一定会网开一面……”      天寒地冻,墨被生生冻住,我费了好一阵工夫才化开了墨。然而真正提起了笔,我却不知写什么好。      所谓情怯,大抵如此。      很久,我才提笔写完这封信。在信中,我求他放漠城所有兵士和百姓一马。在信的末尾,我颤着手指写上这么一句话——与君久别,臣妾甚念,盼与君相见之日。      字字句句,都藏着他的影子。只恨信笺太短,无法说尽相思意。      尽管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,一滴泪还是落在纸张一角,洇湿一片。      写完后,我将手腕上的红丝线解下,剪了漠兮一缕胎毛,连同那封信一起塞了进去。      看到往日红线盟约,看到幼儿浅黄细弱的毛发,他再心冷如铁,也该被撼动一丝一毫吧?      我踉踉跄跄地将信揣在怀里,走到江楚贤的营帐里。这时,我听到里面有激烈的争吵声。      “江楚贤,现在军粮都不够用,为什么还要接济那些百姓?”是哥哥的声音。      “洛统领,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,没有援兵,没有接济,你觉得事到如今,我们还能撑多久?”      哥哥沉默了。      江楚贤道:“也许从一开始……就错了!洛统领,你投降吧,皇兄不会杀你的。”      哥哥沉声道:“不会杀我,比杀了我还难受!襄吴亡国,我在这个时候投降南诏……哈,我洛鹤轩不是一个没有风骨的人!”      “可是粮草即将消耗殆尽!”      原来事态,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吗?      我掀帘进去,举起信,大声道:“都不必争论了,我给皇上写了一封信,只要将这封信送到,一切问题都会解决!”      帐内一阵静寂。      进去之后,我才发现除了哥哥和江楚贤,思言也在。只是,她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,直愣愣地看着我。      哥哥淡淡地说:“把信给我吧。”我松了一口气,将信递给他。没想到他拿到信之后,便往烛火上送。      我惊叫一声,扑过去夺信。由于饿得没有力气,我扑倒在地上,好半天没有起来。      一只手伸了过来,帮我把信夺了过来,递给我。      我抬头看着江楚贤,扶了他的手吃力地站起身。哥哥冷冷地觑我:“溪云,你莫要再多说一个字。江朝曦那个恶鬼不可能放过我们,我们也不可能投降!”      语毕,他甩帘出去了。      江楚贤有些歉意,问道:“你没事吧?是我无能,让你受苦了。”      我摇摇头,沉默地将信按在胸口上,走出营帐。      铅云低垂,冷风呼啸。      我的目光掠过马栏,发现里面剩下的都是骨瘦如柴的劣马了。几个面黄肌瘦的士兵,正在争夺一碗汤水。      我连一匹能驮动我的马匹都寻不到,连走出城门的力气都没有。如果不能将这封信送到,漠城里真的要易子而食了。      一双手从背后伸来,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一拍。      我木然回过头,看到南宫思言站在身后,身子单薄得如秋风中的树叶。      她说:“我帮你送信。”      我苦笑:“马匹都没有像样的,你怎么送?”      思言没有说话,取过我手里的信,示意我跟在她身后。我随她走上城楼,只听她将两指放在手里吹响,半晌,空中便呼啦啦落了一只灰色的鸽子。      “这只能活到现在不容易,其他的都被射杀了吃了。”思言勉强笑了一下。      飞鸽传信,是最后的希冀了。      我看着她将紧紧地将信绑在鸽子的腿上,喂鸽子吃了一点稻谷,然后松开手,鸽子便飞往远方。      极目之处,黑压压的一片,是江朝曦的军营。      之后便是揪心的等待。      可是,一天一天过去了,我也更加绝望。      是信鸽没有送到信?      还是江朝曦根本就置之不理?      我无从得知。      思言突然闯入屋中。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我面前,抓起我的手,将一支笔塞进去,语无伦次地说:“写,你快写!再给皇上写一封信啊!他爱你,我知道的!他逼我侍寝,睡去的时候,梦里一直在喊你的名字!他一定会心软的……求你了,溪云……”      她一脸哭相,可是没有眼泪,也许真的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。      “信鸽回来了,你知道吗?溪云……所以你快写,快写啊!”      我打了一个激灵,问:“信鸽,回来了?在哪里?”      思言一指窗外,说:“刚才跟着我进来了……咦,在哪里?”      她有些癫狂地四处寻找,嘴里喃喃自语“刚才明明还在”。我有些害怕了,上前抱住她哭喊:“别找了,思言!”      她没有理我,一把挣开我,嘴里不停地喊:“一定是被什么人给煮掉了,怎么办,怎么办!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啊!”      我往后跌去,花庐一把扶住我。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。      思言已经疯了。      正在这时,江楚贤从屋外冲进来,一把抱住思言。他喃喃道:“思言,没事了,没事了……”      思言这才恢复了正常,她眼中的浓翳渐渐散去,开始变得清明。最后,她嚎啕大哭:“楚贤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天下之大,却无立锥之地?为什么我们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还是不能在一起?”      “思言……”江楚贤拂开她额前凌乱的头发,温声道,“别怕,最后一刻,也有我陪着你。我们生同衾,死同穴。”      我没有听到思言回答了什么。      因为,整个漠城已经乱了,很多人在街上哭号奔逃。他们大喊:“南诏军攻城了!”    今天就大结局了,非常舍不得大家!感谢这段日子给我的评分、回帖以及鼓励! 更完结局后面会接着更新一个仙侠文的试读部分,很甜哦~~ ++++++++++++++++大结局+++++++++++++++++++++++   我用尽全身力气抱起漠兮,冲出屋子,向城墙处狂奔而去。城墙上已没有多少守军,不断有利箭向城内射来。      等到箭袭稍停,我才敢走上前去。那些利箭大多数都射在地上,让人惊异的是,每一支箭上,都挂着一个小小的布袋。      我更加奇怪了,蹲下身子,将布袋解开,发现里面竟然是金灿灿的粟米。      那一瞬间,一股释然从头顶流至全身,让我泪流满面。      江朝曦,他住手了!      在最后关头,他住手了!      我捧着那把粟米,向身后的人群哭喊:“粮食来了,是皇上,是皇上赦免了我们!”      人群静默了一瞬,然后轰然上前抢着那些粮食。      我抓起手中的一袋粮食,拼命向军营奔去。跑进屋中,我将粮袋向江楚贤怀中一掷,道:“皇上给城里送粮食来了,快开城门!”      他怔了一怔。      思言激动地上前抓过粮袋,语无伦次地道:“真的是皇上?溪云,他收到信了,收到信了!”      哥哥从屋外进来,一边拉住我:“你疯了?”      “我没疯,疯的是你们!”我一手紧紧抱住漠兮,“哥,你出去看看,百姓们已经饿成了什么样子!你与皇上对抗是为了什么?天下?风骨?忠心?你要誓死捍卫襄吴,可是百姓是无辜的,哥!”      他低头不语。      漠兮被我吵醒了,发出一声啼哭。我一边摇晃着哄她,一边道:“这是你的外甥女,南诏的公主!可她这几日只能喝些米汤。哥,事到如今你还在追求什么?”      哥哥的目光看向江楚贤。      江楚贤忽而笑道:“我们输了,成王败寇!可是我们要死,总不能拉着所有的人一起死。”      “不,谁都不能死。”我笃定地说,“我会向皇上求情,请他放了你们。”      江楚贤道:“开城门吧。”      “你想清楚了?”      “想清楚了,”江楚贤温然而笑,目光落在我身上,“她说得对,谁都不能死。”      思言抓紧了他的袖子,微微发抖。江楚贤低头安慰她道:“你放心,只是开城门,我不会将你还给他,不会。”      她这才抱住他,轻声哭了起来。      我看得心头酸涩,扭头出了房间。      江楚贤派去的士兵,很快就带回了江朝曦的意思。只要并将兵器投掷在城墙根,并且让军士百姓都出城迎接军队,就可以保全所有人的性命。      江楚贤慢悠悠地问:“他还说了什么?”      士兵将手中事物呈上:“皇上没再说什么,只让我将这个带回来。”      掀开盖着的红布,那竟是一套宫装。      我怔住,不知所措地看向哥哥。      他也沉默地看我,半晌才道:“给你的,换上吧。”      我摇头:“不是,哥哥,你看这个。”      伸出手,我将手伸到宫装下面,拿出了压在下面的东西。      那是一根断了的琴弦。      哥哥容色一震,道:“这是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   江楚贤也脸色一变,起身道:“皇上没说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   士兵一头雾水地道:“城主,我真的将皇上的话给带到了,这个琴弦是什么意思,属下真的不知道啊。”      “好了,你可以出去了。”      待四下无人,哥哥才叹道:“你们都说说,觉得这琴弦是什么意思?”      思言犹疑道:“琴同情字,断琴,就是断了情的意思……难道皇上的隐喻是,对溪云的感情已经断了,只是要她回宫?”      哥哥惊道:“溪云,你和我们待在一起这么久,皇上不可能不对你起戒心。”      “不,”江楚贤蹙眉道,“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意思——皇上处置了容贵妃。赫连明瑟工于琴艺,琴弦断,也许是暗喻和她已经断了情意。毕竟,赫连明瑟陷害过溪云。”      “不管怎样,我不想将你交出去。”哥哥上前一步,目光灼灼。我忙道:“哥,皇上定是第二个意思!”      “你怎么那么肯定?”      我举起手腕,笑道:“就凭这个。”      腕间空空落落,没了那根红线。其实我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,只是我还是想赌。      哥哥定定地看了我一眼,道:“随你去吧。”      这些饥寒交迫的日子,已经将我折磨得懒于揽镜自照了,如今坐在镜前,我几乎没有勇气去看镜中人。      敷薄粉,点绛唇,梳高髻,我才总算是恢复了一点往昔的姿色。      展开那套宫装,上面的刺绣精美繁复,内里还有一套柔滑的丝绸内衬。      依稀记得彼时,自己为江朝曦挡刀结果胸前受伤,他也是吩咐了宫里,将我所有的衣物里都加一层这样的柔软的内衬,以防磨损伤口。      我怔怔地摸着那曾内衬,终于落下泪来。      原来,他还记得。      准备妥当,我提着裙裾,慢慢地走出来。      哥哥等在门口,看我出来,低声道:“马车备好了,漠兮也会随你同去。”      我忍住泪水,道:“哥,你们以后怎么打算?”      他闻言,抬头望着渺渺长空,道:“天下之大,哪里不能去?以前只顾着沙场打仗,却没有心思去游山玩水。如今,终于有机会可以云游四海了。”      我默然。      江楚贤和思言从外院进来,见我已经收拾妥当,道:“溪云,此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,这杯告别酒总是要喝的。”      思言手里拎着一个食盒,里面是一只酒壶和酒杯。      她红着眼睛倒了几杯酒,分别递给各人,然后道:“溪云,我敬你——说起来,还是你解了今日的困局。”      我一笑:“哭什么,今天是你我的好日子,从此以后,再无人能够牵绊住我们!”      她笑着落泪:“你说得对!再也……没人牵绊住我们!”      江楚贤拥住她的肩膀,向我深深地看来:“珍重。”      然后,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。      由于后宫妃嫔不得轻易抛头露面,为了顾及江朝曦的脸面,我在头上戴了轻纱,纱幕垂在眼前,影影绰绰看不清晰。      坐进马车里,漠兮在我的怀里睡得安稳。      掀开车帘一角,我看到士兵们列队而出,百姓们从城门中结伴走出。而前方,江朝曦的军队严正以待。      马车向军队驶去,我的心也忐忑不安起来。      到了跟前,有人将车帘掀开。隔着纱幕,我隐约看到车前竟然铺了红毯,一直延伸到另一辆马车里。      我有些惊异,迟疑了一下,才下了马车。      身后远处,忽然有喧嚣声传来。      我怔然回身,看到城墙上居然起了漫天大火,士兵们将手中武器抛到城墙下面,怔愣地看着那火光肆虐,只有许多百姓向这边逃窜过来。      “哥哥!”我突然明白了什么,失声惊叫起来。未及话音落地,身后有个声音唤住了我:“溪云!”      那声音是那般熟悉,一如梦中所闻般的好听。      我茫然地回身。      他并未掀开车帘,只是一字一句地道:“我已放过他们,他们就没有轻生的道理。他们之所以放火,只是防着我追击他们罢了。”      我的心这才安稳了一下。      他又道:“溪云,他们防着我,那你呢?”      我黯然,抱紧了怀里的漠兮,道:“皇上既然送了那根断弦,就应该会明白我站在这里的意义。”      他顿了顿,道:“是了,经历了这么多事情,我终究是累了——所以我送了你一根断弦,表示我已经将容贵妃贬为嫔位,禁足冷宫。可你若还防着我,便会认为你我情断,不会回来,我也就死了心了……”      我上前几步,一把掀开他的车帘,道:“你既然明白,那为何不出来见我!”      江朝曦坐在车内,容色瘦削,唯有一双眼眸还炯炯有神。      我伸手将纱帘掀开,道:“我今天站在这里,就是告诉你,哪怕你我情断也好,明瑟和你情断也好,我都要回来!”      他看着我,又看看漠兮,眼中竟现些许泪光。      漠兮差点被惊醒,在怀里扭来扭去,哼唧了几声。我嗔道:“皇上,你差点吓到公主了。”      我愕然,正想抬袖给他擦拭眼角,不想他一把将我抱进怀里,吻上了我的唇。那一刻,我的千般思绪一起涌上,在心头缠绕不绝。      我记起江楚贤,是他坚信那根断弦的意义不是因为情断。没想到,我和江朝曦的余情,竟是因他而成全。      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      在他的怀中,我又想起了数年前的那天,他器宇轩昂地走到我面前,清贵无比,说要买我的命。      如果早知结局,我一定要这样回答他——      好,就卖给你,要你付一生一世的情意。 ——全文完——      【番外】东君不展黛峨眉——齐太妃      01起      初见他时,齐柳言不过是齐家的一个小庶女。      那一天,于她生命中,是仓促又惊艳的一笔。      彼时,爹爹是齐王,在金陵任职。当朝天子江楚寒微服下江南,以九五至尊驾临府上,同来的还有赵王赵天齐。      爹爹自然不敢怠慢,战战兢兢地迎驾,让柳言的母亲献上一支缀玉流萤舞。      拿母亲来献媚,这已不是第一次了,偏偏就是这一次,江楚寒指明要带那个顾盼生艳的舞女回京。      于皇上而言,那不过是一件华美的物品,拿来把玩最自然不过。于柳言,却意味着生离死别,无依无靠。      得知消息后,齐柳言跑到池塘边,哭得悲悲切切。      “别伤心了,你也学你母亲做一名舞妓,兴许有一天也能被皇上选中。”姐姐巧书的声音是那般刺耳。她是嫡出的女儿,母亲身份尊贵,所以处处挤兑她。      如今,巧书面带嘲讽地走过来,故意撞了她的肩膀,骄傲地走开了。      年幼的柳言,就这样变成了一头愤怒绝望的小兽,不顾一切地冲向后花园的池塘。赵天齐就在那时出现,跃步轻功,救起了她。      他一把将她抛到草地上。英武少年,意气风发,那般居高临下地看她。眼前的垂髫少女,浑身湿透,瑟瑟发抖,眉心里是与年龄不符的决绝。      如清池菡萏,开过尚盈盈。      “你是谁?”他问她。      “……齐柳言。”她浑身湿透,冷极了。一双水眸,颤抖着看向宴席的楼阁。      那里正是歌舞升平,一片欢声笑语。      赵天齐猜到了她的身份:“你姓齐……那么齐王那名能歌善舞的庶妃就是你的母亲?”      齐柳言觉得受到了羞辱,扭头不答。      赵天齐伏下身,不无戏谑地说:“小丫头,就为这点事,死什么?你死了,就真的输掉你母亲了。”      柳言含泪咬唇,倔强地扭过头,道:“这辈子,我谁都赢不了。”      他哈哈大笑:“我只喜欢赢,不喜欢输!只有活着的人,才能是赢家。不如,我们来打个赌,赌一辈子如何?”      你若活着赢了,我会许你一辈子。两个人的一辈子,一心一意,再无其他。      少女坚定地抬起头:“我和你赌。”      他愣了一愣,仰头大笑,更是开怀。      那天御驾离开,柳言才知道和她打赌的赵天齐,是当朝赵王。权势遮天的赵王,几句话便让她的母亲得以留在府中。      她站在送驾的人群中,拉着母亲的手,看着赵天齐骑着高头大马行在圣驾旁,意气风发。      不仅如此,还那般英俊。      那他说的一辈子,是戏言吗?      柳言站在人群里望着他,回忆起军人所独有的铁血气息,脸颊便灼灼烫起来。      颊畔上,有他留下的一个吻。狠狠的,霸道的,不容遗忘。        02转      可惜她一个庶女,又有多少掌控命运的能力呢?      数年后,柳言就被父亲送入宫中。一同去的,还有巧书。      入了宫之后,她不肯争宠,事事缩在后面。可是皇后娘娘的口谕还是在某一天傍晚到来了。      “皇后娘娘命你前去叙话,你可别迟了。”来人是皇后宫里的青荷,拿眼睛冷冷地盯着她。      彼时天将暮,鸦声寒,一排宫灯连。      柳言心里打了鼓,生出许多不祥的臆想,只得借口梳洗,遣了宫女采儿出去打听。果然,采儿一脸惴惴地回来,禀道:“主子,淑妃出事了。”      淑妃就是她的姐姐,巧书。      柳言身子一颤,鬓间的步摇差点坠地。      祸根是一对金宝琵琶耳坠。      据采儿说,淑妃原本是要去侍奉太后的,不想走得急,连坠饰从耳环上脱落也不知情。到了太后宫里,自然被眼尖的姑姑给挑了出来。太后着了怒,以衣冠不整的罪名,罚淑妃禁足两个月。      柳言有些怔愣,那对金宝琵琶耳坠,用金丝绕就,缀有绿松,正是她上个月赠与淑妃的。      彼时雪落了几日,柳言特意往淑华宫送了一对暖手炉。淑妃让宫人接了,懒懒地说:“妹妹有心。”      一声妹妹,喊得很是疏离。      淑妃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姐妹,虽说父亲是当朝礼部侍郎,但巧书是嫡出之女,柳言的母亲只是一介舞姬,两人的身份地位便立见高下。      更何况,柳言有求于淑妃。      若秀女入宫五年,毫无恩宠,便可获旨出宫归家。淑妃听了她的恳求,媚眼流转,掩口而笑:“记得妹妹有一对金宝琵琶耳坠,惊艳绝伦,只可惜万岁爷还没见过那耳坠的风华,妹妹就一心想着离宫了。”      柳言会意,道:“既然以后用不到了,柳言就送与姐姐。”于是,那对耳坠就这样到了淑妃的手里。      她并没有在金宝琵琶耳坠上动什么手脚。以淑妃的个性,不但不相信,还会将她恨之入骨。说不定,皇后召见柳言,正是为了此事。      去坤宁宫的路上,步转回廊,灯影寥落,宫地上铺满了破碎的光斑,仿佛许多张鬼魅的脸。柳言忐忑不安地跟在公公身后,一遍遍地忆起那人。      那个人,叫赵天齐。      他曾说,小丫头,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赢家,你若赢了,我就许你一辈子。      是两个人的一辈子,一心一意,再无其他。    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  【03】      不曾料想,皇后召见柳言,竟是要让她侍寝。      “本宫素闻你恭顺贤淑,虽和淑妃是同族姐妹,却对她毫无妒意,这样的女子,后宫里已经很少了。”      皇后的说辞,表面上合情合理,其实无非是忌惮淑妃独宠后宫,趁着她被禁足的机会,栽培她的好姐妹得宠。一来可以将柳言收为己用,二来可以和淑妃分庭抗礼。      柳言叩首谢恩,略微抬眸,瞥见皇后裙角上的金织龙凤纹——龙凤缱绻缠绵,一夜之后荣登高位,多少后宫女子翘首以待,可她偏生出无限寒意。      容不得她多想,皇后已让她平身入座,一双凤眸盯着她,道:“青丫头,本宫早知道那对金宝琵琶耳坠是你所赠。”      柳言白了脸,跪下道:“娘娘明察秋毫,还请娘娘赎罪。”      皇后虚扶一把,半分嗔半分责,道:“本宫又没怪你,那淑妃踩着你的肩膀上位,你忍她到现在,也不容易。”      这后宫果真是藏不住秘密。皇后竟连这个都知道。      柳言之母当年凭着绝美舞姿红遍中原,多年积蓄下无数珍宝,有几件出挑的全留给了柳言。其中一件西域缀玉舞衣,银线织就,穿缀碎玉,暗夜中煜煜生辉,美轮美奂。淑妃动了心思,将舞衣偷了出来,在天子必经的路上盛妆等待,果然承蒙圣宠,得以封妃。      宫中翌日便如此流传:红烟缀玉舞流萤,春风雨露君王侧。而那件缀玉舞衣,淑妃自然没有归还,只是轻描淡写地遣宫女送来一斛珍珠。      “本宫向你保证,淑妃夺了你多少,你便能抢回更多。”皇后将长长的护指抚上她的手背,“前提是,你要听话。”      笑谈中已带强硬,容不得她反抗。香汤沐浴、华服加身、寝宫以待,一切来得太快。她如木头一般坐在纱幔里,直到帐帘被人一把掀开。      下巴一凉,接着被狠狠抬起,她适才得以看清天子的容颜。天子江楚寒,五年不见,依旧威仪那双幽黑深邃的双目,让她徒生畏惧。      他嘴角一勾,若有所思,道:“青芜尽处柳桥溪,好名字。原来淑妃的妹妹如此让人见之忘俗。”      颀长的身躯压了过来,瑞脑的气息如游丝般萦绕帐中。那是宫廷御用的香,并不是她最爱的那一种。      耳鬓厮磨,红翻被浪,直到天露晓色才停歇。      江楚寒离去时,柳言躺在衾被中,身体上的痛化成冰凉的蛇,纷纷钻进她心里。      赵天齐,再见面,我该如何是好。      【04】      密信是元夕那日到来的。      采儿是爹爹安插在宫中的内应,所以巧书被禁足的消息,爹爹终于知晓,在信中督促柳言向皇上求情。      两个月,足以让皇上忘记巧书了。关乎门楣,关乎官途,爹爹很是上心。      除此之外,信中无半点寒暄。      柳言默然看了片刻,将密信放到烛火之上,付之一炬。元夕节,皇上赐群臣宴于端门殿,并让众妃齐聚一堂,赏灯观月。再不准备梳理,就要晚了。      采儿乖巧地为她挽髻,到底耐不住话匣子,乐滋滋道:“娘娘,赵王征战回朝,听说他少年英雄,今天宫里头都在议论呢……”      柳言凉索索地打断她的话:“有时间在这里嚼舌根,不如快出去备轿。”如此,便落了个耳根清净。      赵王,也就是赵天齐,他近日班师回朝的事,柳言早就知晓。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,菱花镜中的梅花妆,是为他而画。      五年了,就为一句戏言,她惦记了那么久。柳言默默念道,她是妃,他是臣,他们不会有交集。      可真的在端门殿上见到赵天齐,柳言还是揪紧了手中丝帕,心中溃不成军。      几年的征伐生活,让他多了几分冷峻和狷狂。他丝毫不敛眸中的精芒,三跪九叩平身之后,目光便落在她身上。      柳言不敢抬头,如坐针毡。      赵天齐并没有因此放过她。晚宴结束,便是烟火表演,柳言趁着没人注意,离席走开。没想到,回廊转角正遇上一人,在昏暗中轻声喊她:“小丫头。”      她张皇抬头,看见赵天齐站在面前,忙略施一礼:“见过王爷。”      “你唤我王爷,我却不想称你为娘娘。”这话已犯了忌讳,他毫不在意,依旧淡笑着问,“五年了,小丫头,你还记得我吗?”      怎么不记得呢。记忆里,他是赵天齐,从不是赵王。柳言声如蚊蚋,他笑意更深。      远处,烟火绽放,炎树银花。她抬头看他脸上五官的光影,原本如刀刻般的线条,因为笑意而变得温软。      下一瞬间,他劝慰的话却让她的心冰凉一片。“回席吧,后宫是多事之秋,不要落人话柄。”言毕,他便与她擦身而过,只余一缕清风。      原来他们之间,只是相惜,没有情意。      柳言心中失落,木然回到席上。欢声笑语听不到,轻歌曼舞也入不了眼。可殿中气氛已达高潮,容不得她现出半分落寞。      散宴时,皇后经过柳言身边,凤眼瞥向她,若有所指,道:“一年里头,也就今晚的月亮最圆,今晚的人最齐整。只可惜——都是昙花一现。宁妃,你说是不是?”      柳言垂眸,道:“娘娘说得极是。”      再抬首,皇后早远去,而赵天齐,就站在不远处向她看来,眸光深邃,通达洞悉。      她悬着的一颗心,定了一定。      要活着,不能输。这是他对她说过的话。   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,如需更多好书,请访问 http://www.bookben.cn/